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是福,能吃的人不但自己有了口福,別人看著他開懷大嚼,吃得痛快淋漓,也會覺得愉快得很,梁實秋先生曾經在一個地道的北京小吃店親眼見到:“棉簾啟處,進來一位趕車的,辮子盤在額上,大搖大擺,手里托著菜葉裹著的生豬肉一塊,提著一根馬蘭系著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柜臺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燉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兩張家常餅一碗燉肉也端上了。他把菜肴分成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還粗,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張餅不見了,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闭Z出《雅舍小品·吃相》。
我雖然沒有梁先生這種眼福,可是看到這段生動的文字,也不禁忽然覺得饑腸轆轆,食欲大振,半夜里到廚房里去找點剩肉來打打饞蟲。
可是像這位趕車的朋友,還不能算是吃客。
吃客不但要能吃,至少還得要好吃、會吃、敢吃。
聽到某地有好吃的東西,立刻喜心翻倒,眉飛色舞,恨不得插翅飛去吃個痛快,這無疑是要做吃客的必備條件之一。
有些人即便美食當前,也打不起精神來,不管吃多好吃的東西,都好像吃毒藥一樣,讓別人的食欲也受到影響,這種人當然是不夠資格做吃客的。
“會吃”更是一種學問,“三代為官,才懂得穿衣吃飯”,這并不是夸張的話,連袁子才的《隨園食單》,有時還不免被人譏為紙上談兵的書生之見。
大千居士的吃,雖然也如他的畫一樣名滿天下,倪匡卻說他只會吃“用復雜的方法做出來的菜”。
這句話的確說得很妙。菜肴之中,的確有很多種是要用最簡單的做法,才能保持它的原色原味。尤其是海鮮,有的生吃最妙。日本的生魚片、江浙的滿臺飛(活熗蝦),大千居士的腸胃,就未必能消受得起了。
譚廚的“畏公豆腐”,大風堂的“干燒鰉翅”“清湯牛腩”和“雞肉獅子頭”,才是適于老人口味的菜,做這種菜的學問,當然比做生魚片大得多,可是生魚片的滋味,也是不容抹殺的。
會做菜的人,自己并不一定講究吃,“譚派”(此二字借用譚伯羽先生的“發(fā)明”)的彭長貴就是一例,他喝多了酒時,固然從不動筷子,平時也只用些清湯泡碗白飯,再胡亂吃點泡菜就夠了。我看他吃飯,總覺得他是在虐待自己的肚子。
講究吃的人卻通常都會做菜,至少懂得怎么做。怎樣發(fā)鮑翅,怎樣切肉、斬肉,都是學問,刀法、火候、配料,都是一絲也錯不得的。
據(jù)說大千夫人發(fā)鮑翅的法子,就像是武俠小說中的家傳武功絕技一樣,傳媳不傳女,以免落入外姓人手里。名廚們在炒菜時,也是門禁森嚴,就像是太極陳在練武時一樣,避免楊露蟬那樣的人去偷學。
會吃雖然已不容易,敢吃卻更難!
吃客也要有吃膽,不管是蝸牛也好,老鼠也好,烏龜也好,蝗蟲也好,一概能照吃不誤,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要能被稱為吃客,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就絕不夠資格。我認識的人之中,夠資格的人也不多,倪匡可以算做一個,看見他吃東西,總會令人覺得,人生還是美好的。他看起來雖然文質彬彬,可是好友在座,美食當前,他也從來不甘人后。
諸葛青云更是位大吃客,不但吃得好,吃得多,而且吃起來旁若無人,大閘蟹一頓隨隨便便就可以吃七八只。
李翰祥雖然也精于飲食,可惜他更喜歡喝酒聊天,吃的時候難免注意力分散。至于恂恂君子如金庸,幾乎已到了“以不吃為吃”的境界,就更不是我們這些人所能領略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