李祚福,1979年閏6月生,江西興國人。作品主要發(fā)表于《詩刊》《詩選刊》《詩潮》《山東文學(xué)》,入選過多個選本。江西省2016年青年作家改稿班學(xué)員。
我已經(jīng)有好些個年頭沒有回秦村了。
因?yàn)檫@次林改工作,我有了機(jī)會故地重游。
過了楊村河,再過蓑衣壩,眼前,就是秦村了。經(jīng)過秦村水口的樹下,一只喜鵲低飛而過。它也是從秦村出來的,飛向了對面稀土礦舊址,我內(nèi)心涌起莫名的激動。不遠(yuǎn)處斜坡上的青石大樓,是曾經(jīng)的礦場中心。這座大樓也曾經(jīng)是秦村的經(jīng)濟(jì)和娛樂中心。我的目光掃過,喚起了腦海中一段二十多年前的記憶。這時,仿佛耳際又響起當(dāng)年父親對我的喊聲:“夜轎?!?/p>
我們客家人通常是喜歡用貶自己的方式來表達(dá)深切情感的。譬如“夜轎”這個詞語,就是我們客家人罵人時的專屬稱呼。它的本意是來源于古時候寡婦嫁人時,夫家必須晚上抬轎子去接親的習(xí)俗,這種轎子就叫“夜轎”。我們客家人就用這個詞來罵人,甚至用來罵自己的女兒。
我的父親喜歡在他高興或不高興的時候都呼我一聲“夜轎”。
也許有人會想,對自己的孩子是不應(yīng)該這樣罵的??善覀兛图胰司统3S眠@樣的賤稱來代替自己對人的某一種愛的。我想,這就跟有的人把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狗子”“牛蛋”之類是一個道理吧!
離開秦村這么些年,村子上頭似乎還是當(dāng)年的藍(lán)天白云,除了路邊上田磡下多了幾幢新式的紅磚房外,村中的水田和樹卻是少了許多。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看見了父親正好從我家大門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件什么家什,樣子有些急切。太遠(yuǎn),父親并不能看到在水口的我。
那時,父親每一次要出門時就喊一聲:“夜轎?!?/p>
于是,我也就常常跟在他的身后。就這樣,我小時候可是去過不少的地方,也沒少吃別人家的東西。我的嘴比別人都讒。
話說回來,在秦村,有誰有我父親的人緣好?。〖依锶靸深^就會來那么幾個人,有找父親榨油的,有托父親辦事的,有向父親借錢的,也有來請父親去做泥水手藝的。父親是一邊經(jīng)營著祖業(yè)油槽坊,一邊做著泥水手藝。我家是一個十幾口子人的大家庭,收入全靠這些來源。我家怎么會有這么大呢?那是我爺爺留下來的擔(dān)子:奶奶和我父親與六個叔叔,加上母親和我與弟弟。爺爺上山后,有那么一段時間,父親常常站在大門邊,手里鉗著一根冒煙的喇叭筒,倚著門框,看著秦村的水口,說,你爺爺這手,還真敢放。
父親說這話時,秦村水口那幾棵水口樹的枝枝葉葉,也似乎窸窸窣窣地動了幾下。
父親每天晚上都逼著我寫字,寫不好,就用一管竹笛輾我的手指。寫好了,父親便會給我吹上一曲。漸漸的,村里村外常有人夸贊我,說,小小年紀(jì)就寫得一手好字真是不簡單,而且很像我父親的手筆。父親聽了這些話便引以為豪,對我愈加疼愛。
很多時候,父親是在家忙,忙到砸腳跟。如若相熟的人來,父親多半是泡好一壺茶,忙一下折回來,說幾句話便又忙開去了。油槽坊的生意就是那樣,相熟的人都理解。剩下我坐在油槽坊里的八仙大桌前,老往桌上看,我的頸脖子要伸到老長才夠得著桌面。其實(shí)桌上除了一壺茶和幾只粗瓷碗,并沒有其他任何東西。于是那些人無聊時就拿我開涮:“細(xì)妹子生得咁標(biāo)致,聽哇你蠻會寫字,寫得蠻好看?!?/p>
很多人都這樣說過我。我特別高興,就笑呵呵地說:“■爸爸哇,字如其人,寫好了字,人就要標(biāo)致多了。”那些人就笑著應(yīng)道:“對對對,字標(biāo)致人就會更標(biāo)致的!”聽了這樣的話我便更是得意,于是裝作懂事的樣子對人說:“你食茶吧!”等到父親折回來,那些人就會再次向父親夸我懂事。這時父親便會在我的頭上摸一下,然后笑著對我輕輕喊一句:“這個夜轎?!币桓弊院赖臉幼印D切╀涛业娜?,其中就有秦村的書記亮亮。
亮亮?xí)浭俏沂煜さ奈ㄒ灰粋€當(dāng)官的人。
那是一個星期天,亮亮?xí)浾腋赣H商量大事來了。父親還是邊忙活計邊和亮亮?xí)浾勚裁词隆S筒鄯痪驮谡眠?,中間隔著水車,父親的手,回來時都是順便洗過一把水,將手上的油漬稍作了清滌,到了桌邊,再往自己的衫上抹一抹,仍然是一邊說著話。父親和人說話時,我都是豎起耳朵來聽的。聽亮亮?xí)浂啻翁岬搅巳毡救?,中途父親問:“日本人只是要貨,那他多少錢買那塊嶺地呢?”亮亮?xí)浘驼f:“二十萬。村里將來可以建村委會大樓了?!蔽衣犃肆亮?xí)浾f的這個數(shù)字,禁不住插嘴說:“這么多錢?可以買好多糖果哦!”父親聽見我的話便對我笑了笑,說:“這個夜轎?!比匀皇且桓弊院赖臉幼印?/p>
亮亮?xí)浺矝_我笑笑,接過父親的話:“侄伢子,到時叔叔給你買好多糖哈!”說話時還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臉。我笑呵呵地跑出去玩我自己的了。
亮亮?xí)涀叩臅r候有喊過我一聲,我沖他笑了笑,沒應(yīng)聲。我跑回正堂,父親在疊收八仙桌上的茶碗。我說:“爸爸,亮亮?xí)浐糜绣X哦,他為什么要這么多錢!”父親笑笑,說:“亮亮?xí)浻猩窠?jīng)病,要錢治病,所以亮亮?xí)浺职秩グ陆ㄖこ?,由他來運(yùn)作。”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有“神經(jīng)病”這種病,便問父親:“神經(jīng)病會很疼嗎?”父親說:“不疼,但亮亮?xí)洉?。”我又問:“那亮亮?xí)浀膵寢屇??”父親還是笑笑,說:“也會疼。”父親說完便不再理我,又忙活開了。
得告訴大家的是,我父親在我們鄉(xiāng)泥水匠行里是小有名氣的,特別是砌亂石,許多匠人都不能不服氣的。而且聽說這一行有個說法,匠人到了一定資歷就可以學(xué)一種邪術(shù),在某個地方做點(diǎn)手腳,下個降頭什么的,如果東家對匠人過分苛刻,建好的房屋就會出大事。父親是唯一有資歷還有好名聲的匠人。
因?yàn)槲壹矣袀€油槽坊,父親很少接大活,相比接下一個大活來說,父親接的活計要劃算多了。幫人砌個灶臺是雙倍工錢,幫人移個墳?zāi)咕透怯匈嶎^了。剛剛和亮亮?xí)浾劦倪@件事情,多半是沒有談好。
過了沒有多久,亮亮?xí)浻謥砦壹伊?。這次他還帶了一個人來,聽說是投資建礦的老板。老板許諾讓我父親負(fù)責(zé)包工,亮亮?xí)洶稀@习逭f,之所以會找上門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因?yàn)榱亮習(xí)洏O力推薦。上次父親沒有答應(yīng),他不死心,以為父親是在擺譜。
父親之前多次上過亮亮?xí)浀漠?dāng)。父親說:“有幾次,工程做到中途被迫停工,原因是和當(dāng)?shù)卮迕癜l(fā)生糾紛?!蹦莻€老板就說:“這次開這個稀土礦是有背景的,所有事情會有人出面搞好?!?/p>
我聽不懂那些深奧的話,就去房間練字。我在練習(xí)寫“人”字。寫著寫著,這“人”字寫得卻像個“八”字;有的又像個“入”字;有的筆畫出了頭,像是個英文的“X”字,又像是個中文的“乂”字。我是自己在亂寫。一般晚上都是父親坐在床頭看著我寫,他要我寫正楷字。可我卻偏偏喜歡草書。所以偷偷寫字時我就亂寫,我就是想寫草書,也想學(xué)父親簽名時的瀟灑??晌也桓覍懜赣H的名字,于是就寫起了“人”字來。一個個“人”字排在紙上,正看像撒開的網(wǎng),倒過來又像一根根的草。我想這些“人”字要是真是個人,認(rèn)出來是我,那不笑話死人了。哎,一個小屁孩兒。他們大人這時是不會注意到我在做什么的。我還在寫字。寫了個“糖”字,但我不知道有甜蜜的意思;又寫了個“死”字,但不知道背后的內(nèi)容。這時,只聽到父親在房間外喊:“夜轎!幫伌把臺子上嘅算盤拿過來一下?!蔽覒?yīng)聲快速跑出了房間。太陽的光也跟著我的影子在快速地移動。
我得告訴大家,秦村的事沒有一件是父親不上心的,河壩、田埂、水渠,甚至封山育林,樣樣父親都要上心。也要上工,然后都要捐一份子人工錢出來。
“想不到秦村還有這種資源!”晚上父親上床后同母親說。母親問:“聽說是賣給日本人?”父親說:“老板有靠山,聽口氣,是私自開采,規(guī)模不算大?!蹦赣H又問:“會不會到時候又像以前一樣,做到一半就停下來?”父親就說:“停就停,你以為是好事呀,聽說淘稀土是有毒的。真開了礦到時還不知道會把秦村搞成什么樣呢!我答應(yīng)包工就是考慮到能及時了解到實(shí)際情況。如果開發(fā)的泥土要往河里田里流,我第一個就不答應(yīng)?!蔽胰滩蛔∨赖酱差^,大聲喊父親:“爸爸,到時候我也要去?”父親罵道:“去蹲夜轎,歇你嘅眼去!”我“哦”了一聲,縮回到了床上。
我應(yīng)聲之后,窗外,后山貓頭鷹跟著我“咕咕”了一聲。父親和母親還在床頭呢呢呶呶說些什么。慢慢的我便睡著了。醒來后天已大亮,父親已經(jīng)出門去了。
需要告訴大家的是,其實(shí)之后只要是星期天,父親都會帶我去礦上的。還有幾個叔叔和我母親也都要同父親到礦上去干活。因?yàn)槟赣H似乎愛弟弟更多一些,便不太樂意弟弟去那種地方。母親聽人說,在淘稀土這種地方待久了會失去生育能力,于是弟弟也就只能在家由奶奶帶著。像秦村這樣的小地方,幾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存有一些封建思想的,母親也不例外。
我一個人在一簇黃竹的陰影下玩彈珠,彈珠是紅粉石頭磨圓的,有三十毫米的直徑。在這里補(bǔ)充一下,我一個人玩的時候都是玩這東西,兩顆石頭珠子隨時都在我的褲兜里一蕩一蕩的,母親便常因我這樣說我不像個女孩兒。對母親的話我并不反感,我想像個男孩兒有什么不好的呢!有時候亮亮?xí)洀奈疑磉呑哌^,興趣來了也會陪我彈幾下,但他大多時候是不如我彈得準(zhǔn)的。他彈輸了總是會“咯咯咯”笑幾聲才走,這時我就發(fā)現(xiàn)他“咯咯”笑起來時也像個小孩兒。我對亮亮?xí)浺恢倍加泻酶校矣X得他是很會疼小孩兒的那種大人,不像我母親,出口就是大喊大叫,破口大罵;有時我是討厭我母親的,我想,她是把自己的不愉快強(qiáng)加給了我。比如,我母親的腳趾被踢爛過,時不時會舊傷復(fù)發(fā),忽然就爛一個小孔。她疼痛起來就會動手打我。當(dāng)然,是在我不聽她話的時候。一般我都會在她腳痛時躲開,遠(yuǎn)遠(yuǎn)地到別處玩彈珠去。母親眼不見心不煩,也就少來找我了。
在礦上待了有個把月吧,母親的腳就又開始爛一個孔出來,這次特別嚴(yán)重。那天早上,我上學(xué)的鐘點(diǎn)到了,母親痛得鉆心。我看到她的臉在抽搐,整個身子也都震震顫顫的,似有萬蟻在叮咬的樣子。母親要我去請醫(yī)生來,我一臉的不情愿,母親想起身打我,但又實(shí)在是做不到,便提氣罵我:“讀驢書,端屎缸板??!讀了書有嘛嘅卵用呢?”我就委屈著說:“本來我就是要上學(xué)了!遲到了老師要罰我站墻根?!蹦赣H無奈,便交代我喊一聲隔壁家的堂姐姐過來。之后父親聽說了這事,也只是用眼睛象征性地瞪了我一下,深吸一口煙,說:“這個夜轎?!?/p>
星期天又到了,礦上清基工作完成得差不多,父親的活計將要搞起來了。亮亮?xí)浤弥赣H的皮尺在四處比劃著,一副很專業(yè)的樣子。父親是不屑于理會他的,他同父親比,充其量是個提家伙什的,父親精于砌墻,更精于風(fēng)水學(xué)。父親說,建什么山頭地勢都有個字項,不可隨意違之。亮亮?xí)浾垓v了半天走過去和父親說道,父親突然說:“你是瞎子吹簫——莫管!”父親的聲音很大。
亮亮?xí)浾f:“泥沙往河里排,一漲水就沖走了,這有什么不好呢?堆在這山頭上,還是個事!”我聽出一點(diǎn)意思了。亮亮?xí)浭且赣H砌疏通排放的管道,往河里排。父親的要求是控制在這一個區(qū)域內(nèi),不要向外延伸。真被父親言中了,礦上搞建設(shè),可能造成秦村的水土流失,好不容易建好的水壩就成擺設(shè)了。
亮亮?xí)浾f不過父親,就裝著委屈的樣子說:“我也是為了大家好,工程大了,賺不到幾個錢。”
父親回家說起這事,補(bǔ)上一句說:“也不知道這‘神經(jīng)刀又會生什么鬼盤子出來?!眲e個人都是這么叫亮亮?xí)浀?,說他像把“釬斃刀”,又有個神經(jīng)病兒子,也就叫他“神經(jīng)刀”了。我卻不怎么討厭這個人,至少我感覺,他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壞。
這不,又是一個星期天。亮亮?xí)浺灰姷轿?,就喊我過去,讓我寫幾個字給他看,寫好了給我糖果。要我寫字,我可樂意了,我的字寫出來從來沒有人說不好。在秦村只要誰說起寫字,就不能不提到我,說一個小女孩兒字能寫得這么好簡直是奇跡。母親卻當(dāng)著別人面打擊過我,她說:“這種東西沒吃沒喝的,好又有什么用?還不如長大嫁個好人家!”聽說我的表姐就是嫁了個大學(xué)生,一個月工資有七八千,這個數(shù)字在當(dāng)年是什么概念呢?可以討兩次老婆。所以母親不想我學(xué)寫字,讓我多學(xué)學(xué)針線。父親說:“男人女人都慢慢會變,‘夜轎也不可能永遠(yuǎn)跟你走老路過日子。你看這世道,三十年前是那樣,現(xiàn)在又是這樣,你看看是不是這個理?”母親說不過父親,也就隨我去了。
我最喜歡的還是寫父親的名字,父親的那幾筆寫法,是我看過的最帥的,所以我也想寫出這么好看的字來。
亮亮?xí)浺舱f他最喜歡看我寫我父親的名字。字寫好了,亮亮?xí)浾娴慕o了我糖果。就這兩顆糖,我也是回到家后偷偷地把弟弟喊上一人一顆分了吃。弟弟很可愛,有什么吃的總會給我一點(diǎn),這讓我知道,大人們背著我有多偏心,尤其是我的奶奶。奶奶把她生下的那七個男人當(dāng)做是她一輩子最大的功德,一年一個,只有大叔隔了我父親兩年。奶奶說,到下一代就不如了,看看秦村人單苗獨(dú)崽的太普遍了。她說,有人就有一切,人多力量大嘛!可是,她不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樣拼命賺錢才讓大家吃上飯的。我雖不懂事,但有時看到父親一天接一天做事起早摸黑,我也想,怎么只有我父親有忙不完的事,一家人都這樣清閑呢?我對奶奶的不理解,確切地說是她對弟弟的愛與對我的不上心形成的反差,叫我不能釋懷。
就是回到家后偷偷地把弟弟喊上才一人一顆分了吃的那兩顆糖,也被奶奶知道了。父親被奶奶說偏心,沒有給弟弟買糖果。父親就問我糖果怎么來的,我才如實(shí)說了。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責(zé)備我。父親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從不對家人大聲說話,甚至從沒說過一句過分的話。對外人,父親卻常常不客氣地針鋒相對。
前前后后,亮亮?xí)涀屛覍懥怂奈宕巫?,都是寫我父親的名字。只是這后面幾次他都只給我一顆糖果。那紙一疊一疊的,真是白,我從來沒有寫過這么好的紙。亮亮?xí)涀屛野炎謱懺谀前准埳弦惶幐褡永?,他說我寫在格子里的字更好看。每一次他都雙手緊緊地將白紙抓好,生怕白紙移動會影響到我寫字似的。我看他樣子就更加得意了。我想父親是對的,我寫好一手字,還可以自己賺糖果呢。
說到這里,我還得告訴大家一件喜事,我的大叔說上了一門親事。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和父親陪我大叔他們?nèi)タ茨羌业墓媚铮貋頃r順路,父親帶我一起去老板家結(jié)錢。老板說:“錢都結(jié)材料去了,讓神經(jīng)刀先了一步?!崩习逡仓懒亮?xí)浀拇筇栄?。老板為了證明沒有騙人,拿來了賬目,父親目光一顫,看到好幾個寫有自己名字的賬單,接過來一看,材料數(shù)目不對。更可疑的是,這幾份賬單父親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看了我一眼,對老板說:“這字不是我簽的??!從始至終我就沒見過材料采購單?!崩习鍧M臉疑云,我搶著說:“這字是我寫的,我認(rèn)得這紙??墒俏覍懙臅r候這紙上沒有別的字呀,上面還是好白好白的呢!”老板若有所思,過了半刻鐘左右,對父親說:“我不妨告訴你實(shí)話,搞這個礦的錢都是神經(jīng)刀找路子幫我借貸來的,剛接到政府通知,說我們私自開采稀土,要罰款。錢只能到時候看看,我手頭確實(shí)沒錢了!”父親領(lǐng)著我,很平靜地離開了老板家。
我和父親出了老板家的門,并沒有回家。夜晚的山道,雖沒有下雨,一樣有些泥淌路滑。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忽明忽暗的星星在一閃一閃的。偶爾也可以從山中聽到貓頭鷹叫或一兩只夜鴉的撲翅聲。
父親和我去了亮亮?xí)浖摇N覜]有進(jìn)父親和亮亮?xí)泦为?dú)待的那個房間。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想,亮亮?xí)浭窃鯓右粋€人?他會不會打我的父親?如果真打起來了我該怎么辦?我想我是不是要跑到他的廚房去,拿刀殺了他?我不能讓他打我父親。我甚至偷偷探頭去看他家的廚房。亮亮?xí)浀钠拮訋е鴥鹤铀谝粡埓采?,很慈善的一個女人,她時不時看一眼兒子,又看看我,我猜她也是在想心事。多么可笑的女人,生一個神經(jīng)病兒子,還不如生個女孩兒呢,她還不知道吧,亮亮?xí)涀屛液炞郑_了我們的錢了??晌疫€是恨不起她,我想到我母親從來沒有把我這個女孩兒當(dāng)寶貝,如果我母親也能像亮亮?xí)浀钠拮訍酆⒆幽菢訍畚?,該多好??!關(guān)于父親和亮亮?xí)浀恼勗拑?nèi)容,我無從知曉,不過最后,父親拿到了一些錢。
后來,礦被封了,再后來又開了。不過都與我父親無關(guān)了,有關(guān)的一件事是亮亮?xí)浲瑒e人說是我父親在礦上做了手腳,下了類似于降頭什么的,所以礦上遲早要出事的。秦村的河一年不如一年,秦村的人都恨死了那家稀土礦,這山,方圓幾里都生不了樹木花草。
再再后來有一次,父親說,稀土不值錢了,才四萬元一噸,跟四十萬元時相差十倍。我說:“跟等屋家又冇關(guān)系,一分錢都拿唔到?!?/p>
父親會突然就對我喊:“夜轎,練你的字去!”有一回,我終于是忍不住了,就問父親:“夜轎是什么意思?”父親說:“不討人愛的人,在社會上為害的人!”我不敢再說什么了,因?yàn)楦赣H分明是對當(dāng)年的一些事不能釋懷。他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有大志趣,絕對比現(xiàn)在的我高尚。
此時,父親正坐在大門口曬太陽。天氣真好,太陽不辣,沒有山風(fēng)吹過。
父親注意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快到家門口的禾坪上了。只見父親對我笑了一下,就扭頭沖廳堂內(nèi)輕輕喊了一聲:“哎,轉(zhuǎn)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