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稻田

夏楚惟

田間小路溪水一樣潺潺地流淌著，小車在陽光下閃著光，魚一樣在溪水里游弋著。我向車窗外望去，目光所及皆是一塊塊稻田，不規(guī)則的綠色起起伏伏。一頭黃牛跟著戴草帽的農(nóng)婦，小船一樣行走在綠色的河波里。稻田袒露著柔軟的臂彎，我和爸爸將投入她的懷抱，在老家暫歇。

?？吭谝粭澩廖菖?，小車驚跑了一群正在悠然啄食的母雞。爺爺拄著拐杖，微笑著站在門前，身后跟著笑盈盈的奶奶：“你爺爺在中午最熱的時候，一直站在這里，說要等你們回來?！蔽腋鸂敔斈棠檀蜻^招呼，出神地望著旁邊的稻田，爺爺便伸出一只手，指向不遠(yuǎn)處的一丘稻田，有些得意又不無惋惜地說：

“那塊稻田，爺爺耕種了一輩子，可惜現(xiàn)在種不動了?！?/p>

大姑正在田里喂著鴨子。水稻成了它們的一把把遮陽傘，毛茸茸的小鴨嘎嘎地叫喚著。陽光斜照，大姑在稻田里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給陽光打的橫幅。陽光下，來時的小路隱沒在水稻間，然后沖破水稻的層層屏障，一直向遠(yuǎn)方漫溯，直至消失在一座郁郁蔥蔥的小丘深處。鄉(xiāng)村寧靜而秀美，只是少見人影，竟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再往遠(yuǎn)方眺望，小丘后大片稻田卻拋荒在那里，土地裸露著荒蕪的筋骨。望著那片野草叢生的田地，爺爺痛心而又無奈地說：“以前可從沒這樣拋荒過?！?/p>

一整個下午，爺爺?shù)膰@息聲一直在我腦海里回旋。

太陽漸漸地落了下去，像一只瓢蟲順著樹枝慢悠悠地往下爬。全家人圍著一張桌子，一邊吃西瓜，一邊手執(zhí)蒲扇，驅(qū)趕著蚊蟲。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動屋旁的稻田沙沙作響?！巴档酶∩肴臻e”，能有這么一個假期，可以將目光從壘起的教輔中收起，轉(zhuǎn)向遠(yuǎn)方層層疊疊的山巒；可以停下疾行的腳步，置身稻田之畔，聽四周一片蟲鳴?！澳巷L(fēng)不用蒲葵扇，紗帽閑眠對水鷗?！痹谶@樣的夜晚，我因煩悶生活中這一時的閑適，心里竟滋生出無數(shù)的感念。

“老家比城里不知道舒心了多少。只是村里人現(xiàn)在越來越少，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賺錢去了，村里越來越冷清。你們多回來住上幾天，那該多好?！睜敔斏葎又焉?，抬頭望了望樹梢頭初升的月亮。稻田在月光下默不作聲。

當(dāng)幾朵厚厚的云層遮住了玉盤，我這才發(fā)現(xiàn)頭頂?shù)男枪飧裢庖邸Ｂ斓男切窍袷呛诓忌系尼樠?，又像傳說中被打碎的琉璃盞，灑落在天幕。我從沒見過這么明亮的星河，城市的夜晚太明亮，夜空被霓虹燈抹上小丑的臉譜，星光被塵埃和五彩的燈光涂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頓時羨慕起爺爺奶奶來，也突然明白了，年過古稀的爺爺奶奶在城市暫住一段時間后，為何不聽父親的勸阻，執(zhí)意要回到陪伴了他們一輩子的稻田。

夜色漸漸濃了，村里的燈一盞一盞地熄滅。清脆響亮的蟲鳴，此時被露水打濕了，變得凝滯而喑啞，一種浸透骨子的寂靜從屋子四周漫湮過來。我回到臥室準(zhǔn)備睡覺，坐到床上，涼席下沙沙地響。掀開一看，涼席下墊的竟是一束束整整齊齊的干稻草。躺在上面，像是睡在了一片黃燦燦的稻田上，又像是將整個秋天搬進(jìn)了屋子里。整個房間彌漫著稻草的香味，還有暖暖的陽光的味道。爺爺刻意用這種幾乎失傳的稻草床墊，堅守著鄉(xiāng)村曾經(jīng)的美好。夜間的清冷頓時被驅(qū)散開來，不一會兒，我便在稻草清香中沉沉地睡去。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到了陽光撫摩稻穗的聲音，輕緩而又親昵。由遠(yuǎn)及近，沙沙沙，沙沙沙……

時光像水一樣從指間滑走，我和父親要回城里了。爺爺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將我們送到村口。揮手告別時，未及開口，爺爺早已淚流滿面。父親仰著頭，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車輛緩緩前行，很快道路兩邊的樹木就遮住了我回望的視線，爺爺單薄而孤獨的身影隱沒在稻田里。一年里，月兒還會圓十二次，但我卻不能每次月圓時，像昨晚那樣投身稻田的懷抱。

故鄉(xiāng)的稻田，早已被雕刻成一枚烙印，重重地印在了爺爺?shù)木裆钐?。無論鄉(xiāng)村如何凋敝與冷清，爺爺都要守著這方水土，以及屬于他們那個時代的最后一支田園牧歌。而我與父親，于爺爺而言，不過是一丘行走的稻田，無法守候一輩子。他只能在漸行漸遠(yuǎn)的歲月里，每個月圓月缺的黃昏，固執(zhí)地站在彌漫著稻香的村口，守護(hù)那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