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心動遲桂花

何希凡

我所工作和生活的大學(xué)校園有如一個環(huán)境幽雅的公園，而一年一度的招生簡章又總是不厭其煩地向著八方學(xué)子彈奏她過于泛化的風(fēng)景老調(diào)：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然而，你要是真能夠身臨其境，就會感到這老調(diào)是那樣實誠憨厚，又是那樣音色燦爛！20多年來，我往返于家與教學(xué)、圖書大樓之間，既健步于大道通衢，又徐行于林蔭小道，看不夠這偌大校園的芳草如織，碧樹如煙，也看不夠人工湖的柔波細浪和岸邊隨風(fēng)飄拂的依依楊柳；看不夠奇花異卉的四季綻放，也看不夠從滿眼新綠到黃葉翩飛的春秋代序。近三千畝校園，內(nèi)聳幾座小山，擁綠堆翠；外襟一條小河，水吟波唱。看那山梁上的水塔凌空，山頂上的鐘樓溢彩，山間雖無“泉水激石，泠泠作響”，但“好鳥相鳴，嚶嚶成韻”委實不虛。據(jù)生命科學(xué)院的老師們調(diào)查，校園有著近三百種鳥類，而珍稀鳥類更是頻繁出沒，春和景明時節(jié)，那可真是百鳥爭喧?。≈蒙碓谶@樣的詩意空間，我簡直像莊子《秋水篇》中“欣然自喜”的河伯，“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然而遺憾也是有的，因為常聞鳥語就難免渴嗅花香，但校園里的花總是讓你驚艷者多，聞香者少，真正能入心入肺者恐怕就非桂花莫屬了。

校園不乏桂樹，但多是些并不開花的天竺桂，真正的桂花也不是校園花木的主角，只是點綴在眾樹群芳之間而已。好在學(xué)校于人工湖高處的岸邊專門規(guī)劃了一條不足百米的桂花小道，每逢金秋八月，小道兩旁的桂樹就把花開的訊息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當一陣陣清新馥郁的花香撲鼻而來，我就本能地想起學(xué)生時代那首耳熟能詳?shù)母锩枨栋嗽鹿鸹ū榈亻_》。嗅著那壓倒群芳的濃香走在桂花小道上，只見那淡綠色的傘狀樹冠上撒滿了碎金粒的花瓣，一眼望去，竟是兩條碧玉鑲金的龍！于是禁不住想起李清照那“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的名句，但至美的東西也常常夾帶著遺憾，牽連著痛惜！桂花可以入藥，可做茶飲，可制成桂花糕，尤其還能釀制成吳剛曾經(jīng)捧給嫦娥的桂花酒，于是紛紛有人來到桂花樹下，他們不因聞香而止步，也并不著意欣賞碧玉鑲金的龍，而是先亮出塑料袋輕輕一抖，然后輕舒猿臂去吊下樹枝摘它個干干凈凈，那夠不著的高處他們也不放過，就著那還沒有長得很粗壯的樹干使勁地幾搖，霎時間滿樹金粉墮地，好不痛煞人也！但他們又嫌棄掉在地上的桂花不潔凈，一任那黃金覆地，他們竟揚長而去。就這樣，本來可以開得更長香得更久的桂花只能成過眼云煙了，我回味了許久也悵惘了許久。

奇跡總是出現(xiàn)在意料之外，當桂蕊綻放、黃金萬點的繁盛期過，她的清新與爛漫早已淡出了我的牽掛。即使每天都走在那桂花小道上，那已由淡綠轉(zhuǎn)成墨綠的樹冠，那枝葉間了無金色的單調(diào)，那早已被揉碎在“摘桂”之手的馥郁與芬芳，一切風(fēng)華燦爛都只待來年了！誰曾料，九月秋遲，霜降已至，樹樹銀杏早已葉溢金輝了，我于向晚徐行在桂花小道，一股久違的清香撲來，我疑心是自己的錯覺，目光透過還算密匝匝的枝葉細細搜尋，終于覓到了那雖則稀疏卻不失高華的金蕊，而有那么一兩株桂樹居然開得更加繁盛些，原來她們都矜持得很，不愿意在八月來湊熱鬧，只想尋個淡靜的日子遲開晚放。哦，“遲桂花”，我的心里陡起了一陣漣漪！自從30年多前讀過郁達夫先生的小說《遲桂花》，這個美麗清新的意象就深印在我的心間，但一直未能親睹親嘗，以至于遲暮之年才得以偶遇，早已緊掩的心扉猛然間就怦然而動了。想到郁達夫先生當年愛上了遲桂花，乃是因為他在現(xiàn)代都市的人生競爭中感到身勞心倦，人到中年急于想在大自然的凈化中找到精神的慰藉，于是，那與古人同中有異的隱逸情趣開始潛滋暗長了。因此，這篇小說也有別于郁達夫青年時期諸如《沉淪》等小說的峻急狂放，雖然不免銷蝕了一個現(xiàn)代作家的反叛銳氣，卻使他的小說在藝術(shù)上緩釋了心緒的躁動，冷卻了過度的激情，從而走向了曠放寧靜的詩意沉醉，所以他尤其能掂量出“遲桂花”的精神重量：“現(xiàn)在在開放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jīng)得久”。這就難怪當他登上杭州南高峰時還忘不了遲桂花的悠悠神韻：“病肺年來慣出家，老龍井上煮桑牙。五更衾薄寒難耐，九月秋遲桂始花”。我想，蕓蕓眾生之中能為遲桂花動心含情并能引發(fā)哲思冥想的，不大可能是那繁花正盛的青春少年，亦不會是那志得意滿、宏圖待奕的功成名就者，而必是那生存競爭的疲憊者和那人世滄桑的深味者，所以人們更容易感奮于八月桂花遍地香，而極少有人神凝于九月遲桂掩面在枝葉間的晚送余香。對于我而言，雖然也曾驚喜過八月桂花的繁盛與濃香，但其間的從眾性亢奮是顯而易見的。只有當繁華褪去，遲桂淡放之時，我的心動才算得上“獨愛風(fēng)雅”，也才算沒有辜負她暗送于風(fēng)雨晚來秋的香魂。

“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才經(jīng)得久”，其實世間萬卉能不失時機地綻放于風(fēng)和日麗，播香于天朗氣清原本也無可厚非，只是占盡先機之后，其繁華總在一夢之間，反不如遲桂花在眾芳紛謝之際獨送余香，韻味悠長。那繁花競放的季節(jié)固然能令你馳魂奪魄，但也能使你因眼花繚亂而倍感審美的疲勞，而桂花的獨放晚香，則不僅能在你生命困頓之際安妥你曾經(jīng)過于躁動的靈魂，更能讓你掂量其滿世界都難以尋覓的珍貴，教你在倦賞繁華之后最是心動遲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