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處 子
所有的遠方都是一座沒落之城。
“靠近些,塵土,
我要用你涂抹傷口。
——這傷口曾跑出吶喊的火把,曾
匿藏一顆遭通緝的靈魂。
“這傷口來自血之外,種族之外,
曾拒絕仇恨包扎。一對對人馬懷揣
疼痛跑過它。它是它自個的
油和油燈。而今,
“當(dāng)這傷口不安于掩藏在安慰的
紗布中,靠近些,塵土,
我要用你涂抹它,使之光潔
如初,愈合有若再度撕裂?!?/p>
“因為另外的傷口來自另外的擊打,
也會來復(fù)制它,感染它。
它是一切不甘沉淪者的源頭,
甚至可以裝下一個國家的苦難史?!?/p>
所有沒落之城都是可以復(fù)活的遠方。
異鄉(xiāng)人的黃昏
憑什么鑒定我這異鄉(xiāng)人的身份,
——你們這些所謂的本土人。
憑口音、
飲食習(xí)慣以及吃相,
還是衣著、膚色、走路姿勢和為人處事?——
不。單憑這些絕不足以判斷我來自何處。
我躲閃地隱藏我異鄉(xiāng)人身份,并非
為了刻意融入環(huán)境,而被你們引為同道;
是一顆征服之心慫恿我:
打入你們內(nèi)部,做一名資深臥底。
如此我將察知,你們之中的絕大多數(shù),
也并非地道的本土人。稍稍追溯到三代以上,
便和我一樣,有一個卑微而
為人睥睨的遠方。那兒,
同樣灼熱的故土埋著我們不同的祖先。
我也將逐漸模糊你們對我的防范和
虛假客套,并不因我有一個漏洞百出的
身份而感到心虛。
因為多年之后,我就將是現(xiàn)在的你們;
一切在你們身上發(fā)生的變故,
都會同樣在我的身上發(fā)生。——
脫去地域的外套,我們不過是同樣一種
易于凋萎和腐爛的植物。
春陰午后
“往事不過是鏡像。”掛鉤上,
懸吊的貓叫像日晷移動。
瞧瞧,鸚鵡都有怎樣似是而非的早餐,
有時是“您好”,
有時又改為“閉嘴”。
“氣球內(nèi)面有
一個沒有重量的人?!薄?/p>
越過花蓼,貓啟動了一朵迷迭香的
遺忘程序。“貓,很可能是
某部爆炸之書的按鈕?!?/p>
刮著鍋灰,他想起十年前一幅毀掉的
畫,那“畫上的人因此
年輕十歲了嗎?”
——“也許?!彼サ瑰伝遥?/p>
那鍋灰里竄出一只黑貓,像是他一度
使用的某個筆名,嚇?biāo)惶?/p>
——而在春天,
他曾遇到一個狂喊自我的人,
仿佛貓追咬著自己的尾巴。
然而打轉(zhuǎn)的決不止鸚鵡和陀螺,“往事,
也會構(gòu)成漩渦。”——
春陰的午后,
有更多的蟲子來到水面跳舞。
死亡沒有這樣的愛戀
死亡也沒有這樣的愛戀,
如此殘忍,像柴火舔舐鍋底。像漫長由
無數(shù)難熬的瞬間構(gòu)成。
抵近然而疏遠,
撤離又全方位包抄。
哪兒是禁區(qū)?自由是另外一副繩索嗎?
全部的雨被全部的大地吸收。
我向往危崖上的散步。
我渴求松子味兒的黎明。
——我把心改建為一架隱形飛機,
日日飛過你肉體的百慕大。
什么樣的暴雨焚燒?
何時是紫羅蘭的正午?
——怎樣的矛才能戳穿所有的盾?
愛成全了世界。
又被世界圍剿,無法排遣。
一鍋沸騰的雨水,除了揮發(fā),別無他途。
——贖罪然而如此迷戀,
耽溺又仿若全身而退。
死亡也沒有這樣絕望的愛戀。
我從未越過你
我從未越過你而去到別處。
你是遠方的終結(jié)者。
近處,有婚姻,有籬柵和鐵絲網(wǎng),
有籃子底部從田野帶回的
泥土,撒落在庭院和走廊上。
雞是家養(yǎng)的,
但我們早已廢棄雞叫而改用北京時間。
我們用北京時間刷牙、上班、
吃飯、洗碗、睡覺。
我們用北京時間做愛。
水果籃空了,我們得思謀著向里面
添加點什么。
傍晚有塑料布似的
天空拍打晚報。那是我們的貓病了,在
懷念我們早夭的孩子。
那是一張白紙渴望你來散步。
倒掉淘米水,
我們的門框上,青山消隱。
一個掛鉤從屋頂上垂落,每夜如此。
于是我們拉滅電燈。
你是我想象的終結(jié)者。近處,
有一本書被別處的某個人閱讀,
它曾讓我失眠七年。
雨
下雨了……
雨曾經(jīng)是新知,現(xiàn)在成為故友。
奔跑的雨水中,
被火車皮油刷過的
向日葵,有一張疲憊而陰郁的臉?!?/p>
而草垛上,公雞引頸向天,
用暴雨漱洗著蒙塵的
喉嚨。
雨水奔跑。有一刻,
院子里停滿了風(fēng)、樹葉和
流水的聲音?;疖囃喜蛔叩挠?,
有一大半被屋后的瓦缶收留。
蚯蚓從水缸底部爬出,黏糊糊的,
擱淺在門后那塊雕龍畫鳳的
青石板上?!?/p>
鹽罐里的鹽能攥出水來……
取下風(fēng)鈴,門成為一個等待者。
更多的雨落在別處,
更少的雨落草為寇。
就這樣,下著下著,雨不知所蹤。
而多少場雨才能染黑屋瓦和池水?
我在雨水中離去又返回,
雨馴育著我的心智,
使我成為一個隱秘的傾聽者。
又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