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安德魯?shù)拇竽X》中的敘事治療機制

袁 源

(上海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3)

論《安德魯?shù)拇竽X》中的敘事治療機制

袁 源

(上海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3)

E.L.多克托羅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安德魯?shù)拇竽X》以認知科學家安德魯與治療師之間的對話構成主要敘述方式，成為后現(xiàn)代心理學治療法“敘事治療”與文學創(chuàng)作結合的典型案例。敘事治療為轉敘、元小說技巧展示及敘述時間的安排提供了創(chuàng)新契機，同時也為療治作品人物及作家的文化創(chuàng)傷提供了有效途徑?；趯π≌f中敘事治療機制的分析，論文指出：該作品并不囿于“再現(xiàn)”9·11創(chuàng)傷，而旨在“去9·11化”，“治愈”才是其最終的目的。

E.L.多克托羅；《安德魯?shù)拇竽X》；敘事治療； 后9·11文學

1 《安德魯?shù)拇竽X》：敘事治療典型案例

E.L.多克托羅于2015年7月21日與世長辭。他在美國文壇耕耘一生，雖已年過耄耋，在小說敘述形式方面仍然勇于創(chuàng)新。2014年出版了新作《安德魯?shù)拇竽X》(Andrew’sBrain)，這也是他生前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如果說《但以理書》中第一人稱“我”和第三人稱“他”之間的任意轉換早已有之，《世界博覽會》中以多個敘述者構成的復合敘述也早就存在，那么《安德魯?shù)拇竽X》全文采用對話體敘述方式則是作家后現(xiàn)代敘述技巧的另一種展示。該小說以一個具有明顯的創(chuàng)傷后精神障礙(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認知科學家安德魯和他的心理治療師之間的對話為主線展開，安德魯通過講述、電話、信件等與治療師進行溝通。從表面上看，該小說是安德魯自傳式的人生故事；而細讀之，我們看到的是治療師引導安德魯一步步通過講述或者書寫自己的故事，擺脫自兒時以至在9·11事件中喪妻的一連串負罪感，重建自己生活意義的過程。顯然，作者運用了敘事治療的基本模型。那么，什么是敘事治療？作者又是如何將敘事治療運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在《安德魯?shù)拇竽X》中，存在著怎樣的敘事治療機制呢？

2 小說中的敘事治療機制

2.1敘事治療之于文學研究的意義

人們每次講述自己的生活故事都是一次特殊的寫作，都會讓他們對生活有新的詮釋，從而改變?nèi)伺c生活的關系，以至重新建構生活的意義。生活如果不被生活(lived)，就不叫經(jīng)驗；而經(jīng)驗如果不被講述(recounted)，就不成為故事?！俺蔀楣适隆边@件事決定了我們賦予經(jīng)驗的意義(White & Epston，2013：9)。心理治療師會鼓勵人“辨識生活經(jīng)驗中以前說不出來，但是現(xiàn)在表達出來的部分，檢視這些部分對自身生活與關系的真實影響”，從而發(fā)掘被壓抑的知識，以“修正和延伸自己的新故事”。據(jù)此，澳大利亞臨床心理學家麥克·懷特(Michael White)和新西蘭心理治療師大衛(wèi)·愛普斯頓(David Epston)提倡“具有文學特質(zhì)的治療法”(White & Epston,2013： 14)。如今，“敘事治療”已成為國外心理學刊物中的“熱詞”，并被廣泛運用于討論“家庭治療”的案例中。同時，該理論也被運用于對文學作品及作者創(chuàng)作過程的討論，如解析但丁《神曲》中如何運用敘事治療法治愈原罪，從而實現(xiàn)從“地獄”“煉獄”至“天堂”的跨越(O’Connor，1999：445)。國內(nèi)相關研究也初見端倪，有代表性的包括：葉舒憲結合實例，列舉了5種文學創(chuàng)作個案：敘事作為幻想治療、作者借小說敘事緩解自我心理情結、通過別人講述緩解患者心理郁悶、作者通過創(chuàng)作解救自我心理危機以及老年人通過講述連續(xù)性故事治愈病癥(葉舒憲，2007：54)；尚必武在評論莫里森作品《慈悲》時，從敘事學的視角指出：小說中不同的敘述者通過向受述者講述各自的故事，以療治自我心理創(chuàng)傷，重構生活意義，而作者莫里森則通過小說寫作再現(xiàn)非裔美國人的種族創(chuàng)傷，直面過去以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生活(尚必武，2011：84)；程瑾濤、劉世生則以《簡·愛》為例分析了作為敘事治療的“隱喻”，指出小說主人公簡·愛、羅切斯特和圣·約翰通過其不同生活敘事中的“LIFE”隱喻反映了各自的生活態(tài)度，同時指出“LIFE”隱喻在個體人格塑形方面的作用(程瑾濤、劉世生，2012:76)?？v觀國內(nèi)外研究，聚焦敘事治療的關鍵點，即“問題的外化”(externalizing)的相關討論并不多。然而，懷特指出：“外化是一種治療方法，這種治療法鼓勵人將壓迫它們的問題客觀化，有時候則擬人化。在這樣的過程當中，問題變成和人分開的實體，所以問題是在原本被認為是問題的人或關系之外的東西”( White&Epston，2013：33)。也就是說，把問題看成一個有生命的他者，成為外化于個體的對象。這恰恰是敘事治療中最關鍵的一個步驟。例如：一個6歲男孩尼克有長期大便失禁史，他似乎和“便便”成了朋友，把它涂在墻上，揉在抽屜里，父母家人對此一籌莫展。懷特引導尼克及其全家人將便便看成是“狡猾的便便”，將其擬人化，賦予其生命，強調(diào)所有的一切不是尼克的問題，而是便便的問題。因而鼓勵尼克“講述”在對抗“狡猾的便便”反撲時的特殊經(jīng)驗，并不斷地擴充這個特殊的經(jīng)驗，鼓勵其全家人參與到與“狡猾的便便”作戰(zhàn)的過程中。經(jīng)過6個月的跟蹤，尼克只有一兩次大便失禁，進步非?？臁Ｓ纱丝梢?，在具體執(zhí)行敘事治療的過程中，關鍵是將“問題”看成是外在于“個體”的，因而強調(diào)是“問題的問題”，而非“個體的問題”，并且鼓勵個體講述其對抗問題的方法并持續(xù)進行這種對抗?！爸v述”的具體途徑可以分為“口述”和“書面”兩種方式。夏夫認為書面寫作有利于幫助人們掙脫局部意識的有限時間從而搜索到最大的資訊量，增加“觀念單位”(一個時間段內(nèi)短期記憶保有的內(nèi)容)的資訊內(nèi)容，并高效地組織這些“觀念單位”(Chafe，1985：106)。懷特和愛普斯頓在此基礎上也力主“書寫傳統(tǒng)”，盡管這一傳統(tǒng)在實際心理治療中不像口述傳統(tǒng)運用得廣泛。他們認為“書寫提供的機制，可以讓人積極地決定怎樣安排資訊與經(jīng)驗，產(chǎn)生各種事件與經(jīng)驗記錄”(White&Epston，2013：28)。當然，以治療為目的的寫作，不一定要冗長或者連篇累牘，“一封簡短的信”對于那些竭力要使自己擺脫問題影響的人“也可能價值非凡”(White & Epston,2013：64)。而敘事治療中的“寫作”會鼓勵人用“欣賞”與“反思”的態(tài)度參與詮釋行為。筆者通過研究小說《安德魯?shù)拇竽X》中治療師如何通過“問題外化”這一關鍵步驟，引導安德魯“講述”自我故事，從而重建生活意義的過程，闡釋這一后現(xiàn)代心理學療法為小說敘述形式創(chuàng)新提供的諸多契機和文化治愈功能。

2.2 敘事治療促成小說敘述形式的創(chuàng)新

(1) 為轉敘提供便利

如前所述，敘事思維模式鼓勵人通過“講述”特殊的生活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問題；通過挑戰(zhàn)唯一“真理”制約下的權力技術，將問題“外化”或擬人化；找出問題生存的必要條件*懷特和愛普斯頓認為：“問題和問題的影響力有一種相互依賴的關系。因此，從這部分關系來看，我們可以說問題依靠其影響力而存在。這種影響力構成了問題的支持生命系統(tǒng)，也就是說，這種影響力可以視為問題生存的必要條件。”見麥克·懷特，大衛(wèi)·愛普斯頓，《故事、知識、權力：敘事治療的力量》. 廖世德譯，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1頁。，并找出使人屈服于這些條件的因素；通過篩選、組織、講述人對抗這些因素的方式逐步消除這些問題對人的影響，然后將經(jīng)驗連接起來，復興被壓制的知識體系。根據(jù)懷特的理論，可以總結出敘事治療的基本理論模型：

(1)個體口述、書寫生活故事→(2)問題外化→(3)持續(xù)對抗問題生存的必要條件→(4)逐漸解決問題

模型1 敘事治療基本模型

在《安德魯?shù)拇竽X》中，越層敘述是其最重要的特點。安德魯作為第一故事層的人物，常常進入到第二故事層，成為第二故事層的主人公。他在第一故事層被小說敘述者，即安德魯?shù)呐笥延玫谌朔Q“他”來指稱。而一旦進入到安德魯?shù)淖允?，他便一躍而成為第一人稱的“我”。這樣的轉換之所以自然成為可能，是因為整篇小說幾乎全部由 “對話”構成。治療師的傾聽和引導為安德魯講述自我故事提供了可能，因此，這一“轉敘”游戲才得以貫穿小說始終?！稗D敘”，這個最初由熱奈特界定的概念，指的是“任何由故事外的敘述者或者受述者進入到故事空間(或者由故事中的人物角色進入到元故事空間)所引起的越界擅入，或者相反的情況”(Genette，1980:234)。熱奈特認為：轉敘不僅僅是修辭學意義上的轉喻，更是作者編制或者虛構情節(jié)的一種技巧(熱奈特，2004：23)。小說中，安德魯時不時地提醒讀者，他們所在進行的正是一種“會話治療”(talking cure)：“你曾讓我寫日記或日志。寫作就像和自己說話一樣，這是我一直以來都在和你一起做的事，醫(yī)生。所以，有什么區(qū)別呢。我現(xiàn)在正從東部給你寫信”(Doctorow，2014:51)。無論是口述，還是寫作，都是敘事治療基本模型中的第一步(見圖1)。而正是這種信息輸出方式為敘述者生動地敘述人物行動達成可能。因而借這一對話模式提供的契機，從安德魯?shù)囊暯?，小說得以敘述出虛構的故事情節(jié)?？梢姡≌f作者巧妙地運用了敘事治療中的“對話”模型來創(chuàng)作對話體小說，同時對敘述進行了有效分層，使得“轉敘”成為自然的事情，并得以從第一人稱視角生動形象地呈現(xiàn)故事。

(2)促成元小說寫作技巧的展示

“轉敘”本身就是一種元小說策略。如上文所述，小說中的安德魯時不時地提醒道：這是“我”(安德魯)寫給“你”(治療師)看的(Doctorow, 2014:141)。他還強調(diào)：“你并不知道我的一切，醫(yī)生，你聽到的只是我選擇告訴你的?！?Doctorow, 2014：71)這些都暗示安德魯作為自我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對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進行了有選擇性地重組，具有最大的權威性。表面上看，他作為第二敘述層中的敘述者，以治療師作為其受述者，似乎其講述的自我故事和第一敘述層沒有多大關系。然而，如果沒有第一敘述層對話模式的存在，第二敘述層就無法展開。而安德魯?shù)倪@種提醒正昭示出他作為第二敘述層的敘述者，正在進行著自己的元小說寫作實踐。

如果說安德魯借“這是寫給你看的”和“我有選擇地告訴你”這樣的提示展現(xiàn)其元小說寫作的本領，那么，作為受述者的治療師在昭示元小說技巧方面又是如何表現(xiàn)的呢？這個治療師不但是第二敘述層安德魯?shù)氖苁稣?，也是第一敘述層敘述者——安德魯?shù)呐笥训氖苁稣摺Ｗ鳛槭苁稣?，他扮演的角色是傾聽；而作為敘事治療中的治療師，他不僅會“傾聽”，還會“引導”。因而在小說中，他其實是一個身兼雙重使命的角色。下面以例為證：

(1)小說第一段，當朋友說安德魯?shù)男禄槠拮铀懒耍委煄煴闾釂枺骸八烙诤我?？?/p>

(Doctorow, 2014：5)

(2)在安德魯帶著小女兒走出濃霧中的汽車時，治療師又問“這是在哪里？”

(Doctorow, 2014：6)

(3)當安德魯?shù)那捌拚驹陂T口，準備接受他與布利奧尼的女兒時，安德魯?shù)闹v述有所停頓，治療師緊接著說：“繼續(xù)講下去——”

(Doctorow, 2014：6)

(4)當安德魯說：“醫(yī)生，你的對話治療出問題了。”治療師說：“別那么肯定?！?/p>

(Doctorow, 2014: 7)

(5)在敘述布利奧尼出事的情節(jié)時，安德魯與治療師之間的對話：

[治療師：]*方括號內(nèi)的內(nèi)容均為筆者所加，原文中只有對話的內(nèi)容，并沒有標示說話人。那么就是那天(9·11)早上？

[安德魯：]是的。

[治療師：]你后來怎么辦了？

[安德魯：]什么都沒做。

(Doctorow, 2014：131)

例(1)和(2)是治療師在第一敘述層通過“提問”提醒敘述者講述故事細節(jié)，例(3)、(4)、(5)是治療師在第二敘述層分別通過“鼓勵”“質(zhì)疑”和“提問”的方式引導安德魯講述自己的生活故事。可見治療師此時作為受述者在與敘述者進行互動，促成其完成敘述。而造成的效果是：“突出故事是虛構編造的同時，又要逐漸削弱故事是模仿的這種錯覺?！?Pier， 2009:195)治療師很好地掌控著這種“虛構”與“真實”之間的微妙平衡。這是一種較深層次的元小說策略?？梢哉f，治療師和安德魯以及治療師和第一敘述層的敘述者之間的互動促成了這一元小說技巧的展示。而這正是敘事治療基本模型中的第二步(見圖1)：問題外化，即通過提問、質(zhì)疑、鼓勵等方式引導個體講述自我生活故事，幫助他們找出問題和問題存在的必要條件，并且將問題進行擬人化，為下一步與問題存在的必要條件進行對抗做好準備。

(3)協(xié)助文本時間的安排

時間變形是敘述中的一個必然事件。根據(jù)敘述需要，文本時間(text time)和故事時間(story time)不可避免會存在不一致的現(xiàn)象，因為任何一個文本都不可能把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記錄下來。在敘述加工過程中，有三個導致時間變形的變量：時序(order)、時長(duration)和敘述重復(frequency)(Genette，1980:33)。在《安德魯?shù)拇竽X中》，文本的敘述順序為：先交代安德魯?shù)默F(xiàn)任妻子布利奧尼已死，接著通過第二敘述層安德魯?shù)臄⑹?，講述他將小女兒送到前妻家時的情景(此時前妻已再婚)，再追溯他與前妻離婚的原因，轉而講述他與布利奧尼相識相戀結婚生子以至布里奧尼在9·11事件中消失在世貿(mào)雙塔的蒙蒙灰燼里；在講述他離開紐約之后在中學執(zhí)教過程中偶遇總統(tǒng)時又追溯他在本科時與總統(tǒng)的同窗經(jīng)歷。由此可見，這種“Z”字形的倒敘(analepsis或flashback)是該小說較常用的時間變形策略。而倒敘的語言標志有兩種：一是治療師如上文所說的用提問、鼓勵、質(zhì)疑等方式促成敘述者轉敘過去發(fā)生的事；二是第二敘述層的敘述者安德魯主動交代“這是之前發(fā)生的事”或者明確表示“我寫信告知你(治療師)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知道，敘事治療力求幫助個體找出問題存在的必要條件，即問題的影響力。因此，治療師會鼓勵個體回憶過去發(fā)生的事，并且找出前后的因果關系。從這一層面講，是治療師幫助促成了敘述時間的安排，既使故事前后關聯(lián)，又試圖達到治療的目的。

同樣，在文本層面，每個事件的敘述長度和在故事層面實際發(fā)生的時間長度都不盡相同。熱奈特認為，敘述時長是相對而言的，即在同一個文本中，分配給此事件的敘述量與分配給其他事件的敘述量之間的相對長度(Toolan，1988：55)。在這里，治療師同樣起到非常重要的引導性作用。由于整篇小說是敘述者與受述者之間的對話，因此，受述者有相當大的權力控制敘述者的敘述篇幅。例如，9·11事件是造成安德魯悲劇的罪魁禍首，但是在治療師的控制下，安德魯對該事件的直接描述只有一頁，而整篇小說有一半以上的篇幅在描述該事件所造成的家庭悲劇對安德魯?shù)挠绊??？梢?，治療師目的在于引導安德魯找到問題的影響力，繪制影響力藍圖，以幫助他走出影響力的陰影。而小說第五部分開始，即講述安德魯如何通過遠離問題存在的必要條件：搬離紐約，離開傷心之地；將小女兒寄送到前妻家；換工作到中學教書，轉換生活方式。還有一種隱含的方式，即通過和總統(tǒng)的偶遇而追溯他們上大學時的情形，通過這些敘述淡化妻子之死對他造成的影響，將這種影響力看作是一個摧毀它生活的怪獸，而與之奮力搏斗。這正是敘事治療模型中的第三步(模型1)：持續(xù)對抗問題生存的必要條件。

而在敘述重復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即關于布利奧尼之死的交代。在小說開篇第一段第一次直接交代“安德魯年輕的妻子死了”，但立即懸崖勒馬般地停止講述她為什么死了，轉而敘述他把小女兒送到前妻家的情形。第二次是在小說第一部分，治療師想問安德魯是否該為妻子之死負責。安德魯拒絕回答。這一懸念直到小說第四部分末尾才得以解開：她消失在9·11當天世貿(mào)雙塔的滾滾濃煙里。值得注意的是，這三次敘述布利奧尼之死是由兩個敘述層里的敘述者完成的：第一次是由第一敘述層的敘述者，即安德魯?shù)呐笥淹瓿傻?，第二、三次則是由安德魯自己講述的。從不同的視角重復講述同一事件，特別是故事當事人的自我講述增強了故事旁觀者講述的同一事件的重要性，同時也突出了該事件對當事人的影響力。

基于以上分析，可見小說作者多克托羅借助敘事治療模式對敘述時間進行了合理安排，促成敘述時序的變形、敘述時長的有效處理及敘述重復的布局。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受述者—治療師并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受述者，他在文本中與敘述者積極互動，甚至有時還掌控了敘述者的敘述主動權，這樣就打破了敘述者唯我獨尊的敘述權威，充滿了解構的意蘊。作為后現(xiàn)代心理學治療方法，敘事治療為后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當然，治療師的目的在于治療，因此他的引導也是以幫助個體走出自我思維定式，復興被壓制的知識為己任，倡導對生活進行新的詮釋，以獨特的經(jīng)驗抵抗問題的反撲，從而逐漸解決問題，以達成敘事治療模型中的最后一步(模型1)：逐漸解決問題。

3 敘事治療的文化治愈功能

3.1 幫助小說人物自我療傷

在敘事治療中，治療師會建議個體用“欣賞”與“反思”的眼光來重新詮釋自己的生活故事。經(jīng)驗的重寫需要人積極重組自己的經(jīng)驗，“自由地將文化因素和每一種可能的模式重新結合”(Turner，1974:155)。除此之外，人需要積極地覺察自己是自己故事的實行者也是觀眾，因此便能夠提供一種“反思”的脈絡。而這個脈絡會在人“寫作自己、他人、關系時帶來新的選擇”( White&Epston， 2013: 14)?！搬t(yī)生，我寫這封信，是想告訴你，我認同這個觀點：生活……不是一場電影?！?Doctorow，2014：54)小說中安德魯對治療師如是說?？梢姲驳卖斖ㄟ^總結提煉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并進行了多角度的哲學反思。而他的“自我寫作”貫穿于對以下一系列負罪感的講述中，表1：

表1 安德魯?shù)呢撟锔辛斜?/p>

由圖可知，安德魯自述的內(nèi)容是由一連串負罪感串聯(lián)起來的一個個倫理困境。從其對這一連串事件的講述中，我們能夠體會到一種“反思”的脈絡，也充分認識到，他的講述是有選擇性的。在他的講述過程中，他重組了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力圖彰顯出或者向治療師描述出最困惑他的問題。那么，治療師在每次他講述負罪感之后是如何應對從而幫助他走出一個個倫理困境的呢？主要有三種方式：一，協(xié)助他找到同謀，比如提醒他，大女兒之死并不是他一個人的錯，藥劑師開錯藥才是最根本的原因，而他只是粗心了一點，喂藥前沒有看仔細而已?！皬s女”這個細節(jié)和弗洛伊德《釋夢》中提到的一個案例類似：一位父親照顧發(fā)熱的孩子多日沒合眼幾乎累倒，于是雇了一個人看管孩子的尸體?？垂苋舜蝽飼r不小心碰倒了蠟燭燒著了孩子，其實孩子在被燒之前已經(jīng)死亡，但是這位父親仍經(jīng)常在夢中幻聽到孩子的聲音：“爸爸，你沒看到我燒著了嗎？”在這里，“沉默的孩子”反而成為“有聲的他者”，不停地“召喚”父親使其停留在倫理困境(Caruth，1996: 9)。這個倫理困境正是這位父親的問題存在的必要條件，因而通過持續(xù)反抗這種“召喚”，就能慢慢幫助安德魯這位有相似經(jīng)驗的父親走出倫理困境，擺脫負罪感的干擾，而幫助其找到同謀并指出女兒之死根本原因不在他則是最有效的方式；二、利用小說中其他人物，幫助他開脫罪責，例如，在他講述滑雪橇導致別人撞車身亡一事后，治療師提醒他，他爸爸曾對他說，當時有很多滑雪橇的孩子，安德魯只是其中之一，而他滑雪橇和別人撞車之間并不存在直接聯(lián)系，從而將問題外化；三、指出問題根本不存在，例如當他認為自己是老牛吃嫩草配不上布利奧尼時，治療師引導安德魯講述他和布利奧尼相識相知相戀以至過上幸福的婚姻生活的過程，強調(diào)布利奧尼是享受這個過程的，因此安德魯完全沒必要有負罪感。安德魯目睹家門口的交通事故、小狗被老鷹撕咬的慘狀，為大女兒之死以及年輕妻子布利奧尼喪生9·11而傷心欲絕。與治療師之間的談話成為治療其種種創(chuàng)傷后精神障礙(PTSD)的主要方式。通過治療師的引導，他愿意敞開胸懷，心平氣和地講述自我生活故事，逐漸找到問題存在的必要條件，從而將那些問題外化，以減輕自己的負罪感，重新找尋生活的意義?？梢姅⑹轮委熢鰪娏怂晕爷焸闹饔^能動性(self agency)，并使其在對抗問題存在的必要條件方面不懈努力著。

3.2 幫助作者療治文化創(chuàng)傷

通過媒體地毯式的報道，世貿(mào)雙塔在滾滾濃煙中轟然倒塌的影像已成為紐約人乃至無數(shù)美國人的夢魘，成為一種集體記憶；而近年來爆發(fā)的各類恐怖事件更是讓無數(shù)人不得不重溫9·11夢魘，從而變得更加焦慮、恐懼而感到十分無助。大眾敘事也以“之前”(“before”)和“之后”(“after”)暗示9·11已成為美國歷史的分水嶺。更有甚者，小布什政府隨之發(fā)動的“反恐”戰(zhàn)爭(war on terror)不但絲毫沒有減輕人們的恐懼，反而導致了一種恐怖文化(culture of fear)的出現(xiàn)(Neal 2005: 192)。9·11儼然成為了一種國家性的文化創(chuàng)傷。美國很多作家試圖通過小說再現(xiàn)這種文化創(chuàng)傷，例如喬納森·薩弗蘭·福厄的《非常近，特別響》(ExtremelyLoud&IncrediblyClose, 2005)從在9·11中喪父的小男孩奧斯卡的視角見微知著地透析其對無數(shù)普通人的情感打擊；約翰·厄普戴克的第22部小說《恐怖分子》(Terrorist, 2006)講述一個普通少年如何卷入恐怖襲擊甘愿成為人體炸彈的故事；唐·德里羅的《墜落的人》(FallingMan, 2007)題名即取自在9·11中從世貿(mào)大樓北塔跳下或者墜落的人的影像，將文學作品與視覺藝術、行為藝術雜糅在一起，講述9·11給幸存者留下的痛苦記憶和對普通家庭生活的影響；而愛爾蘭裔美國作家科倫姆·麥凱恩的《轉吧，這偉大的世界》(LettheGreatWorldSpin, 2009 )(獲2009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則通過在世貿(mào)雙塔間走鋼絲的瘋狂表演串聯(lián)起十個小人物的人生故事，涵蓋了越戰(zhàn)、伊拉克戰(zhàn)爭、9·11等創(chuàng)傷事件所引起的諸多存在主義詰問(李玉瑤，2011:57)。這些作家無一不是深切地感受到9·11事件對普通紐約人日常生活的影響，關注9·11事件給普通美國民眾，特別是直接經(jīng)歷9·11的人以及在該事件中失去親人的家庭帶來的影響。然而，和其他作家不太一樣，多克托羅在接受采訪時曾說：“這些年我一直抵觸閱讀和寫作與之相關的作品，因為不想去發(fā)掘利用那樣的慘案?！痹谒磥?，這一事件猶如歐洲納粹分子對猶太人的迫害，而他“不想使用那樣的材料以達到美學的目的,直到《上帝之城》，那本書就那樣自然而然地寫成了。《安德魯?shù)拇竽X》也是一氣呵成。這部小說沒有那么悲慘，也絕對不是關于恐怖事件的描述。我個人一直遠離關于‘9·11’事件的小說。”(林莉，2014：165)由此可見，多克托羅能在小說中“觸及9·11 事件”已是慢慢走出文化創(chuàng)傷陰影的表征。他寫作該小說的本意也并非是再現(xiàn)這些創(chuàng)傷，或者說為寫創(chuàng)傷而寫創(chuàng)傷，而是試圖為療治創(chuàng)傷尋找途徑。他的寫作過程是通過敘事療法為安德魯療傷的過程，似乎是在暗暗鼓勵所有深受這種創(chuàng)痛影響的人勇敢地說出自己的生活故事，從而擺脫問題的干擾，找到恢復的途徑，以擺脫9·11夢魘，或者說“去9·11化”，因為9·11只是人生諸多創(chuàng)傷事件中“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多克托羅寫作這部小說就是療治這種文化創(chuàng)傷的實踐努力，也因此為其他人樹立了一個榜樣。因此與其說《安德魯?shù)拇竽X》屬于后“9·11”文學(趙娜，2016:46)，不如說是“去9·11”文學的一個經(jīng)典文本。

4 從“創(chuàng)傷事件“到“治愈文學”

歷史事件為文學作品提供了寫作素材，但是，對于那些集體性的創(chuàng)傷事件，例如大屠殺、大蕭條、越戰(zhàn)、9·11等，采用什么樣的敘述形式既能更好地再現(xiàn)歷史，又能幫助親歷者走出陰影，同時促進人們反思歷史、更好地生活呢？如上文所述，大多數(shù)創(chuàng)傷文學作品旨在“再現(xiàn)”，而多克托羅的新作《安德魯?shù)拇竽X》則重在“治愈”。因此，筆者認為應將該小說歸入“治愈文學”，而不是“創(chuàng)傷文學”的范疇。從小說敘述形式方面看，大多數(shù)作家都試圖用以小見大的方法，通過個人、家庭，來展現(xiàn)大歷史對小人物生活帶來的影響；敘述視角也是多種多樣，有第三人稱全知全覺視角，有第一人稱自述，有多個敘述者混合敘述，而通過受傷者和心理治療師對話的方式分層敘述則是《安德魯?shù)拇竽X》的特色所在。這部小說其實就是敘事治療的一個典型案例：安德魯通過口述、電話及信件組織講述自我生活故事，而治療師通過提問、鼓勵或者質(zhì)疑的方式因勢利導，和他一起找到問題存在的必要條件，并幫助他走出各種負罪感的陰影，重塑自己的價值體系，重新找到生活的意義。敘事治療與傳統(tǒng)治療的區(qū)別在于其充分地發(fā)揮了受訪者的主觀能動性。傳統(tǒng)治療把受訪者看作問題本身，而敘事治療則把問題置于受訪者之外，將問題擬人化，并鼓勵受訪者總結對抗問題影響力的策略，上文已經(jīng)以《安德魯?shù)拇竽X》為例詳述了這一過程。而作者通過寫作該小說，以“特殊”的經(jīng)驗折射“普遍”的創(chuàng)傷；擬通過這一“特殊”的療傷方式，解決“普遍”的問題。這個過程，如前所述，對作家本人來說，也是一次療傷。作為生活在紐約的美國人，9·11似乎成為一種不可言說卻又心知肚明的文化創(chuàng)痛。作家通過療治小說人物，鼓勵所有的人直面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他自己也通過寫小說，直面這種國家創(chuàng)傷。如今雖然斯人已去，但他留給人們的治愈力量尚存。總而言之，敘事治療為小說敘述方法革新提供了諸多契機——敘述分層、元小說技巧展示、敘述時間合理安排，同時也為文化創(chuàng)傷療治開辟了新的道路。在作者-敘述者-受述者-讀者這一關系模型中，最終的受益者是讀者。他們跟隨小說人物接受敘事治療的過程，感受這一后現(xiàn)代療法法應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時所產(chǎn)生的治愈力量，甚或用類似的方法進行自我療傷。由此可見，在以創(chuàng)傷事件為原型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為達到“治愈”的目的，敘事治療是一個可加利用的有效模型。同時，在進行文學批評時，敘事治療也可以作為一種闡釋方法，協(xié)助發(fā)掘后現(xiàn)代心理分析性文學作品中隱藏的“治愈”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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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肖 誼

On the Mechanism of Narrative Therapy inAndrew’sBrain

YUAN Yuan

The latest novelAndrew’sBrainby E. L. Doctorow is mainly narrated in the form of dialogue between the cognitive scientist Andrew and his therapist. The novel therefore becomes a classical case for the application of Narrative Therapy in literary creation. Narrative Therapy, as a Postmodern therapeutic method, not only provides inspirational convenience for metalepsis, the displaying of metafictional art and the arrangement of narrative time, but also helps cure cultural trauma of fictional characters and the author himself. By analyzing the mechanism of Narrative Therapy employed in the novel, the paper argues that this novel is not confined to “representing” the trauma incurred by 9/11 for aesthetic purpose, but aims at “curing” the cultural trauma and thus getting rid of it in the long run.

E.L. Doctorow;Andrew’sBrain; Narrative Therapy; post 9.11 liternture

I712.074

A

1674-6414(2017)02-0029-07

2016-12-20

基金信息：上海理工大學博士啟動基金項目“都市漫游者理論和相關文學批評實踐”(1D-15-305-008)、外語學院科研培育項目“當代美國小說中紐約書寫的文化政治邏輯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袁源，女，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