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虎平
一
我捏了一把汗。當她開口的時候,我的手心汗津津的。她說,你得注意身體,不然我們該到殯儀館看你了。她口無遮攔,一開口,我就著急。我急忙打圓場:是啊,到了我們這個年齡,該注意身體了。身體是本錢啊。她繼續(xù)說,我們單位有一個處長,才42歲,見閻王了。立春那天,我們?nèi)バ℃?zhèn)中學看她,一同去的還有在某企業(yè)做老總的他。這些話,她是說給他的。我想岔開話題,就說春晚?!把劬σ婚]一睜,一天就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一輩子就過去了?!彼媚蔷渑_詞繼續(xù)把話題扭轉(zhuǎn)了回來。一盞紅紅的燈籠懸掛在鐵桿的頂端,燈架被風蕩著,一晃一晃的,燈影在風中擺出優(yōu)美的弧線,一坨嫣紅映照在門樓,春的氣息愈發(fā)濃郁了。
他說,我太累了,累出了渾身的毛病。都是為了企業(yè),不然,也不會這樣累死累活的。當他說到這里,她就說起關切話,但一句比一句刺耳。她也是出于好心,但說話的方式讓人難以接受。她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當老師,我們?nèi)ニ业臅r候,讓我感到了暈眩的刺鼻。有幾只瘦骨嶙峋的母雞在門前的籠里,發(fā)出咕咕的叫,像餓狼一般,等待著來人給它喂食。
應該說,她算得上一個有心計的人。上大學的時候,為了分配,許多人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shù)。她也有自己的招數(shù),她開始接近系主任,對他表示出極大的熱情。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有人告發(fā)了她和系主任的不正當關系,她將被學校開除。那個年代,男女關系,可是天大的事。她的父母,一對穿著破爛的老農(nóng)民,跪哭在校長面前。好在她父母的哭求,感化了內(nèi)心脆弱的女校長。最終,背上一個嚴重警告處分,分到了這所小鎮(zhèn)的中學,她愛人也在這中學當老師,他們把日子過到這種程度,實在讓人不可思議。他的丈夫也是我們同學,他好像是一個不知道為什么而活著的人,了無生趣。他家離小鎮(zhèn)不遠,他想在老莊基地上蓋房子。在當?shù)兀话闶钦埲瞬鹑ダ戏?,一些材料也就歸了拆遷人,所有的垃圾,由拆遷人清理。拆遷人獲得了材料,需要付出清理費。他也就無需付給拆遷人拆遷費,這本來是就一件互惠互利的事。但他不愿意,他掏錢請人拆遷。拆遷材料,留下來,可以賣給需要的人。
一個拆遷工踩空了房瓦,從房頂上摔了下來,腰椎骨折,為此,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賠償醫(yī)藥費,他拿出了全部積蓄。房子沒蓋起來,還欠了一屁股外債。學校蓋集資房的時候,僅僅不到10萬元的成本價,他們都交不起。他們住在廢棄的庫房里。那所庫房,僅僅18個平方,堆放著兩張木板床,一張兒子寫字的桌子。剛走進去,一股酸腐的霉味,讓我暈眩,想嘔吐。濃濃的氣味,好像從地層深處,滾涌而來,逼迫著我,使我喘不上氣來。
我希望早晨的陽光,從地平線升起。讓我的靈魂得以撞擊,擊碎我多日的夢。他坐在一把晃悠的椅子上,抽著煙,當我們走進他狹小的屋子時,他沒有起身。外面的陽光讓我們成為黑色的剪影。他冷漠地看著來人——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我們之前也略知他們的一些情況,但他們的境遇,還是讓所有人都感到訝異。他們好像生活在世外,生活在仙界,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不說話,繼續(xù)抽著煙,臉上露出少有的微笑。他的鬢角有了白發(fā),頭發(fā)干澀,凌亂。燈籠的光暈,透過玻璃照進昏黑的屋子,照在他的背上,但我看不到暖暖的光暈。在人生的季節(jié)里,他已經(jīng)是一個被霜打過了的蘿卜,身體漸漸被濾去了水分,生命在無聲無息地枯萎著,終將走向季節(jié)的秋天。她的話反而多了起來,好像干旱的禾苗,遇到了疾雨,終于可以支棱起耳朵,大張了嘴巴呼吸甘霖雨露了。她一說話,總讓人覺得有著那么一點隔,與世隔絕一般的隔。
二
或許,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那樣過得神秘莫測。不是勉強的,像是附著在皮上的毛,誰也改變不了。他曾經(jīng)寫了不少詩歌,在他小小的房子里,到處都有他書寫的痕跡。有時,一張煙盒的背面、一片廢紙,都有他靈感的只言片語。他的文字有時像火,跳動著,向上躥升。有時又像空氣,在云海飄蕩。有時,更像是水,清澈透亮。他的文字不受任何章法的束縛,因此讀不出向下的根,卻能感知到文字的強度、韌度,還有溫度和重量。他卓爾不群,精力豐沛,他的頭腦里充盈著思想,變幻著意向,奔涌著詩情。他不斷地創(chuàng)作著,每一行字,都能攢射出璀璨的陽光。
我和他成為很好的朋友,主要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嗜好。我們的友誼有時也會遇到尷尬,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真誠。他對我的寫作直言不諱,我對他的寫作,也是更多的反對。我們在一起,總會說到對方的寫作,幾天不談,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什么。后來,他不再寫作了,好像寫作成了他最大的負擔。他非常忙,忙得神龍見首不但見尾,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忙些什么。他總是急匆匆的樣子,每次相聚,像一股風,呼呼地來了,呼呼地又飄走了。
他性格發(fā)生的變化,來自于父親的病痛。母親過早地去世了,父親含辛茹告把他拉扯大。他出息了,發(fā)誓給父親一個幸福的晚年,可誰能想到一個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實,父親患上了嚴重的心血管病,病痛讓他生不如死。父親說讓我死吧,給我打一針,讓我死了吧。兒子怎能如此大逆不道,對父親不孝呢?哪怕維持老人一時半刻的生命,都是他最大的愿望。父親絕望地嘆著氣,巨大的病痛折磨著他,也折磨著孝順的兒子。病魔來了的時候,他用頭撞擊水泥墻,用毛巾勒住脖頸。直到有一天,父親從醫(yī)院回來,吃過晚飯,進了自己的房間。這天晚上,他把滿滿一瓶安眠藥放在案頭,一粒一粒吞著,然后,閉上眼晴,靜靜地了躺在床上……
他開過服裝店,做過保險推銷員,最終他選擇了廣告策劃。從最初的幾百元起家,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后來還代理這個城市最具影響力的媒體的廣告。應該說,那時,他日進斗金,日子該是滋潤的,但他卻總是顯得很無奈。自從他父親去世后,他一直活在父親的陰影里,精神有些錯亂,更多的是敏感。一個男人到了如此敏感的境地,實在是可怕的事情。他喜歡聽音樂,聽肖邦、聽柴可夫斯基,音樂陪伴著他陷入精神漆黑的夜里,與他生死相依。
三
陽和起哲,品物皆春。過了立春,萬物復蘇,四季從此開始了。那天,寒冷仍未驅(qū)盡,陽光在大街上流淌,介于明媚和燦爛之間。早晨,臨風而立,風沒完沒了地灌進脖頸。于過街天橋,眺望四周龐大的建筑群,以及立體交叉橋間流波起伏的車流人河,這個瞬間突然變得格外不同。立春的感覺,過于溫潤,就像深夜的窗燈,浪漫而溫馨。
如果是夢極易破碎,任何一個小小的插曲,都會讓一切變得現(xiàn)實而明朗。也許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就在那一刻,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朋友的妻子打來的,問我最近見他了沒有?我聽出她的話里的語氣,就說,見了見了。但這個見了也是比較兩可,什么時間,什么地方,都含糊而去。我一邊對著話機喊著“喂、喂”,就叨叨著信號不好,然后掛斷了。給朋友去電話,把他臭罵了一頓,說他花心,竟然連家也不顧了。我這樣的勸罵快給朋友的耳朵磨出了繭子。我知道他的花花腸子,對他從外衣看到了骨頭。躺在床上,但我不能入睡,憂慮咬噬著我的心。令人厭倦的、無聊的思緒,緩緩地閃過腦海,猶如陰霾天氣里從灰色山頂不停地飄過的綿延不絕的云團。天空飄著薄霧,樹上凝聚著白霜。行人匆匆而去,車輛呼嘯而過,城市在這喧囂的聲響中,一步一步,向著某一個未知的方向前行。
我和他曾經(jīng)住在單位的過渡房,是一排簡易平房,大家相互離得近,你來我往,像是一家人。現(xiàn)在想想,絕沒有任何時候像在那時過得樸實、愉快和自在了。我們享受著這里的輕松自如,反過來,我們也把輕松自如添加到生活的每個空間。我們的房子很小,家家做飯都在過道里。有時,我做一鍋紅燒肉,進屋取碗來盛,鍋已不翼而飛。循著香味去找,就到了他家。罵著讓他快拿出來,他就指床下。去掏,掏出來一空鍋。我罵他心狠,比割麥還毒。割麥子至少還留下麥茬。他就嘿嘿地笑,一臉的壞笑。我也有端他鍋的時候。他做的紅燒魚,黃嫩黃嫩的,端來享用了,還給他留下頭尾和魚骨,鍋底的魚湯,還夠下一碗白飯。我們離開那里的時候,大家都有著莫名的情緒,像深藏在內(nèi)心的河流,翻涌著無盡的波瀾。他說現(xiàn)在的生活就像亂刀殺豬,豬還在哼哼,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他曾經(jīng)多次試圖跳出來,從泥淖拔腳而出,這樣才踏實。我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在踏實的生活中,他卻感到了焦灼;真正放棄了眼下的生活,他卻覺得應當是踏實的。這是什么邏輯?那天,正是立春,陽光很好,慵懶地投進窗口,我將大門向南敞開,他坐在陽光的陰影里,告訴我,他辭職了。語氣遲緩低沉,藏著許多心事和對將來的未知。也許,我有足夠的理由說服他不要放棄眼下這還算舒適的工作和生活,但我沒有,因為他的義無反顧讓我感到任何的語言都是蒼白的。在這個城市里,每條道路都會塞車,他到底能走到那里?
空氣有些涼,有一陣風幾乎能把人吹倒。雖然立春了,風依然像刀子一樣尖利,我的頭發(fā)蓬亂地飄起??吹揭粎才麧M枝頭的迎春花,迎風綻放。一株尚未發(fā)芽的槐樹枝梢上,棲著一只灰喜鵲,默默地一動不動,另外一只緊跟著從另一棵樹的梢頭飛下來,在它棲落的時候,劃出一道弧形的線。昨晚沒有睡好,和朋友喝酒有些過頭了,腦袋木木地,有些脹痛。風吹著,稍有輕松的感覺,像是夏日沐浴在清涼的湖水里。怎么說呢,最近,我的確沒有見過他,我們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通過幾次電話,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聊些不著邊際的事,也就匆匆掛掉了。即使不掛,在說話的間隙,也多了沉默。我們的距離好像在拉開,隱隱地,我也說不清楚,只是潛意識里的感覺。
春節(jié)的那個晚上,我回到家鄉(xiāng),躺在土炕上,長期的城市生活已經(jīng)磨損了我的記憶。我用手枕著自己的頭,眼睛望著天花板發(fā)呆。但那個時刻,以前我和他交往的一切像馬一樣在眼前跑來跑去,這些駿馬從往事中跑過來,又跑回到往事里,就這樣來回奔跑著,像秋天漂落湖面的落葉,紛紛揚揚。有一扇門就在那一夜悄然打開,母親煮熟的羊肉餃子的香味,彌漫在室內(nèi),讓我想起住在過渡房時的一切,那真是一段如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