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麗
摘 要:從“桑中之喜”入手,探究《詩經(jīng)·鄘風(fēng)·桑中》的主題。通過對“詩中之人”“詩中之地”的考辨,推斷出詩歌的情調(diào)并非如前人所云之“淫”,反而有著清新甜美深情的特點。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 桑中 主題
漢語中有“桑中之喜”一詞,其意為“男女不依禮法的結(jié)合”。推究其出處,乃源于《詩經(jīng)·風(fēng)·桑中》。其詩云:
爰采唐矣?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之北矣。云誰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之東矣。云誰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此詩何旨?何以會從中衍生出男歡女愛的暗示?要得出恰切的結(jié)論,還是要從詩歌文本出發(fā),弄清其中的關(guān)節(jié)點更為可靠。
一、詩中之人
本詩的作者,即抒情主人公是一位男子。此點無疑。
在他的吟唱中,出現(xiàn)了三個名字:孟姜、孟弋、孟庸。從古以來,爭論的焦點在于,這三個名字是同一個人,還是不同的人。據(jù)我看來,男子思戀的對象是一個人,且并非詩中所出現(xiàn)的三個女子。原因有三:其一,為了押韻的關(guān)系,詩人才用了不同的名字。在《詩經(jīng)》的時代,押韻并沒有像后世那么嚴苛的規(guī)定,但先民自發(fā)的用韻卻大致與后世暗合。該詩前四句,隔句押韻,以《平水韻部》為準(zhǔn),首章第二句之“鄉(xiāng)”與第四句之“姜”同韻,均屬“陽”韻;次章之“北”與“弋”同韻,均屬“職”韻;第三章之“東”屬“東”韻,“庸”則屬“冬”韻,寬泛地講,一東與二冬可通押。正如朱自清先生所云:“我以為這三個女子的名字,確實只是為了押韻的關(guān)系?!眥1}其二,在“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三句中,均省略了介詞“于”。在古代漢語中,介詞“于”與名詞、代詞等組成介賓短語,修飾形容詞等時,在某些情況下可以省略。例如文言文中常常提及的“長余三歲”,其實是“長于余三歲”,其中省略掉了介詞“于”。如此,這三句之正解應(yīng)該是“美于孟姜矣”“美于孟弋矣”“美于孟庸矣”,亦即,自己所思戀的女子,是比這三個女子都要漂亮的另一個人。其三,在詩中選擇三個大戶人家的長女為參照對象,更接近“風(fēng)詩”的民歌本質(zhì)。古往今來,某個地方的大戶人家為人處世家境狀況的方方面面,總是在當(dāng)?shù)乩习傩罩薪蚪驑返?。這三位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因為相貌出眾,自會廣為人知,自然會成為老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也才會自然地出現(xiàn)在當(dāng)?shù)氐拿窀柚小?/p>
總之,本詩的作者為一男子,所思慕的對象是一位年齡相當(dāng)?shù)呐?,無疑。
二、詩中之地
本詩中的地名有四:邑、桑中、上宮、淇水。其中邑、淇水所指確鑿,無甚異議:邑,是商朝最后四個君王的都城,是本詩作者生活的地方,詩中所描繪的情事即發(fā)生于此處。淇水則是邑的一條河流,《詩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是一條見證了兩岸人民悲歡離合的河流。
桑中和上宮之所指亦大致清楚,郭沫若先生《甲骨文字研究》中所云:“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宮即祀桑之祠……”{2}確為的言。頗有爭議的是與此相關(guān)的社會俗尚,此兩處地點果真與男女交媾野合的行為有必然的聯(lián)系?我認為并非如此。
首先,此兩處地點皆地位神圣。中國古代社會中,男耕女織的社會角色及功能非常清晰。與“女織”相聯(lián)系的是,桑樹之桑葉所具有的飼蠶功能,故此,在古代先民生活的地方,桑林便是一種常見的景觀,而“桑中”自然便是指桑樹林中。在先民生活中占據(jù)著如此地位的“桑中”,便十分受重視。當(dāng)代學(xué)者任惠生在《〈詩經(jīng)·桑中〉的文化闡釋》一文中即云:商代桑林,具有神圣的地位。唯其如此,商代有隆重的社桑之儀,“祀桑林之祠”便是“上宮”。較之于桑中,上宮因是祭祀之所,地位更其重要。
其次,上宮祭祀的對象、儀式及寓意,雖與男歡女愛有關(guān),卻并不涉及具體的交媾野合行為。《禮記·月令》載,“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鳥至,以太牢祀于郊。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授以弓矢于高前?!庇姓撜呓鉃椋骸安还芴熳铀氖撬暮箦蚺浪净蚴ゼ耍傊?,一個實際的或象征的性愛行為就在神前舉行。同時,授弓矢這儀式也象征男女交媾?!眥3}并以《周禮·地官·媒氏》中所記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作為旁證。且不論這一說法的合理性有多少,僅就其解讀便可商榷。“郊”即高,乃掌管婚姻和生育之神,因供與郊外而得名。天子、后妃及所有女眷均須參與祭祀?!疤熳又笔钦f為天子所御幸已經(jīng)懷孕的女子。在祭祀中會特地為她們舉行特別的儀式——授弓矢。故而,就算“授弓矢”的儀式象征男女交媾,這交媾的行為也并不會實質(zhì)性地或象征性地在神前舉行;自然,在如此神圣之地野合更是嚴厲禁止的。第三,《周禮》“令會男女”“奔者不禁”,也并非鼓勵交媾野合?!爸俅褐?,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不用令者,罰之。”此則乃統(tǒng)治者為了促進人口繁殖指定的特殊政策,其對象為超過婚齡的大齡青年男女。《毛詩正義》曰:“禮雖不備,相奔不禁?!匀校?,禮雖未備,年期既滿,則不待禮會而行之,所以繁育民人也。”也就是說,大齡男女青年在仲春之月可自由晤談,私訂終身,不必完備婚姻六禮。但無需完備的婚姻六禮,可憑個人意愿與心儀對象私奔,也并非一定要在晤談之地隨意野合,更不用說在桑中、上宮這種神圣的地方。
鑒于此,桑中、上宮之意及與此相關(guān)的社會俗尚便可大致理清:桑中是其時幾乎處處可見的所在,在人民的日常生活中有著重要的地位。鑒于桑在民生中的重要功用,深得人民重視,晤談終身大事的男女約會選擇在桑中進行便是可以理解的。桑中晤談若雙方合意,便可前往更莊嚴肅穆之處所——上宮,去祈求神靈的庇佑。六禮雖不備,若能得到神靈的庇佑,也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三、詩之情調(diào)
明乎詩中之人、詩中之地所指,本詩的情調(diào)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爰采唐矣?之鄉(xiāng)矣”“爰采麥矣?之北矣”“爰采葑矣?之東矣”,每章開篇兩句,用興兼賦的寫法,揭示了抒情主人公的身份地位及性格特征。小伙子地位不高,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須親自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他要去邑郊外采女蘿,要去邑之北收麥子,還要去邑之東挖蔓菁。這既交代了他勞動之所,也是以他在勞動中所見到的植物起興。也就是說,作為家中的主要勞動力,小伙子天天都要去不同的地方干活;在干活的時候,他看到眼前的植物,常常引起一些聯(lián)想。
“云誰之思?美孟姜矣”“云誰之思?美孟弋矣”“云誰之思?美孟庸矣”,正如前文所言,小伙子口中的“孟姜”“孟弋”“孟庸”并不是他所思戀的對象,而是當(dāng)?shù)貛讉€大戶人家的美麗長女。小伙子地位不高,家境并不富裕,故而與這些大戶人家的美麗長女無法接近,因此這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子并非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比起此三人來,并無不及。也就是說,他以當(dāng)?shù)刂拇髴羧思业拿利愋〗銥閰⒄瘴铮瑸榈氖峭怀鲎约盒纳先说拿?。可以想見,?dāng)勤勞的小伙子去勞動時,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時間里,他都甜蜜地思念著一個人,那些原本繁重的活計對他而言都不在話下。對心上人的思念讓他顯得與眾不同,總是若有所思滿面笑意,連一起勞動的人都察覺了,他們不禁好奇地問:“喂,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嗎?”小伙子一定笑而不答,他只是甜蜜地回憶著與戀人的那次約會。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三章皆以此結(jié)尾,可見那次約會對于他而言,多么難以忘記:“期我乎桑中”,親愛的姑娘啊,她在綠油油的桑樹林中等著我,那婉轉(zhuǎn)和順的樣子真是讓人愛慕。二人見面之后,在桑林中輕言晤談流連不已。既然情投意合,姑娘便邀請小伙子前往上宮:“要我乎上宮”,二人邊說笑邊散步,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上宮。正如前文所言,上宮作為祀桑林之祠,是十分莊嚴的所在,即使社桑過程中有象征性的交媾儀式,也不可能將之當(dāng)作男女青年野合之所,那只不過是二人晤談過后,決定私訂終身故而前去祈求神靈護佑的場所。正像任惠生在《〈詩經(jīng)·桑中〉的文化闡釋》中所云,是情投意合的兩個人在虔誠地祈求祖先神靈的保佑。{4}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甜蜜的約會時光很快就過去了。臨別時,姑娘一直戀戀不舍地把小伙子送到了淇水邊上:“送我乎淇之上矣。”從形式上看,這三句也是有寓意的。前兩句五言,節(jié)奏稍快,寓意見面時非常甜蜜,讓人感覺時間不知不覺飛逝;最后一句七言,由“送我乎淇上”而來,本是與前兩句相同的結(jié)構(gòu),其中添加“之”“矣”二字,頓時延緩了語氣與節(jié)奏,表明他們送別之時期望時間停住的戀戀不舍。
至此,可以明了,此詩,并非一般所言的淫詩,也并非一浪蕩子漁獵顏色后的得意夸耀,而是一癡情漢與戀人相約見面后喜不自禁的甜蜜回憶。夫子有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贝_是的言。
{1} 朱自清:《中國歌謠》,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167頁。
{2}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一卷)》,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62頁。
{3} 陳炳良:《神話、儀式、文學(xué)》,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95—96頁。
{4} 任惠生:《〈詩經(jīng)·桑中〉的文化闡釋》,《淇河文化研究》網(wǎng)(2011-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