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的楊，楊絳的絳

謝勝瑜

她是楊絳，楊絳的楊，楊絳的絳，1911年7月11日生于北京。她天生嬌小玲瓏，愛貓的老爸卻贊她說：“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p>

楊絳臉色姣好，白里透紅，她梳個娃娃頭，未說話先紅臉，嘴唇像是擦了唇膏似的性感鮮亮。更何況，她家教好，讀書成績又了得?？蛇@樣一個女生，直到她讀完東吳大學(xué)，竟然沒有一個男生給她寫情書。其實不是男生有眼無珠。大三那年，一個同學(xué)假裝喝醉了酒，塞給楊絳一封信。她拆也不拆，直接還給他，說：“你喝醉了？信還給你，省得你明天后悔?！比绱巳诵」泶?、清明老辣的女孩，誰敢魯莽撞南墻？

也有例外。一個叫費孝通的男生，卻和楊絳一起讀的蘇州振華女校，后來又在東吳附中同學(xué)。費孝通算術(shù)好，無意中讓算術(shù)不好的楊絳有了“敵意”。他渾然不覺，常介紹給她看馮友蘭的《中國哲學(xué)史》、房龍的《我們生活的世界》等新書，還經(jīng)常湊到心中女神的面前，和她談?wù)摳ヂ逡恋滦睦碚軐W(xué)、愛因斯坦相對論，一直把楊絳當(dāng)女朋友對待。所以，當(dāng)楊絳寫信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時，他找到她要吵架，說他最有資格做她的男朋友。楊絳回答說：“我們倆做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不是你女朋友。如果你還有別的想法，我們不妨絕交?！闭Z氣決絕到不近人情，風(fēng)格像極了她父親。她的父親是寧愿丟了廳長位置也不愿昧著良心枉法判案的楊蔭杭。

楊絳和書癡錢鐘書在清華古月堂初次見面時，他已經(jīng)由父母作主說好了對象。遇見楊絳后，他急切地寫信給她，約她在工字廳見面，開口第一句話就說：“我沒有訂婚?！倍鴹罱{也忘了矜持，回道：“我也沒有男朋友?！毙膭拥母杏X，想藏也藏不?。旱谝淮我娒?，楊絳就感覺到穿青布長褂的書生眉宇間的“蔚然深秀”！后來，他一天一封信，還給她寄他寫的英文作品，讓她看他的第一篇散文《竹》，說自己“志氣不大，只想貢獻(xiàn)一生，做做學(xué)問”，他越不掩藏，她越相信這個男生是自己的菜。

閨密們都約好了似的給楊絳潑冷水，說錢書呆子長相不咋的，又狂妄自大。錢鐘書的老師對楊絳也沒什么好感，告訴弟子說：“漂亮女孩往往沒頭腦?！痹蚴牵瑮罱{在清華因同時選了四門主課，在選修《英國浪漫詩人》的測驗中交了白卷。楊絳內(nèi)心稍有糾結(jié)，加上自忖年齡尚小，還不想結(jié)婚。于是，錢鐘書要求訂婚時，她便回信說“我不能接受你的要求”，一個人回蘇州去做了小學(xué)教員。這令癡戀中的錢鐘書十分傷心，以為楊絳從此不理他，每天寫傷心的詩來宣泄心中郁悶。他哪里知道，這邊的楊絳，每天都不自禁地回味兩人漫步清華荷塘小道的甜蜜，也在盼望著他的來信。

楊絳向大姐泄露了她想念錢鐘書的秘密，大姐密告了爸媽。楊絳也就大方地約書生到家里玩，請爸媽把關(guān)。1933年寒假，爸爸和錢鐘書單獨談了一會兒話后，告訴女兒“他人是高明的”，再沒多說話。楊絳當(dāng)然知道，此時的錢鐘書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工作前途都很渺茫，老爸對女兒的未來不無惋惜和擔(dān)心。

迫切想和楊絳百年好合的文藝男，得到準(zhǔn)岳丈“人是高明的”這句評價后欣喜不已，他不經(jīng)女友同意，就和自己的老爺子登門求親。錢家一干人等，從無錫趕到蘇州，在一家飯館擺酒宴請兩家親朋好友，楊絳從此被公開為錢鐘書的未婚妻。

愛情如詩。熱戀中的男女你寫一首“分飛勞燕原同命，異處參商亦共天；自是歡娛?？喽?，游仙七日已千年”，我和一首《玉泉山聞鈴》。兩人綿綿密密地來往耳語，一年后，男主角把這些呢喃傾訴結(jié)集成冊，自費印刷，贈與師友分享，也算得上“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1935年7月13日，“學(xué)霸”和會吹簫會唱昆曲會寫小說精通英文又看了許多法國文學(xué)作品的才女在蘇州廟堂巷喜結(jié)連理，喜滋滋入了“圍城”，帶進圍城的，還有兩個人出國深造的夢。

新婚后的楊絳，身心都交給了愛情，隨夫君來到英國牛津，攻讀西方文學(xué)。書癡讀了法語又學(xué)德語，學(xué)了德語又鉆意大利語，鉆研過意大利語又去啃拉丁文。楊絳也跟著在牛津大學(xué)旁聽幾門文學(xué)課程，更多時間則在圖書館里看自己喜歡的偵探小說。租住的日子、顛沛的人生里，平淡瑣碎的日常里雖然沒有詩歌，情深意濃的一對求知男女卻從來不缺意趣。

書癡與楊才女擊掌相約：白天在圖書館讀外文書，晚上在家看中文書，比賽誰看得多，到年終結(jié)算。當(dāng)年結(jié)算的結(jié)果是，兩人讀書的冊數(shù)相當(dāng)，打了個平手。奧秘嘛，全在游戲規(guī)則里：書癡讀的全是大部頭的書，楊絳則把小冊子也算一本；書癡讀的中文書全不算，楊絳讀的則全算。男子漢大度歸大度，卻沒忘記在日子里記上一賬：“季承認(rèn)自己是無賴?！被楹蟮臈罱{掌握家庭財政大權(quán)，她記的賬，書癡從不看。他見了好書，就忍不住要買。楊絳怕書買多了拿不動，常會勸他下次再買。有時候書賣掉了，就沒有下次了。書癡因此記仇，在日記里咬牙切齒道：“婦言不可信”。

楊絳不愛做飯，覺得那是浪費時間。但英國的奶酪、牛排和濃湯不合書癡的口味，他漸漸地變得面黃肌瘦。她暗暗留心，換租了一套帶灶具的住房，她要給夫君做中式飯菜，讓他吃飽吃好。兩指不沾陽春水的“四小姐”，真的是從學(xué)用電灶電壺開始，她早起去買雞蛋、黃油、果醬、肉食和蔬菜，給聽了一天課的書癡做紅燒肉、燉咸鮮，從此“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做羹湯”。她劈柴、生火、做飯、洗衣全不在行，常常不是被爐灰弄花了臉就是被滾油燙傷手。書癡卻以淘氣作獎賞，他吃飽后快活得不行，竟在老婆午睡時，用濃墨汁在她的嘴角畫胡須！生下女兒后，趁在醫(yī)院坐月子的當(dāng)口，她向護士學(xué)會了給嬰兒洗澡、穿衣、換尿布。這還不算，書癡老公還經(jīng)常在家里惹出禍端，今天告訴產(chǎn)床上的老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的桌布弄臟了；明天又說他把臺燈弄壞了，門軸兩頭的球掉了啥的。她寬慰他：“不要緊。桌布我有辦法洗干凈；臺燈和門軸我也能修好?！本狡鹊臅V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不再忐忑撓頭。

愛有榜樣，賢是傳承。楊絳的爸爸先是因反清流亡國外，媽媽一人在家照顧婆婆和撫養(yǎng)女兒，毫無怨言；后來爸爸又因秉公執(zhí)法，觸忤國民黨當(dāng)局，遭貶辭官，媽媽二話不說，攜兒帶女南上北下，一路隨行。爸爸不愛上鞋店，媽媽便拿他的一只舊鞋到最高級的鞋店做式樣；爸爸不愛上理發(fā)店，媽媽便請理發(fā)師上門理發(fā)，付給比市價高的報酬。

圍城里哪有大人物，幸福全是小事情！

書癡在課堂上妙語頻頻，譬如“美容的特征在于：要面子而不要臉”，“宣傳像貨幣，鈔票印多了就不值錢”等，才情如泉噴涌，因此吸引了如云粉絲。這些人哪里知道，回國后的一對神仙伉儷，因工作無著，生活困頓，還是弱小女子勇敢擔(dān)當(dāng)，她白天踩著縫紉機給自己做旗袍、為女兒做童衣，晚上還要忙著寫劇本，為的只是讓夫君和女兒能吃上肉。

居然心想事成。楊絳第一部戲《稱心如意》搬上舞臺了，第二部戲《弄假成真》更是大紅大紫。劇作大腕李健吾點贊：“我堅持說，在現(xiàn)代文學(xué)里面，《弄假成真》將是第二道里程碑?！睏罱{從此出了名，劇團都把她視為貴賓，總把最好的位置留給她。夫妻出門，人們總是介紹說：“這位是楊絳，這位是楊絳的丈夫?！睅状尾皇苋舜姾?，書癡來了倔脾氣：“我以后不跟你出去了，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睏罱{立即說：“好啊，我支持你，你可以減少授課鐘點，家里開支我可以再節(jié)省點。”不久，她便辭了女傭，自己兼做灶下婢。鐘書生從此以后“兩年時間憂死傷生”埋頭苦寫，直到1946年《圍城》橫空出世。徐鴻寶先生對中央圖書館館長說“像錢鐘書這樣的人才，兩三百年才出一個?！币门_灣大學(xué)要聘他做教授，香港大學(xué)想請他做文學(xué)院院長，英國也有大學(xué)向他伸出橄欖枝。一介書癡身價頓時大升，總算在夫人面前“揚眉吐氣”！

因為那是你，所以我愿意。就算如愿吃到肉，生活里也還是有委屈。1943年5月，《稱心如意》在上海金都大戲院上演兩周，海報上編劇的名字印得斗大。有熟人看了覺得戲不錯，問楊絳：“是你公公寫的嗎？”她哈哈一笑，回一句：“這和我公公何干？”便不再多言。《稱心如意》一夜成名，圈內(nèi)朋友給錢鐘書打電話，書癡覺得奇怪：“與我何干？”對方說：“當(dāng)然是你寫的?！睏罱{在一旁聽了，忍不住大笑。他們哪里知道，錢書生對話劇根本不感興趣。這都不算什么，楊絳在私立學(xué)校做校長那些年，公公頗不感冒，說：“當(dāng)什么校長？還是在家學(xué)學(xué)家務(wù)，便是謀到聯(lián)合國的位置，也沒什么意思?！睏罱{聽了，也沒作聲，她老爸知曉了，就不樂意了：“錢家倒是奢侈，我花那么多心血培養(yǎng)女兒就給你們錢家當(dāng)不要工錢的老媽子！”那時的書癡一個人在昆明，急急趕回家來滅火，鼓勵她大膽施展才華。楊絳卻并不計較，她總是會在感覺委屈時想起去世的媽媽。媽媽因天生遲鈍，對大家庭的閑言碎語和小心眼兒讓人有所察覺也從不在意，被祖母贊為“熟睡在鏟刀上的婦人”。都說錢家的兒媳難做，楊絳暗下決心，要讓錢家人艷羨書生“癡人有癡?！薄?/p>

因為你喜歡，所以我愿意。解放以后，為了照顧家，楊絳寧愿辭掉清華大學(xué)的專任教授的工作而領(lǐng)取微薄的兼職教授工資；書癡說要封筆不寫東西，她也跟著17年不寫文學(xué)作品；錢書癡被革命小將當(dāng)現(xiàn)行反革命，她被株連揪上臺挨斗也甘愿；兩人被下派到窮鄉(xiāng)僻壤勞動改造，她也不忘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找他約會。她相夫—鄰居的貓和自家的貓打架，書癡拿起竹竿要為自家貓助威，她勸阻：“打貓要看主人的面呀，這可使不得！”她教子—女兒圓圓落了作業(yè)，每天應(yīng)交的毛筆大字來不及寫，就拿爸爸沒批改的幾頁大字充數(shù)，書癡痛斥圓圓弄虛作假，女兒生氣地把英文語法書撕了，她責(zé)令女兒把語法書補好。她要強—她四十多歲開始學(xué)西班牙文，花費整整20年時間翻譯和出版《堂·吉訶德》。書癡病重住院后牙床萎縮，無法咀嚼，只好“鼻飼”。她每天做他喜歡吃的雞魚蔬菜泥，燉各種湯。她把雞肉剔得沒有一根筋，魚肉不帶一根刺，還經(jīng)常把西洋參泡軟、切片、燉湯。直到1998年12月書癡離世，腎功能衰竭的他竟奇跡般地在病榻上堅持了四年多，這除了良好的醫(yī)藥治療，賢妻楊絳的功勞，自是不必言說。走的時候，書癡舍不得閉上眼睛，她俯下身來，幫他合上，趁他身體還有些溫?zé)?，她輕輕地對他說：“你放心，有我吶！”

在夫君之前，楊絳的二姐、三姐，女兒圓圓相繼去世，誰能懂一個柔弱病軀生不如死的難過？但她要守諾，說：“鐘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yīng)盡的責(zé)任?！彼?，盡管書癡走了，她也還是要選擇和他在一起。她整理他的手稿、讀書筆記，扎進書柜那些他看過的書里，以這樣的方式和他溫情相觸！書癡的札記、筆記，很多都是散頁、紙片，字跡已模糊，她仔細(xì)地辨認(rèn)、剪貼、分類、梳理，結(jié)集為《錢鐘書手稿集》3卷，中文筆記20冊，外文筆記48冊。她用了18年時間，終于把書癡來不及做完的事情做完了。2016年5月25日，她安心地去了另一個世界續(xù)寫《我們仨》。

書癡去世后，費孝通仍忘不了中意的“女朋友”，常送自己的新作給楊絳指正，并在節(jié)日里送上名貴的花或一些小禮品什么的。孓然一身的她并非石頭，卻始終堅守只做朋友的“目的”。有一次，費去拜訪楊絳。她送他下樓時說：“樓梯不好走，你以后請不要再知難而上了?！币馕渡铋L地婉拒了他的再次訪問。楊絳曾在書上讀到一位英國傳記作家描寫婚姻的美滿：“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jié)婚，我娶了她幾十年來，從未后悔娶她，也從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她把這段話讀給書癡聽，他說：“我和他一樣?！睏罱{說：“我也一樣?！?/p>

好的婚姻就是這樣：因為遇上了對的你，我的意志堅不可摧，我的世界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