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朋克與殼中之魂

王偉濱

2017年3月底，萬眾期盼的Ghost in the Shell 1真人版終于登陸北美院線，不論影片最終收獲褒貶如何，這仍然是Ghost迷們的一件盛事。Ghost，自然就是那部cyberpunk（賽博朋克）巔峰之作《攻殼機(jī)動隊(duì)》，原著漫畫作者士郎正宗曾表示，自己一直心儀這個英文名字，但當(dāng)初出版社出于照顧普通讀者的考量，將名字改為更加直白的《攻殼》。2016年，講述傳奇人物斯諾登（Snowden）的同名傳記影片中，斯諾登與女友相識，便始于二人對Ghost的共同熱愛，從這一小細(xì)節(jié)，當(dāng)可窺到Ghost的江湖地位。

要進(jìn)入Ghost，必經(jīng)cyberpunk。這個詞由cyber與punk兩部分組成。首先，cyber——cybernetics（控制論）的簡稱——含義有二：1. cyberspace，人與電腦、電腦與電腦之間構(gòu)建的交流網(wǎng)絡(luò)；2. cybernetic organism（機(jī)械有機(jī)物），簡稱cyborg（人機(jī)混合體）。前者搭建的世界，幾乎無限擴(kuò)大了人類的活動空間，同時模糊了電腦屏幕內(nèi)外的邊界；而后者則將“人”這個概念自身的邊界模糊，將人與非人、人與機(jī)器融合。在Ghost中，幾乎每一個人，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機(jī)器化”，觀眾以為是“自然人”的某個角色，身上某個部位會忽然綻開，露出內(nèi)部電纜和部件。

punk則取其本意，指“搗亂分子、社會垃圾”。cyberpunk指的便是這些“搗亂分子”在高科技世界里，如無法無天的牛仔一般的生活，簡言之，即“high tech， low life”。與一般“科幻”文學(xué)不同，這里沒有外星人，沒有怪獸，沒有太空船，只有離我們并不遙遠(yuǎn)的未來現(xiàn)實(shí)——技術(shù)并沒有給普通人帶來多少好處：“人工智能”（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使人類產(chǎn)生依賴，甚至被掌控；超大公司（megacorporations）利用技術(shù)和資本控制世界，政府形同虛設(shè)，這里沒有正義，沒有秩序，只有冰冷的機(jī)器和更加冰冷的金錢。深諳電腦技術(shù)的黑客們（hackers）是這個世界上一群努力爭取些許自由的下層人，他們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城市廢墟中，用手中的鍵盤與冰冷的機(jī)器和資本斗爭。

cyberpunk的崛起，源于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等人在20世紀(jì)80年代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小說，Gibson也常被尊為“the father of cyberpunk”。因?yàn)樗氖撞看祟愋托≌f《神經(jīng)漫游者》（Neuromancer），cyberspace這個詞為人所熟知，因此，甚至有人認(rèn)為是他創(chuàng)造了“Internet”這種通過電腦連接世界的網(wǎng)絡(luò)。當(dāng)然，cyberpunk并非Gibson首創(chuàng)，“Internet”的創(chuàng)立也另有其人，但Gibson第一次讓人們大規(guī)模關(guān)注這個題材，并且，Neuromancer也的確包括了cyberpunk這個類型的幾乎所有主要元素。

Neuromancer的男主角Case， 是個混跡于日本千葉市（Chiba city）地下社會的無業(yè)游民，他原本是效力于一家犯罪組織的電腦黑客，但因?yàn)閺墓究投粓髲?fù)，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central nervous system）受損，從此無法從事本行。后來，一個偶然的機(jī)會讓Case得以恢復(fù)健康，當(dāng)然，這是有代價的——他必須效力于另一家似乎更加龐大而且有著更多秘密的犯罪組織……

城市，真實(shí)的城市，在cyberpunk故事中是極為重要的存在。在文字的世界里，千葉這樣的日本城市為Gibson筆下的英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反英雄”（antihero）——提供了馳騁的場所；而在影像的世界里，香港，則更適合cyberpunk——擁擠的人群、林立的巨幅漢字招牌，塑造出一種既壓抑又美妙的質(zhì)感，而充滿傳奇色彩的“九龍城寨”（Kowloon Walled City），其政治、經(jīng)濟(jì)上的與世隔絕，暴力統(tǒng)治與無政府主義的兼容并存，更讓它成為cyberpunk最為真實(shí)的地理環(huán)境。

骯臟、潮濕、壓抑、喧鬧而又孤獨(dú)的城市，賦予了 cyberpunk一種獨(dú)特的風(fēng)格。Neuromancer的開篇這樣寫道：“The sky above the port was the color of television， tuned to a dead channel... In Chiba， hed（指主角Case）watched his New Yen（日本貨幣）vanish in a two-month round of examinations and consultations（Case在千葉四處求醫(yī)，希望找到醫(yī)好身體的辦法，花光了所有的錢）. The men in the black clinics， his last hope， had admired the expertise（專業(yè)知識）with which hed been maimed（使……殘廢）， and then slowly shaken their heads. Now he slept in the cheapest coffins（棺材旅館）， the ones nearest the port， beneath the quartz-halogen floods（石英鹵素?zé)艄猓﹖hat lit the docks all night like vast stages； where you couldnt see the lights of Tokyo for the glare of the television sky， not even the towering hologram（全息圖）logo of the Fuji Electric Company， and Tokyo Bay was a black expanse where gulls wheeled above drifting shoals of white styrofoam（海鷗在漂浮著的一塊塊白色泡沫塑料上盤旋）. Behind the port lay the city， factory domes dominated by（被俯視）the vast cubes of corporate arcologies（生態(tài)建筑）. Port and city were divided by a narrow borderland（邊界地帶）of older streets， an area with no official name. Night city， with Ninsei（仁清餐廳）its heart. By day， the bars down Ninsei were shuttered（關(guān)閉）and featureless， the neon（霓虹燈）dead， the holograms inert（不動的，無生氣的）， waiting under the poisoned silver sky.”2

穿梭于這座似乎擁有邪惡生命的城市的窮街陋巷的，便是像Case這樣游走在希望與絕望之間的punks。

不過，Ghost中的主角，卻是站在punk對立面的，一群任職于“公安九課”的“公職”人員，打擊Case這樣的“犯罪分子”是他們的日常。然而，Ghost又必然是cyberpunk，除了因?yàn)槟鞘煜さ挠跋?、氛圍和科技，還有那模糊現(xiàn)實(shí)與虛擬的內(nèi)核。

cyberpunk作為一種潮流，十分具象，在聲音、圖像、建筑等方面很具辨識性，但其內(nèi)核仍然是反叛、懷疑——對于自身身份和現(xiàn)實(shí)的反叛與懷疑，這個反叛的“ghost”，是更早一輩的菲利普·K. 迪克（Philip K. Dick）3 建立的。cyberpunk作為一個完整的存在體，也正是一種“ghost in the shell”。

cyberpunk一定是關(guān)于“反抗”，但反抗的最終對象也許不是那些所謂的“megacorporations”，而是那個束縛同時也定義了自己的“shell”。

押井守導(dǎo)演的劇場版《攻殼》（1995）（也是真人版的直接參照物）中的主要沖突是，除了大腦之外全身皆“機(jī)器化”的素子少佐和沒有形體卻自認(rèn)為具有人性的AI的一場較量。用什么定義人性？那機(jī)械體內(nèi)的大腦、意識、記憶，還是那抽象的“ghost”？如果最終大腦也“機(jī)器化”了，“人”是否還是“人”？

“ghost”與“shell”，“魂”與“體”的辯證關(guān)系，是個經(jīng)典話題。莊子的“人”與“蝶”之化，柏拉圖的“洞穴”之喻，笛卡爾的“思”與“在”之辯，皆有關(guān)于此。人類不滿于“殼”的局限和束縛，懷疑它，希望擺脫它，超越它，希望融入更廣闊的具體存在之中，因?yàn)槲覀兊娜馍硖^沉重，又太過脆弱了。與“無限”的大腦相比，肉身顯得“有限”得近乎荒誕。

在講述物理學(xué)家霍金故事的影片《萬物理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 2014）中，醫(yī)生為霍金解釋他的疾病的一段，很能觸動人心：

Doctor： Its called motor-neuron disease（運(yùn)動神經(jīng)元疾病）. Its a progressive neurological disorder that destroys the cells in the brain that control the central muscle activity， such as speaking， walking， breathing， swallowing. The signals that muscles must receive in order to move are disrupted. The

result is gradual muscle decay（衰退）. Wasting away. Eventually the ability to control voluntary movements is lost entirely. Im afraid average life-expectancy is two years. Theres nothing I can do for you.

Hawking： What about the brain？

Doctor： Your brain isnt affected. Your thoughts wont change. Its... well， eventually no one would know what they are. Im so sorry.

輪椅上的霍金，要算“ghost in the shell”的一種版本吧。

在文學(xué)作品中，魂魄脫離肉身限制而化為他物的，比比皆是。遠(yuǎn)的不說，以《權(quán)力的游戲》（A Game of Thrones）為例，Stark家族中的孩子們大都具有與守護(hù)動物融合的本領(lǐng)，這種本領(lǐng)更是使癱瘓的Brandon Stark可以化作狼自由奔跑。而像2014年的電影《超驗(yàn)駭客》（Transcendence）里描述的那樣，把人的意識上傳到Internet中，使人與Internet完全融合，那就真是“超驗(yàn)”了——人完全超脫經(jīng)驗(yàn)世界的局限，與無限的cyberspace合為一體。

化作狼，融入無限的cyberspace，如果還顯得太過虛幻，那么Ghost描繪的不同程度“機(jī)器化”的“新人類”，其實(shí)離我們并不遙遠(yuǎn)。Cyborgs，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了。

2010年，英國cyborg藝術(shù)家內(nèi)爾·哈維森（Neil Harbisson）創(chuàng)建了世界上首個Cyborg Foundation，旨在幫助人們成為“加強(qiáng)版”人類——cyborgs。Harbisson生來色盲，他的世界里只有灰色。2004年，他開始嘗試在頭上佩戴一個他稱之為eyeborg的東西，這是一種幫助患者“聽到”顏色的裝置。慢慢地，他感覺自己與這個“觸角”融為一體，他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具有電子機(jī)械器官的“新人類”。自這一年始，這個“觸角”也出現(xiàn)在了他的護(hù)照照片上，這意味著官方也承認(rèn)了他的cyborg身份。

在2012年的TED Global演講中，Harbisson說，最初他必須記住某個音符所代表的顏色，慢慢地，音符、顏色和諧地融為一體，再后來，甚至他的夢也開始是五顏六色的了，他相信這時候，電腦軟件和他的大腦真正達(dá)到統(tǒng)一，這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自然人”，而是一個cyborg：“So when I started to dream in color is when I felt that the software and my brain have been united. Because in my dreams it was my brain creating electronic sounds. It wasnt the software. So thats when I started to feel like a cyborg. Its when I started to feel the cybernetic device was no longer a device. It had become a part of my body， an extension of my senses. And after some time， it had become a part of my official image.”

最初只是為了彌補(bǔ)視覺缺陷的這個小裝置，卻讓Harbisson擁有了常人所沒有的能力，最直接的自然是融合視覺與聽覺的能力，另外在機(jī)器的幫助下，他所感知的顏色，也超出了常人許多，在一定意義上，他已經(jīng)成了“超人”。

就像Harbisson在演講中所說的，“We should all think that knowledge comes from our senses， so if we extend our senses， we will consequently extend our knowledge. I think life will be much more exciting when we stop creating applications for mobile phones and we start creating applications for our own body. I think this will be a big， big change that we will see during this century.”

如果，掙脫“殼”太過超然，摧毀“殼”太過消極，像Harbisson建議的那樣，給我們的“殼”多多地裝上些apps，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1. 以下簡稱Ghost。

2. 引自Part 1： The Chiba City， chapter 1。

3. 可參見《英語學(xué)習(xí)》2016年第8期相關(guān)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