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雅萍
彩衣街
揚州的老街巷,或縱橫交錯,或首尾呼應(yīng),沒有一條街巷是獨立于城中的。彩衣街就是這樣一條老街,東臨東關(guān)街,北接朱草詩林,西靠小秦淮河及大東門橋。彩衣街,是老揚州城的一條絲綢,披掛月亮城的心臟地帶。據(jù)《揚州畫舫錄》里記載:舊設(shè)有制衣局,其后繡貨、戲服、估衣等鋪麇集街內(nèi),故名。彩衣,我想象那是一件以彩虹與星光為布料縫制的霓裳羽衣,彩衣,一定是七彩的,仿佛有著唐卡般莊重神秘的美。以彩衣命名的街巷,光讀讀這個名字,就如一首詩寫出之后的余味,愛過以后剩下的部分。
彩衣街不長,只有三百多米,由三街八巷組成。分別為:彩衣街,天寧門街,北柳巷,彌陀巷,北講經(jīng)墩,南講經(jīng)墩,三條火巷,三條便道。建筑風(fēng)格以明清為主,揚派的門樓,飛檐亭,馬頭墻,清水磚墻在彩衣街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自身的古典之韻。深秋的傍晚,揚州城里華燈初上,清風(fēng)中的暗影,妖嬈而流香。我與女友吃著小東門橋頭的炸臭豆腐一路穿街走巷來到彩衣街,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想拜訪彩衣街的百年老店——啟明唐裝。我要為父親定制一身唐裝。父親這一輩子在吃穿上沒有任何要求,粗茶淡飯,他最大的花銷就買書。他愛極了晚唐時的文化,覺得那些風(fēng)雅人士,雖柔和自然,談笑間似乎無欲無求卻又會在長夜里歌哭山河歲月,這才是真正的古典之美。受父親的影響,我也成了一個愛寫意勝過愛寫實的人,或者說,我們是生活在夢里的人。
一個父親和他的女兒在實際生活當(dāng)中有著同樣的無能為力,他們只寄情于詩書寄情于山水之間細微的光斑。
彩衣街就是一條古典的街,千年的歲月在一磚一瓦間,在青苔上的水跡,銅鎖上的銹跡里若隱若現(xiàn)。我們從大東門橋的入口走進來,彩衣街上炊煙四起,張燈結(jié)彩,包子坊,熟食店,飯館,澡堂,鐵匠鋪,服裝店,一家挨著一家,每一家都是顧客盈門。這喧囂而樸實的生活場景,就是老揚州的市井文化精髓:“街道”的靈魂。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大多數(shù)都已漸漸老去,有人剛從遠方歸來,有人一生沒有走出“街道”,但他們生命的旅程仿佛都已看遍了人間的艱難與美景。此刻,胸口不再有大而不當(dāng),高不可攀的夢想,手中的光陰,一飯一蔬的日常,傍晚家中窗戶里漏出的光,已經(jīng)填滿了曾經(jīng)如星辰般空曠孤寂的生活。他們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也會是后來的我。
彩衣街沒有東關(guān)街熱鬧,這里沒有紛至沓來的游客,除了對揚州的“街道”文化非常迷戀的人。傍晚彩衣街上行人幾乎都是生活在這兒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彩衣街比東關(guān)街幸運多了,沒有被過度挖掘,如一粒沉睡的珍珠,安享著古樸歲月之神秘。我與女友一前一后走著,我拍街道,她拍我的背影。仿佛整個街道只有我們兩個外鄉(xiāng)人,以一種平和、悠然的心態(tài)行走在彩衣街,如同行走在故鄉(xiāng)的田埂上。我們重返了有祖父的童年。
在歷史的曠野上,彩衣街曾經(jīng)引領(lǐng)揚州城的時尚風(fēng)向標(biāo)。從前,誰家有點喜慶事兒,首先想到的就是上彩衣街扯點布料,做件新衣服。當(dāng)時街上的成衣制作店一家接一家,唯獨陸家盛名遠揚,別家一天都接不到幾單衣服,而他家卻是日夜趕工都不能按時交貨。陸家的成衣店到了本世紀,被命名為“啟明唐裝”。
這個夜晚,行走在彩衣街上,我感覺時光倒流了百年,成了古典女子,于華燈初上時分隨母親來到衣香窸窣,人影憧憧的彩衣街,她要為我做一件新嫁衣。從選布料,量尺寸,等待,催促,再等待,再催促……當(dāng)一件衣服終于制作成功,我捧在手上如同捧著一朵嬌羞的玫瑰花,看一眼都怕染上灰塵。母親添置了一只散發(fā)著淡雅清香的雕花木箱來安放我的嫁衣,待到我成為新婦那天,她會親自為我穿上,那一瞬間,將充滿了儀式感,母親用淚水一點一點送我離開,這女人的宿命……后來,嫁衣就被我靜靜地安置于木箱之中,那年輕時的辰光與秘密,永遠被埋藏,永遠被緬懷。我的一生過去了。
千百年來,那些曾經(jīng)行走在彩衣街上的人,一定也如我們一樣,有著一顆在起伏的生活里掙扎的滾燙的心吧。我們的心是一把上銹的鎖,終年未曾真正打開過。我們把故事說給暗夜里的花朵聽,說給整潔的街道聽,說給緩慢的河流聽,就是不說給一個人聽。那些已經(jīng)遠去的人,那些達官與貴族,布衣與將相,公子與美人,孩童與老叟,他們的故事,都已經(jīng)被歲月的大風(fēng)吹得煙消云散。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沒有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我和女友,這份寂靜來自于亙古,來自于開天辟地。站在彩衣街的青磚灰瓦面前,如同站立在時間的洪流面前,一個人的重量不可能高于一粒灰塵。
三百多米的彩衣街,我和女友從東逛到西,從西逛到東,就是沒有找到“啟明唐裝”。問了別的店鋪,如此盛名在外的服裝店鋪,同在彩衣街中經(jīng)營的業(yè)主居然有不知道的。這讓我和女友感覺到很意外。又在華燈中走了一遍,還是沒有看到,我們已經(jīng)打算放棄尋找了。行至大東門橋上,我停下來拍夜色中墜滿星光的河水,女友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了“啟明唐裝”的招牌,喚我過去。我們走到面前,發(fā)現(xiàn)門店很小,大約二十平方米左右,被擠在一家雜貨店一家尚未開門的店鋪中間。樸素的招牌右下角的“百年老店”相當(dāng)顯眼。門口站著兩個身穿旗袍的塑料模特,一件藍一件白,胸口上繡幾朵小花點綴,從盤扣到滾邊,再到鑲嵌,如藝術(shù)品般閃亮,妥帖,顯示出匠人精湛的技藝。我想,怎樣素雅清淡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這件旗袍呢。我看了看身邊的女友,感覺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沒有一顆淡然的心,還真駕馭不了這件旗袍。
輕輕推開門,絲綢的味道,縫紉機的味道,燈光的味道,蒸汽熨斗的味道,伴隨著晚餐的味道立刻撲面而來,讓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誰又能想到當(dāng)我再次與這樣的味道重逢之時,竟會是在客居之城的一家老裁縫店?這樣的味道太過熟悉,無論走過多少路,我都能在記憶里準確無誤地找到它。仿佛縫紉機后,我的祖母會抬起戴著老花眼鏡的臉,慈愛的望著我:“丫頭回來啦,晚飯在桌上,快吃吧!”縫紉機后沒有祖母,祖母已經(jīng)逝去多年。店里沒有人,我們心里納悶著,主人怎么會留下無人看守的店鋪呢。我們倆在店里逛了一圈,終于在無數(shù)濃得化不開的絢麗之中找到了一幅如山水寫意畫的素雅面料,很契合父親的審美。我能想象父親穿上這件衣服時的歡喜。
又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主人還沒有回來,我們只得悻悻而歸。夜色中,再回頭看一眼身后的“啟明唐裝”,光影斑駁而迷離,在某一個瞬間,我感覺讀懂了這位于古老的以“彩衣”而聞名的街道上,最后一家老裁縫店,所承載的無可奈何與無上光榮。孤獨。喧囂之中的孤獨。在快速而便捷的生活里,打開手機點點劃劃,選購,付款,素不相識的遠方就會寄來你想要的衣物。有多少人會來到交通極不便利的彩衣街做一件衣服呢?又有多少人會讀懂并珍惜那些穿梭于針線之間的生命溫情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此刻,晚歸的人,匆匆行走于彩衣街的人,可否讓我們慢下來,慢一點,能否感覺到一條“街道”的靈魂,心跳,呼吸,以及等待?愿你的故事在離散的歲月中永遠被懷念,愿你的前方永遠有光,愿你生命最細微的溫情有人能懂。
仁豐里
清簡的仁豐里小巷呈魚骨形,隱身于繁華的都市中心。繁華與清簡,是生命的兩極,一個人、一方水土,要經(jīng)歷多少的不甘、掙扎、山重水復(fù),才能由繁復(fù)抵達清簡呢?而清簡不能與寡淡相提并論,暮色中的仁豐里像極了心中珍藏著一兩件秘聞的蒙娜麗莎,當(dāng)候鳥飛過,當(dāng)晚風(fēng)吹過,她的心里似乎也會蕩起陣陣漣漪。我沿著石板的小路慢慢行走,慢慢去猜度她過往的歲月。墻角的青苔有著鮮綠而固執(zhí)的光芒,似乎在向一切的古老,一切的平靜,一切的黯然,而抗?fàn)?。?dāng)一個女人觸碰到一條小巷的靈魂,她被她的光芒灼傷了,那光芒照亮了她暗淡的歲月。
然而仁豐里本質(zhì)上還是溫?zé)岬?,爐膛、灶臺,都是人間煙火啊,賣菜的、炕燒餅的、炸干子的,油坊、米店、裁縫鋪子,偏安于小巷之隅,讓我不著邊際的人生哲學(xué)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巷子里人們的一個微笑、一聲咳嗽、一個點頭,汗?jié)n、灰塵,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是如此迷戀這安穩(wěn)歲月所散發(fā)出的市井氣息。在仁豐里小巷,我真想做一個賣菜的女人,早睡早起,洗衣做飯,整理屋子,我不要詩也不要歌,不要遠方,不要寫作,不要思想,不要春天,不要花朵,我甚至渴望老去,老得溝壑縱橫,滄桑難平,直到能配得上我愛的人的衰老與苦難。
輕叩一扇古老的小木門,門牌上寫著:仁豐里34號。主人沒有出來應(yīng)答,我與同行的女友輕聲推門而入,并沒有失禮之慮。女友說,老城區(qū)的人們的好客熱情是長在骨子里的。進入門內(nèi),一路循聲進來,才看到主人,他們是一對年老的夫婦,煤爐上正燉著肉,燉著老街的家常。女主人熱情地招呼我們,仿佛自家來了親戚,拉著我們里里外外地參觀。他家姓汪,在他家第一進的院子里有一口井,女主人介紹,這口井已經(jīng)幾百年了。漫長的歲月從井邊流過,邊緣已磨損了好幾處,井壁的內(nèi)側(cè)長出了許多小青草,但它的水還是那么清澈,能照出人影。這個院子里的百年家族,一代又一代,綿延著圍繞在這口老井邊上,不讓它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走向荒蕪與干涸的命運。水是生命之源,是萬物之母,是一個家族繁盛通達的圖騰。果然,女主人說,到現(xiàn)在我們每天都還打這口井里的水呢!老祖宗留下的寶貝,自來水也沒它好喝。我在井邊站了很久很久,心里想著一些事情,而幾百年來,在這個井邊站過的人又有多少呢?不是太早就是太遲。人生一再被錯過。但因為這口古老的井,那些隱沒在時光深處的人與我擁有相同的生命暗語。
主人家的窗戶也很有特點,鏤空的雕花木窗,不用介紹,我也知道,這么隆重而有儀式感的窗戶也必有百年歷史了,我記得個園里也有同樣的窗戶。在揚州人家,哪怕尋常的日子,也要過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波德萊爾在《巴黎的憂郁》中寫到窗戶,他說:“透過開著的窗戶看外面的人,永遠不會和一個凝視著關(guān)著的窗戶的人,看到同樣多的東西。”而現(xiàn)在,我就是那個站在關(guān)著的窗戶外凝視的人,我無法知曉它內(nèi)部的故事,那深邃的,幽暗的,溫?zé)岬模曳嫉牟糠?。我很想走近它,聽一聽它溫潤的呼吸與心跳,可是,它用無言拒絕了我。我只能站在窗外,對它剝落在歲月的內(nèi)里進行一次藝術(shù)化的審美想象。也許,最有力量的呼喚就是沉默。永恒的,靜止的,沉默。
過了五六進的廂房,來到一處后院,高高的院墻上,鑲嵌著寫著“留蔭”二字的石頭牌匾。整個院墻的磚塊都呈土灰色,我看到了歲月之火焚燒的痕跡,汪姓女主人并沒有介紹這二字的由來,但這肯定是祖輩對后代的一種美好祝愿。誰都知道,人生的起起落落與虔誠禱祝并不能完全同頻??墒?,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歷史的滄海之中,你看見過誰能戰(zhàn)勝了歲月,又有誰能規(guī)避開了所有風(fēng)險呢?我們都是推著石頭上山的西緒弗斯,擁抱著“不抵抗”的人生哲學(xué),臣服于歲月。也算一種最后的睿智吧。
我已經(jīng)走不出仁豐里了。告別了汪氏夫婦,我們又置身于小巷了。與門內(nèi)的別有洞天相比較,小巷的街道就顯得狹小多了。走到旌忠寺南,拐進一條叫“糙米巷”的小巷子,這是這座城市引以為傲的一個文化高地。曹憲和李善,“文選學(xué)”的兩位巨擘,崇文尚學(xué)的揚州人,用一條巷子留住了先賢的背影。曹李巷,曹李巷,年代久遠了,竟傳成了市井歲月里的糙米巷,倒也不失為一種情趣,像極了一種單維度的文化模式由興盛到衰微的過程。但是,盡管衰微與下沉,老揚州的文化家底擺在這兒呢。
暮色向晚,我們沿著古老的石板路慢慢行走,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小虹橋。與大虹橋的盛名相比,小虹橋猶如深閨之中的小女兒,暗自芬芳,她青春的迷宮,豐饒而隱秘。堤上的連翹與迎春同時綻放,層層枝丫掩映,小虹橋站在歲月的深水里,“站著,在傷痕的陰影里,在空中”(策蘭語)。此刻,沒有人會去探究時光的消逝與呈現(xiàn)。從一顆心到另一顆心。橋,就是溝通。我與女友相對無言,我們都是無根的外鄉(xiāng)人,寄居于這座城市,迷茫、飄搖、惶恐,而在仁豐里,我們遇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這應(yīng)該是來自母體的氣息,簇擁著包裹著我們,飄零的靈魂頓時觸摸到了深遠的根系和溫暖的歸宿,給予我們重新啟程的力量。
讀過幾本書,總會生出一些無端的感慨,好想讓時間停駐,等我們?nèi)プ汾s上那些遠去的人,那些被歷史的長卷湮沒的人,去問一問他們?yōu)槭裁磿炎阚E,把詩歌,把故事,留在這座小虹橋下呢。沒有回音。其實,相對于答案來說,我更愛謎語,就像我愛一切游離的,微小的,彌散的事物。我愛小虹橋的荒蠻,愛仁豐里的清簡與煙火——在她們沒有成為風(fēng)景以前。
[責(zé)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