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二十年接受史

董牧孜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四十五歲，死于年華。他生前以“沉默的大多數(shù)”自詡，警惕“喧囂的話語圈子”。死后，“話語圈子”對他的紀念卻沸騰了整整十年，且牽引了穿越二十年的王小波暢銷史。

王小波的“身后之名”，是在歸類貼標式的接納、認同明晰的追捧、及其后數(shù)不勝數(shù)的致敬之作中迎來的——這多少淹沒了王小波作品本身的獨特與復(fù)雜性。

第一個十年里，人們先是驚呼一位過早隕落的天才，又忙不迭地為之附上“崇尚理性”“自由主義分子”“小魯迅”等近乎蓋棺的封貼。自由主義與文化左翼，都爭奪對王小波的詮釋權(quán)。

第二個十年里，王式幽默早已作為話語套路席卷中文世界，成了段子手的標配。再往后，王小波又成為新一代網(wǎng)友眼中的“金句小王子”與“撩妹高手”。

王小波的接受史是個有趣的文化悖論，它映襯出中國90年代至今“歷史的跑道”是如何轉(zhuǎn)軌了。在記憶與遺忘的二十年間，“歷史”悄然改寫并被我們再度辨識。而在今天，或許是時候應(yīng)該以閱讀嚴肅作家的方式重讀王小波了。

“王小波式的生活方式”作為“接頭暗號”

在《王小波畫傳》的前言中，李銀河寫道：“王小波就像一個接頭暗號，這些人從別人對王小波的喜愛程度辨別對方是否同類”。神秘暗號可能的謎底，李銀河認為是自由平等的精神、愛智慧、美的創(chuàng)造以及幽默感。

“我最懷念大學到博士期間王小波式的生活，有趣的性愛，有趣的社交……”在2016年的國產(chǎn)熱播劇《歡樂頌》中，男女主角圍繞王小波展開過一段有趣的對話，展露出當下王小波閱讀癥候的某個側(cè)面。

風流倜儻的中產(chǎn)帥哥趙醫(yī)生因“渴望王小波式的有趣”，要求與“沒文化”的“富二代”美少女曲筱綃分手。小曲大呼要下載王小波的所有文章補課學習，好以“王小波式的戀愛”再度追回心上人。

“王小波式的戀愛”，某種意義上與王小波作為“撩妹高手”的新形象相關(guān)。其書信集《愛你就像愛生命》大受追捧，王小波的情書金句廣為流傳（比如“一想到你，我這張丑臉上就泛起微笑”，“不管我本人多么平庸，我總覺得對你的愛很美”）。去世廿年后，王小波榮升了網(wǎng)友的戀愛專家與浪漫導師。

“性愛”與“趣味”，始終是王小波小說和雜文寫作的關(guān)鍵詞。他以反諷與荒誕的幽默來處理一個肉體不自由、無趣化傾向蔓延的歷史時期，令人吃驚而又痛快淋漓。

而今天，我們已進入趣味泛濫且公開叫賣的時代——馮唐為消除內(nèi)心腫脹而作的泛濫文字或許便是一例。早有批評者指出，李銀河所謂的“接頭暗號”，更像是一張流行標簽，將王小波所主張的特立獨行，轉(zhuǎn)化為一種可供模仿的“高雅的精神時尚”，以此來標榜自己文化上的自由與不俗——而這恰恰是王小波所批評的那種媚雅。

作為神話的王小波

如果說近幾年的接受史中，大放異彩的是“寫情書的王小波”；那么，若將目光拉回到世紀之交，“寫雜文的王小波”則要比“寫小說的王小波”風頭更健。

90年代的中國全面轉(zhuǎn)向市場經(jīng)濟。這是文學開始喪失轟動效應(yīng)的年代，也是知識分子話語權(quán)逐步失落和讓位的年代。奇妙的是，正是在這式微轉(zhuǎn)折之下，王小波成了民間洪流所擇定的文化英雄。他的雜文，被視為開辟了一代公共知識分子的話語方式；他的小說亦率先流行于文學青年之間，并被《人民日報》冠名以“文壇外高手”。

王小波傳記的作者、文學學者房偉考察了王小波去世后十年的形象接受境遇，指出是媒體與知識界共同塑造了王小波三重意義上的神話：文壇受難者神話、知識分子神話與中國文化神話。王小波世紀末的“非正常死亡”，曾引發(fā)其親友、讀者與媒體十分悲愴的紀念。

但在此后的幾年，這種紀念活動變得過于喧嚷嘈雜。文化場域內(nèi)不同的話語力量，基于各自的立場與誤讀，改寫著王小波的形象；而媒體通過“對抗性想象”制造文學消費熱點，也重塑了自身的文化形象和話語權(quán)。

1998年，王毅主編的《不再沉默——人文學者論王小波》一書，率先將王小波拉入到自由主義的思想陣營。王毅認為，著名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一說，是王小波面對專制時代的沉默；朱學勤則指出，王小波辭職做“自由撰稿人”，意味著“切斷與權(quán)力體制的一切聯(lián)系”。

這種對于權(quán)力邊界的一派天真的論斷，是90年代擁抱自由市場時典型的欣快話語，它同樣來自于對王小波雜文的局部閱讀（或說整體上的誤讀）。而就在同冊書中，戴錦華已清醒地指出：在逃離經(jīng)典權(quán)力之后，自由人的唯一選擇便是步入市場的權(quán)力管制。

至于文化研究，往往直接將王小波作為符號與流行的文化現(xiàn)象來對待，以之解構(gòu)90年代以來“市場經(jīng)濟-自由主義”催生的新意識形態(tài)。“王小波熱”被認為是順應(yīng)了新生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一個正在崛起的中產(chǎn)階級。

然而，王小波自身及其作品又難以被這種闡釋所吸收。他的部分雜文自身即透露出對于大眾文化的警惕與批判，他對市場經(jīng)濟與資本主義也并非全然擁抱。

重讀嚴肅作家王小波

90年代以來，中國的小說市場有三位神話般暢銷的作家：路遙、張愛玲、王小波。他們都處在彼時文壇的邊緣，單憑作品本身，直截擊中了各自讀者群的情感痛點：“路遙之于城鄉(xiāng)遷徙大潮中的青年，張愛玲之于都市化以來小資-白領(lǐng)的青年，王小波之于渴望尋求“自由”的青年?！?/p>

在世紀之交，青年作者與青年讀者共處于后革命時代的情感震蕩與記憶夢魘，在追溯與遺忘之間搖擺。至于新一代的青年讀者，他們與王小波的“接頭暗號”是分明的斷裂，以順應(yīng)當下情境而不斷重建。在王小波的知青小說、歷史新編以及反烏托邦故事里，他著魔地凝視并書寫著具體的中國歷史，乃至游戲于亙古恒今的權(quán)力輪盤。他的反烏托邦不僅指向極權(quán)專制的過去，同樣也指向技術(shù)專制的未來。

據(jù)說，“王小波經(jīng)歷之豐富，只比杰克·倫敦差一點”?；仡櫷跣〔ǘ杲邮苁?，再重繪王小波“渙散得要命”的形象，就要撥開包裹其外的神話、以及前人誤導性的定性與論述。

相較十周年時，近年的“王小波熱”有所退潮。不過，在新的互聯(lián)網(wǎng)主導的文化工業(yè)環(huán)境下，“王小波”或可能作為大IP而召喚資本登場。近年來，王小波的小說《綠毛水怪》《紅拂夜奔》陸續(xù)宣布將改編成電影。這或許能掀起新一輪的熱賣與閱讀，未可知。

倘若果真如此，這算是他“反熵”的寫作歷史中有幸遭逢的“熵增”現(xiàn)象了?；蛟S在今天，我們應(yīng)該以閱讀嚴肅作家的方式重讀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