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1
我四叔說,他十五六歲的時候,村里的二爺是個牲口販子,每過一段時間,總要把方圓二十里的村子里養(yǎng)的牛呀,馬呀,豬呀等拉到北山去販賣。由于我四叔不但識文斷字,還撥得一手好算盤,帳算得又快又準(zhǔn),故而二爺經(jīng)常會帶著他一起去。
二爺是入贅的外姓人,老家在河南,鬧饑荒時流落到我們村。當(dāng)時二爺不到二十歲,正值年輕力壯。村里人見他孤身一人,怪可憐的,就讓在磚瓦廠、油坊和磨坊里打短工,混口飯吃。后來,村東頭的老五爺兩口不生育,保養(yǎng)有一個女兒,正到婚假的年齡里,看二爺為人誠實又能吃苦,就差人做媒成為四爺家的上門女婿。
入贅后的二爺除了能種莊稼,做牲口買賣,十里八鄉(xiāng)的牲口,公的母的,肥的瘦的,他閉上眼睛都能數(shù)清。最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不知啥時候,自個揣摩除了醫(yī)治牲口的幾味良方,藥到病除,令族人驚嘆。
立夏那天,二爺和我四叔順著韓家灣的羊腸小道趕著牛車回村莊。牛車上,是換回來的藥材和糧食,還有兩頭小馬駒,是二爺下了北山路過一個村子時,趕上一戶人家的馬下馬駒時難產(chǎn)死了,那戶人家男人生了重病,沒錢醫(yī)治,女主人看著剛下的馬駒束手無策,一籌莫展。二爺掏干了身上所有的錢,將馬駒牽走了,也算救了那家人的急。
二爺很滿意這頭小馬駒,渾身的毛不但勻稱而且又軟又光,惹得二爺一路上不停地跳上馬車,坐在小馬駒身邊,不是摸腦袋,就是揣耳朵,滿臉喜滋滋的,活像撿了個寶貝似的。牛車兩邊,野刺玫在溝里開得正嬌艷,一股子濃濃的清香彌散在空氣里。
拉車的大黃牛顯然有些疲倦了,只顧低頭踩在花瓣上,蹄子沾滿了野刺玫鮮紅的的花瓣。我四叔和二爺?shù)难澒苌?、鞋子上也同樣沾滿了野刺玫的花瓣,細(xì)細(xì)碎碎的,隨著風(fēng)兒散落。
終于快走出溝了,溝邊不遠(yuǎn)處一條小溪緩緩流淌。小溪又窄又淺,溪水淹沒了溪邊一片片草灘,蔥蔥郁郁的。二爺手上牽著的牛鼻子靈得很,一聞到草的清香和水的清涼,瞇著的眼忽而就來神了,牛蹄子也撒歡似的快了起來,幾步之后,便把嘴巴扎進(jìn)水里,咕滋咕滋喝起來。
看著牛兒喝得帶勁,我四叔和二爺索性坐下身旁的棱坎上歇腳。棱坎上,長滿了牛蒡子,藍(lán)色的花蕊搖曳在夕陽下,像一只翩躚飛舞的藍(lán)蝴蝶。
四叔說,二爺對于牛蒡的青睞是他所不能理解的。打他記事起,就見二爺經(jīng)常吃牛蒡子花的花蕊,這會兒也不例外。二爺從牛蒡的花塔上拽下來一個細(xì)長的花蕊,把白色部分放在舌尖上,輕輕舔舔,花蕊甜膩的味道變流入嗓子里,嘴巴一陣清涼。
回到村莊,四野暮合,一縷晚霞在天邊肆無忌憚地燃燒著,像某個畫家一不留神打翻了油彩似的,村莊一片靜謐和絢紅。老槐樹上的貓頭鷹,嘰嘰咕咕亂叫,房前屋后一縷縷炊煙從高低不齊的煙囪里冒出來,偶爾還帶著稍縱即逝的火星,“嗖”地鉆入暮色中。
讓四叔和二爺非常掃興的是,村子里的牛在兩天前得了一種怪病,不吃不喝,滿身生出惡臭的膿包。二爺轉(zhuǎn)身去了馬朝嶺找藥材去了,兩日后,他在麥場上用磚頭塊壘起來一口大鐵鍋,填滿水,將苦參、血參、桔梗、蒼術(shù)、黃精、葛根、天花粉等幾十種草藥倒進(jìn)去熬。鐵鍋里溢出難聞的苦味,和著蒸騰的煙霧里,一直彌漫在整個村莊。
那個時候,鄉(xiāng)下人對于牛、騾子和馬駒,比待自己的兒孫還要親切溫存??粗约疑诒粷M身的潰爛折磨得一個個蔫頭耷腦,心疼得茶飯不思,魂不守舍的,聽說二爺熬好了藥,一個個迫不及待地將牲口牽過來,連癥狀不明顯的,也統(tǒng)統(tǒng)被灌了一遍。二爺家新買的牲口拴在麥場邊的幾棵苦槐樹上,為防止后期傳染,二爺提著藥桶,一只手掰開牛的嘴巴,另一只手舉起灌桶,把藥湯倒進(jìn)牛的喉嚨里。這樣灌了幾茬后,牲口們背上、腿上的潰爛漸漸萎縮,精神頭也好多了。那日黃昏,老獸醫(yī)看著剩下的藥湯說,都是上好藥材,倒了怪可惜的,讓娃們喝了吧,保證曬一個夏天,蚊蟲不叮咬,還去濕去邪,很靈。二爺旁邊占了很多人,都愣著不動彈,二爺急了,當(dāng)即舀了滿滿一大碗,先放在自己嘴邊喝了一大口,眉頭緊蹙,唇角也皺成一道道褶子,似乎很苦。他轉(zhuǎn)過身子把大碗遞給我四叔說,軍娃,喝吧,這些藥都是從咱北山上采的,喝下去,你就成了老張家的牛崽子,扛風(fēng)又扛雨,還頂天立地呢。
四叔說他那會兒很聽話,聽話到像頭牛一樣昂起頭顱,張大嘴巴,呼嚕呼嚕就把一大碗牛的藥湯裝進(jìn)了肚子里。這個情形,我后來在四叔的日記本里看到過,記得他是這樣寫的:沒有喝這碗藥湯之前,我還是一個有很多夢想的鄉(xiāng)村小伙,喝了這碗藥湯,我也許會像父輩一樣,變成一頭牛,扛著鋤頭和鐵锨,在這片貧窮的土地上,終老一生。
不過,我四叔最終沒有成為一頭耕牛,倒是幾天過后,村子里的牛兒開始?xì)g叫了,滿村子一陣陣“哞——哞——”調(diào)子,拉得好長。鄉(xiāng)親們奔走相告,歡天喜地,一個個提著雞蛋,烙餅,核桃,香煙,茶酒去謝二爺,一時,二爺家里熱鬧地,像過年。
那個夏天,我四叔終于金榜題名,全家老少在院子里歡欣跳躍的時候,木柵欄里的牛兒,也在歡騰。
2
鄉(xiāng)下的春天來得晚。已經(jīng)是三月天了,村子里的槐樹和梧桐樹上,才慢騰騰地鉆出一寸一寸的綠色,倒是那些雞呀,狗呀,羊呀,什么的,迫不及待地從圍得結(jié)實的圈里探出腦袋,舒展著整個冬天里蜷縮得有些僵硬的腿腳。當(dāng)然,還有一些人家的屋檐下,燕子欣然歸來,嘰嘰喳喳地在屋檐下叫個不停。
村頭的老柳樹上,飽滿膨脹的柳芽嫩綠綠的,只待一場春雨,自會垂下萬千條翠綠的簾子;果園里,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熱熱鬧鬧地擠在枝頭,綻開笑臉;幾棵鉆天楊樹,也綴滿了一指長的、毛茸茸的葉桃,在春風(fēng)里悠然蕩著秋千。
哦,春天來了,和風(fēng)習(xí)習(xí),陽光煦暖,村莊在經(jīng)歷了一個荒蕪冗長的冬季之后,漸漸蘇醒了。和村莊一起蘇醒的,是被青青麥苗覆蓋的田野,一望無際地綿延著,起伏著,將春風(fēng)大把大把地攬進(jìn)懷里,像極了我的父輩們敞開胸膛,伺弄莊稼時流淌出來的那份虔誠與敦厚。
依然記得小時候和和伙伴們在廣袤的田園里,煞費苦心地尋找粗糲簡單的童趣。比如說春天來了,順著長滿野草的土坡打滾;夏天來了,摸到溝底小韋河鳧水;待冬天時,又一群群圍在落雪的柴禾堆里打雪仗,捉迷藏,直到炊煙四起,母親和嬸子們倚著門楣聲聲喚歸。
其實,在春天里,我最喜歡的莫過于埋沒在一簇簇順地攀爬的蒲公英里。曾經(jīng),那一朵朵黃燦燦的花瓣,啟蒙過我對數(shù)字最初的概念。慢慢長大時,卻更貪戀暮春時分在田野深處隨著風(fēng)兒到處輕揚的蒲公英。你瞧,一頂細(xì)細(xì)的桿,托著圓球狀的、潔白的花絮,在春風(fēng)里搖啊搖。我小心翼翼把它們摘下來,掬在手心里,對著太陽,對著藍(lán)天,對著云朵,對著清風(fēng),用力吹,吹成無數(shù)個甜美的夢想,飄向空中,飄向遠(yuǎn)方。這蒲公英一般的夢想,成為我后來挑燈苦讀,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的無窮動力。
后來,我果真從那片村莊走出來了。我走過很多地方,在“一枕暗香聽擼聲,尋夢無痕到江南”的水鄉(xiāng)、在“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原,亦會見到隨風(fēng)飄搖的蒲公英羸弱而細(xì)碎的身影。那一瞬,我總在想,是不是我在小村莊里吹落的那一朵飛絮飄落至此?
之后的每年春天,在我校園,草坪里、花壇,以及青石板的縫隙里,都見到蒲公英迎風(fēng)而舞。它們來自何方?我在詢問,詢問南來的、北往的風(fēng)兒。風(fēng)兒告訴我,河?xùn)|河西,山南水北,云里云外。都有。于是,我明白了,原來,這蒲公英一如我,某日,扯斷了故鄉(xiāng)的衣襟,便有了散落天涯的夢,傾一生,去懷戀,去追逐。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當(dāng)我在春天回到鄉(xiāng)下的時候,田野里,麥子即將起身,綠汪汪的,不見了燕麥,不見了薺菜,不見了胖娃菜,不見了車前子,更不見了拔草的鄉(xiāng)親們漾起的歌聲,吼起的秦腔。父親說,除草劑真的管用,家里的鋤頭、鏟子再也用不上了,人閑得不踏實,連前街的玉秀嬸子想尋一些蒲公英給倉叔看病下藥,都得去韓家灣的山嶺,或者下到溝壕,才能挖幾株回來。
倉叔怎么了?我問。
“胃癌,沒錢治,活不了多久了。”父親淡淡說。
“不是有合療報銷嗎?”
“合療能報銷多少?你倉叔的兩個兒子在建筑工地干土工,靠力氣吃飯,這兩年剛蓋了新房,又分別供著一個大學(xué)生,掙回來的錢像長了腿似的,進(jìn)來一個,出去兩個。再說了,這富貴病,哪里是咱鄉(xiāng)下一般百姓人家生得起、看得起的呢?”
“難不成倉叔就這樣等死,他自己知道嗎?”我又問父親。
父親說,開始不知道,玉秀嬸子瞞著。后來,倉叔自己可能覺得難受,不停吆喝,讓帶他到西安的大醫(yī)院瞅瞅到底咋了,脾氣也越來越壞,動不動在家里摔碗摔碟子。一日,玉秀嬸子終于熬不住了,索性扯開嗓子說明白了。倉叔先是愣了幾下,然后一個人蹲在墻角,抱著頭,抽了幾桿悶煙,之后再也不提看病的事了。
父親又說,人真奇怪,面對大病大災(zāi),反倒想開了。就拿你倉叔來說,以前之所以窮,也是因為懶散,可自從知道自己患了癌癥后,一下子變得勤快了,從早到晚在兩個兒子的果園里忙活著,除草,打藥,套果袋,一點都不馬虎。而且,隔三差五去鎮(zhèn)上吃碗羊肉泡饃,聽?wèi)颍炔?,日子過得有條不紊呢!
春天里,我再次回到鄉(xiāng)里,倉叔除胃癌之外,又患上了白血病,瘦弱嶙峋,痛苦不堪。玉秀嬸子討來一個中藥方子,和蒲公英有關(guān)。我不懂那方子,只聽說是用蒲公英作藥引子,得益于蒲公英大涼的藥性,效果神奇的很。平日里,玉秀嬸子做涼拌蒲公英,蒲公英紅豆糯米粥,蒲公英豬肝湯等,不厭其煩地做,希望多少可以緩解倉叔的病痛。
那日,我隨母親去了地里,老遠(yuǎn)看見玉秀嬸子一個人在村子南邊的墳地里。母親說,準(zhǔn)是在尋找蒲公英。如今,家家戶戶都在用除草劑,雜草很少,蒲公英也不多見。為了尋到更多的蒲公英,玉秀嬸子幾乎踏遍了周圍幾個村子所有的墳地,溝壕,坡坡嶺嶺,那些旮旯角落里,沒有除草劑,草兒茂盛,一簇簇蒲公英長得更喜人。她家院子里,窗臺上,任何時候進(jìn)去,都有幾撮干癟的蒲公英晾曬著,連她從人身旁走過時,一股蒲公英的味道,在風(fēng)中散落。
母親話一落,我朝墳地望過去。陽光下,玉秀嬸子正蹲在荒蕪孤寂的墳前,用鏟子挖一株蒲公英。她的動作很輕,唯恐傷了蒲公英的葉子,花絮或者根莖。因為下單子的中醫(yī)大夫交代過,蒲公英全身都能當(dāng)要用,可不能馬虎。而她的臉上,有細(xì)密的汗珠滾落,連那一撮濕漉漉的劉海,也從她的額頭一直遮蔽到眼睛,似乎要將倉叔的痛苦遮擋到塵世之外。我再朝她的籠子望去,幾株蒲公英安靜睡著,葉子翠綠厚實,莖稈粗壯清透。顯然,那形狀如傘一般潔白素凈的花團(tuán),若與平地里的蒲公英相比,開得更肥碩飽滿。
3
祖母有很多土法子,很靈驗,這些土法子,在那些貧瘠的歲月里,解決了村子里很多人身體上的不適。首先是干凈的白土,婆對它有一種神性的敬畏和癡迷。比如,我和妹妹身上都起了紅疹子,瘙癢難忍,祖母下到溝壕里,找些干凈細(xì)膩的白土一遍遍涂抹,不出兩日,疹子全部消失,而且,抹過白土的皮膚處,光潔柔滑,像綢緞一樣的感覺;再比如,弟弟感冒,伴有頭痛和小發(fā)燒,祖母斷然是不會讓去醫(yī)療站的,她一聲吆喝,弟弟乖乖坐在她懷里,任她揭開衣服,在后背幾處穴位上點一點,掐一掐,按完了,兩只手順著鼻梁上下使勁捋一捋,捏出一塊血斑出來,最后,下幾片生姜到醋里,熬了喝,發(fā)發(fā)汗,睡一覺,燒很快就退下去了,一分錢都不用花。
祖母對灶心土也情有獨鐘,其實就是燒飯后正對鍋底的一撮子柴禾的灰燼。祖母認(rèn)為賽過龍王爺?shù)母文?,用它入藥最好不過了。有一回,堂弟肚子痛得在地上胡亂打滾,二嬸兒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祖母卻不慌不忙,去廚房灶膛里抓了一把,兩只手又揉又搓,直到成末子,倒進(jìn)開水中,命令堂弟喝下去,還真管用,功夫不大,堂弟肚子不痛了,爬起來,又活蹦亂跳了。
村里四婆家的媳婦秀秀進(jìn)門好幾年了,老懷不上孩子,四婆著急得茶飯不思,逢初一和十五,一趟趟往廟里跑,又是燒香又是拜佛,秀秀嬸的肚子還是平踏踏的,一點動靜都沒有。那日,秀秀嬸兒來我家借蒸饃用的發(fā)酵團(tuán),從廚房往外走的時候,祖母看見秀秀下身穿的藍(lán)褲子后檔底下一塊塊暗紅的印痕,趕緊拽住她問:“秀秀,身子來了,咋不多墊上手紙?”
秀秀紅著臉說:“墊了,太多,老滲出來?!?/p>
祖母看了看她蠟黃蠟黃的臉,又問她:“這個樣子有多久了?”
秀秀說:“打第一次來身子時,就這樣了,偶爾更多,一汩一汩地涌出來,嚇得她不敢動,更不敢給家里人說,家里窮,沒錢看大夫,即便說了,也沒人打理?!?/p>
祖母一把拽住秀秀:“傻女子,這還了得,血虧崩漏,會要人命的,難怪你這么長時間了懷不上娃。我給你說個方子,回去把灶心土捋出來,壓面,加進(jìn)水里一起喝下去,晚上睡覺前,再用艾草泡的水洗一下下身,這灶心土,溫和燥濕,止血止痛,艾草,驅(qū)炎癥,會有效果的?!?/p>
秀秀怯怯笑了,回去照祖母給說的方子試了,沒過半年,懷上了。十個月后,生下個大胖小子。秀秀知道,這是祖母給的偏方起的作用,從那以后,有好吃好喝的,總要給祖母留一份。
村里的孩子,七八歲時差不多都要出一茬水痘,祖母更是忙前忙后。她一邊用讓父親去對面馬超嶺背后的林子里尋些板藍(lán)根、牛蒡子、連翹,加上杏仁、陳皮和蟬殼等熬成湯藥讓喝下去,一邊差使教書的二姑從學(xué)校里拿回來一瓶墨汁,給娃娃們抹得滿身滿臉都是,像包公和張飛一樣。除此之外,還叮嚀出水痘的孩子家里人盡量給娃們多吃蘿卜,煮綠豆湯喝,說是清熱解毒疏風(fēng),促使疹子毒盡快外排。總之,不用去醫(yī)療站,兇猛頑虐的水痘,最終會在一個星期左右黯淡下去。
待到了四嬸的孩子身上,祖母的土方子開始受阻了。原因是三嬸讀過高中,算是村里比較有文化的婦女,平日里,她的孩子患個感冒什么的,總是第一時間抱到衛(wèi)生所,以吃藥和打針為主,祖母的土方子使不上,干著急,卻也很無奈。
有天夜里,小堂妹剛睡下沒多久,突然大哭起來,聲音急促而煩躁。三嬸摸摸頭,沒發(fā)燒,以為是肚子痛,用手輕輕按了兩下,也沒反應(yīng),可就是止不住地哭。
祖母跳下炕,二話沒說,跑到后院抓了一把麥稈拿到四嬸的房間里,說是吃公家飯的四叔回來晚了,要過好幾個十字路口,夜間,陰氣旺,孩子小,咋能受得了,須用土辦法“火燎”驅(qū)邪散陰。
四嬸堅決不同意,嘴里嘀咕說祖母是老封建,講迷信。二人僵持不下,眼瞅著幾個月大的堂妹哭得氣都快接不上來了,祖母扯著嗓子吼了一聲,她是我親親的孫女,我能害她嗎,老四家的,我試試,還不成?
四嬸看孩子哭得可憐兮兮,低下頭,暫時沒說什么。
祖母趕緊將堂妹抱起來,將麥稈點燃,嘴里含了一大口酒噴到上面,抱著堂妹從高高的火苗上面跨了幾個來回,一邊跨,嘴里狠狠地詛咒著什么,她的聲音漸漸高起來,而堂妹的哭聲漸漸弱下去。最后,堂妹平靜地躺在祖母懷里,兩只眼睛,像明亮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下,靜靜看著祖母。
當(dāng)然,祖母的土方子也有不管用的時候。比如,患了癆病的三爺,遭遇車禍的七叔,還有八姨一生下來就心臟有問題的小女兒慧琴,任憑祖母用盡了土法子,都喚不醒了。他們走的時候,祖母掩藏了眉間的哀傷,只用溫和的口氣告訴亡人的親人,莫悲傷,生死哪能由人呢?應(yīng)該是陽壽到了,該去陰間了,何況,在陽間大苦大難了一遭,陰間,一定會有福氣的。
因為這些土方子和祖母的熱心腸,那些年,祖母是很受人愛戴和敬重的。在我家里,門前的石墩上、院子的棗樹下,以及上房的椅子上,農(nóng)閑時總是坐滿了相鄰,很熱鬧。祖母被圍在中間,眉慈目善,像一尊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