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有全
一
我的父親,川南農(nóng)村的一個小人物,在我的腦海里他是那么清晰,那么有魅力。
我的老家管父親叫阿爸,我的阿爸你們都不知道他,他是我們生產(chǎn)隊管生產(chǎn)的副隊長。在那個年代真還算個人物,在我的眼里,他不是小人物,而且,我也知道,在人民公社,在生產(chǎn)隊二百多人的眼里,他不是小人物。
我的阿爸每天早晨要到一個叫黃沙坡的土坳口上安排全生產(chǎn)隊勞動,第一句是高聲呼喊:“干活呶嘍……”這一聲呼喊幾乎地動山搖,全村子的男女老少無不停足頓首聽真切。那時,我那身段并不高的阿爸,站在那山埡口的高處,在藍天的映襯下,在那人人都羨慕的山坡的高處的小坡坎上,山風吹起他腰間的汗巾,多么的英武高大。第一聲呼喊之后,他要停好一會兒,讓隊里的男人們、婦女們有足夠的時間把精氣神轉換到他身上,靜聽他的勞動安排。
等到山山水水安靜之后,阿爸才安排男男女女的分工,誰在荒山挖土,誰在大茅廁挑糞,誰在大坎坎割草,一一安排妥當。然后走下山坡,走到山下他自己的活兒地,扛著那把亮晃晃的鋤頭,在田間地頭明晃晃地閃來閃去。春天里,山坡一廂麥綠、一廂金黃的油菜花,他的身影和聲音融在了這綠黃相間的織錦里。
他的聲音就像是從天空中傳來的,遠遠地傳來,厚厚地摔到山林上,震天地響徹大地。時間久了,全村的人們,老遠就識別他到哪里去了,那些偷懶的姑娘小伙子,總會在他面前干活干得汗流浹背,又總會在他的身后談情說愛,偷奸?;Uf來真是有趣,沖著他的聲音,我和小伙伴們總要做著他的樣子學著呼喊。他每次到山頂上,放下鋤頭,繞著鋤頭轉幾個圈圈,然后站在鋤頭邊,立足很久很久,我們以為他要呼喊了,他仍然佇在那里一動不動,是在理清活兒安排,是在蓄氣努力?那樣子很神氣,我們就學他那把式。
阿爸的形象就這樣永遠地留在村民的心里,他那宏大的聲音就這樣彌漫在農(nóng)村老家的空氣里。
二
我阿爸在弟兄姊妹中排老三,村子里的男女老少爺們都叫他三爺——黃三爺。人們記憶猶新的還有他罵人的聲音。
我們生產(chǎn)隊有三個大村落,三條沖水田,三座大山坡。你在這個村落里,能聽到我阿爸在另一個村子院壩里罵人的聲音。他罵人,有時你會覺得自己內(nèi)心都在跳。
生產(chǎn)隊長罵人,在人民公社的生產(chǎn)隊里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阿爸愛罵人,是有名的三爺,三爺是什么角兒?那年月的電影和樣板戲里是壞人物。你偷懶磨洋工,你拈輕怕重,你晚起早睡,他罵得你全生產(chǎn)隊角角落落都知道,罵得你面臘眼直,一句都回不來。你還敢再偷奸耍滑嗎?他那罵聲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傳到你的爸媽耳朵里,你爸媽就揣著棍子追過來,傳到你心儀的姑娘耳朵里,你就丟掉那顆火熱的心。你還敢稀里嘩啦的嗎?有一次,阿爸罵一個青年人干活遲到,見面就呼:“王滾子,你祖先埋到困龍山嗎?日上山頭你還沒睡醒?……”,那個叫王滾子的年青人怕扣工分,不敢頂嘴,快步梭進金黃一片的麥田里去了。
阿爸是個干什么活都不在話下的角色,這就是他罵人的資本。挑、抬、肩、扛,一樣不落下。記得在冬天,他就到土糖坊上扎,一抱一百五十斤甘蔗上扎可以一頂倆,糖坊經(jīng)理特喜歡他。他一干活,有人接不上鏈子,他就罵人。當了副隊長,誰干活接不上力他就罵你。我阿爸罵人就這樣形成習慣。罵人的聲音必然不美妙,不像那沙家浜聽起來入耳,但在生產(chǎn)隊里的影響力遠遠超過沙家浜。你敢偷懶,他罵得你沙家浜看不成,所以有人經(jīng)常唬人,三爺來了……快干活。阿爸干活精細的時候,土邊土角雜草一根也不會有,比村子里婦女們做鞋墊還精。很多人趕不上,細活也趕不上,有時他還拿起針線自己縫補丁。所以他罵人有理,罵聲入耳。
阿爸罵人不分親疏,我家二哥有次招惹他,他罵得家里房檐顫抖,只差沒動棍棒,卻比棍棒還厲害。他那罵人的戰(zhàn)斗精神,就像長征精神,持續(xù)時間長,聲音巨大,而不重復。我家二哥已悄悄到山關上干活去了,他還在罵,院子里的娃娃大小學著怪聲:三爺……老刁已上山去……了。這時他才有點不好意思地停下來,感到有些惶。但他罵人的聲音還響在院子里,還掛在竹林坡的竹梢上。他罵出了精神,罵出了精氣。
三
阿爸是生產(chǎn)隊里有名的歌手。在我的記憶里他沒上過學,但不知從哪兒學會唱流行歌。聽他說解放以前,他幫人做長工,累了就唱歌,調子有些高。他當了生產(chǎn)隊副隊長,嘴里經(jīng)常吟著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到管區(qū)去開會就唱毛澤東思想放光芒。那正是文革十年期間,我家鄉(xiāng)農(nóng)村是典型的小丘陵地區(qū),田少地緊,糧食十分緊張。阿爸管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多大的官呀,他高興,一上山干活后就唱歌,什么老歌新歌翻開來唱個遍,今天唱了明天又唱,天天似乎都新鮮。
他唱起歌不怕丟丑,有時變變調子更有味,那些社員們甚至干脆不讓他干活,去叫他唱歌,他一高興不停地干活不停地唱,隨口就出,一山又一山,一坡又一坡,唱得山歡水笑,唱得那些社員人仰馬翻。我聽得那歌聲里很多的干勁,很多的歡樂。
每年夏天,阿爸經(jīng)常在院子里開專場演唱會。我家院子名叫熊家林,住著近二十戶人家七十多口人,院子是四方形,中間是大曬壩。一入夏,晚飯后,熊家林一大風景,乘著月色朦朧的光彩,人們搖著扇子坐著躺著,不知不覺阿爸來到大伙中,有人發(fā)現(xiàn)了,高聲說“黃三爺,來一個”。這樣,什么儀式都不要,演唱會就開始了。只要聽到“黃三爺,來一個”,全院就雅靜,只聽得搖扇的聲音,只聽得院子外沱田缺口的流水聲,只聽得蚊蟲飛來飛去的翅膀聲,好像是伴奏的序曲,美妙極了。他唱十望郎,很有特色。他唱四季歌,有點雅氣。他唱毛澤東思想放光芒,很是高亢。有些愛唱的人一齊跟著唱,小孩子家家邊唱邊鬧,一直唱得月明星稀,直唱得炊煙飛舞,直唱得呼?;厥帲呕匚萑?。
我家有個親戚,我們叫幺哥,是隔壁二娘家女婿,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歌樂派,只要他來我們院子,必定又有一個演唱會,那個熱鬧勁,使我回到了當年的期盼,那就是他剛走就盼他來。有時天不湊巧或時機不對,演唱會開不成。他倆一碰,不唱哪行呢,那就擠在一張床上,躺著唱睡著唱,有時唱個通宵到雞叫天亮。院子里大爺大娘大哥大嫂睡不著,罵他們,但他們哪管這個,開了頭就要唱個痛痛快快才罷休。
在這樣的阿爸美妙的歌聲中,我度過了少年時光。后來我讀書離開了家鄉(xiāng),聽不到阿爸的歌聲、罵聲、呼喊聲,心里總有些失落。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了,他那副隊長的事一天天的少了,就只顧種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了,他的聲音卻時?;厥幵谔镆袄铩?/p>
這些年,阿爸墳頭的草已高過人頭,它周圍的草瘋長到快找不到路了。然而,幾十年前的聲音還那么清晰地在我的耳邊回蕩,令我陶醉,令我流淚……
抬頭看見一列飛馳的高鐵,如流星穿過隆昌新區(qū)。仿佛往日的歲月在這景貌、這聲音里飄逝了,倒成了阿爸高亢的那支歌兒的變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