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筆記：與夜書（組詩）

馬端剛

1

偶然想起陰山，云遮擋的時候又忘記

飛過的雄鷹，再也無法辨別它的模樣

路上凋落的花朵，回不到從前的新鮮

走出春天的公園，忘記帶了雨傘

徘徊在身體之外，一滴，一滴

在林間小徑，在樓宇之間

窸窸窣窣，漆黑門后竄出的花貓

驚醒了墻壁上忽然擺動的影子

逝去的奶奶在包克圖顫悠悠的夢里

停下腳步，身后有還未凝固的水滴

2

這么多年沒有離開你

在一場雨中交換名字，交換云朵

對著窗戶，那個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

忘記了曾經(jīng)的邂逅，相識，相戀

忘記了遠處的陰山，近處的樹林

夏天的風吹雨打，一盞茶，一張發(fā)黃的照片

我在湖水里看到的影子，某個特殊的日子

我是誰，誰是我，門開了又關

在那些白色的藥片中，找尋生命的蛛絲馬跡

3

雄鷹從我的紙上飛到了陰山

陽光燦爛的時候

我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它的翅膀上

放在一個更遙遠的春天

在塞北或者江南，時間的深處

越來越豐滿的聲音告訴你曾經(jīng)的舊事

一片片羽毛，一朵朵花瓣

點燃了一盞燈，照亮了我們的眼睛

我拿出一些文字，不會再賣給任何一個人

在花還未落盡的時候，用一根羽毛

給你寫一首詩的絕唱

4

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飛走

飛進了陰山，飛進了黑夜

山后的大樹已經(jīng)死去了多年

盤旋在天空的眼睛，是一顆星星

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

它們似乎忘記

其實比老樹死得更久的是老屋

比老屋死得更久的是村莊

比村莊死得更久的是一顆靈魂

你從我的身體里飛向蒼穹

不斷撞擊，發(fā)出鳴叫

它們死了，你就忘記了我的模樣

我對著月光傻笑，忘記了天空的高度

5

落了一地的白玉蘭

從藍色的天空，回到江南

一朵朵游走的靈魂沖破柵欄

我們對視的時候，融化了陰山的冰雪

你的亂發(fā)在風中飛著叫著

裝滿了車輛，街道，房間和眼睛

那些從詩歌里溢出的你

一次次聚集，你的眼淚，你的汗水

敲打著包克圖的外殼

卻看不見賽罕塔拉的青草

聽不到希拉穆仁的馬蹄

你哪里知道，我已經(jīng)將肝腸寸斷掩埋

與燈火一起燃燒成白云

一整夜，睜大的眼睛與墜落的灰塵對峙

6

整夜都在奔跑

開始下雨了，雨不大

卻淋濕了冰冷的街燈

你在追趕，在深夜尋找另一只翅膀

落花流水，轉瞬即逝的美麗

讓你心力交瘁，讓你無可奈何

天空暗下來，陰山暗下來

忽然，你疾馳沖向我的窗口

瞬間，穿越玻璃般易碎的往事

紛紛揚揚的羽毛落入血紅的酒杯

夜的深處，一滴淚打濕了我的夢

7

洗掉肩上的星光

隱匿在云朵后面的月亮

安靜得像一個老友

與雪一起回憶往事

雪落在陰山，遙不可及

黑色的屋頂，閃耀著迷茫的光

應聲而亮的燈火，放逐著陳舊的夢

冒著炊煙的冬，隱居在晨鐘暮鼓里

日復一日，同一種仰望

在天空與大地之間

水一樣的頌詞，柔軟或堅硬

8

是誰傾倒了一杯濃墨

心空蕩，裝得下整個包克圖

低一些，再低一些

就會看到穿越陰山的艾不蓋河

將淚水隱藏在敖倫蘇木的土地上

搖曳的暗語從百靈廟的燭火里涌來

希拉穆仁的馬頭琴聲，是否還在綻放

額吉眺望著馬背上的波濤

鷹的鳴叫在阿爸的煙斗上纏繞

白色的氈帳旁，一群羔羊在夢里游走

9

把夜空當紙，撒上一雙雙眼睛

告別的儀式，忽遠忽近

遺忘和懷念，青春的荷爾蒙漸漸散盡

雨的劍，雪的刀，喚醒爐火純青的閃電

從春到冬，陰山盛開在露珠里

嗅到了時間的氣息，肋骨的疼痛

身體的潮汐，沖洗著發(fā)黃的相片

你濕漉漉的發(fā)，蘸滿了憂傷的雪

啊，萬家燈火襲來的時候

你和包克圖一起湮沒在白色的海洋

10

此刻，與陰山對視

目光深入到冬的凜冽

在燈火里打坐，窗口易碎的露珠

不知不覺，老樹就掉光了葉子

懸掛在枝頭的詞語，從碧綠到枯黃

它們抖動，被風撕扯，沉重的呼吸

落葉堆積，與雪花相遇

誰都清楚，起伏不平的路將被覆蓋

有些寂寞，有些憂郁

還記得那天的雪鋪天蓋地

你和我成為守候在河岸的兩棵樹

11

聲音起，潛入寒夜

落下的一兩片白色羽毛，融化在眼眶

門緊閉，風四面八方涌來

慢語，慢行，慢下來的中年

一聲咳嗽，月被流水打磨得格外明亮

月像一條魚，在天空，在海洋

繞過回憶的云朵，透過玻璃在耳畔停留

在更深的寂靜里，在陰山

從南到北，深深地呼吸著一場別離

它們變幻，它們虛無

被擁抱，被原諒，它們不離不棄

12

走過了千山萬水，你敲打著窗戶

云去了遠方，我們在包克圖相遇

你低沉的歌唱湮沒了鋼鐵大街上的燈火

在昆都侖河的淚水里，黑暗降臨

風經(jīng)過阿爾丁，樹搖晃，心疼痛

在賽罕塔拉的草叢中，看見了淺淺的白

靜謐的建設路，天空的幾顆星星

像陌生的詞語，無法表達自己的愛戀

星光滑落，孩子一般奔跑向陰山

思念你的時候，一天已經(jīng)結束

所有的夜晚，都是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