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雅明的眾多編纂類作品構(gòu)成了他不為人所熟知的歷史拾荒人的身份,表現(xiàn)了他獨特的微觀史態(tài)度。作為此類作品之典范的《德意志人》活現(xiàn)了18-19世紀百年間德國中產(chǎn)階級的偉大代表的精神和心靈,通過對真實人物身上的人性與詩性的重審,回應(yīng)了時代中的政治狂熱主義與文化中的現(xiàn)代性浪潮。
關(guān)鍵詞:本雅明;德意志人;人性;現(xiàn)代性
作者簡介:王廣州,男,江蘇東海人,安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研究方向為美學(xué)與文藝理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6--02
盡管本雅明成為中文世界的一個顯學(xué)已廿年有余,主要的代表性作品都已漢化,但他的《德意志人》之移譯為中文卻不過兩年之暫。其所以如此,大概是因為《德意志人》僅僅是本雅明的編纂作品而非完全的原創(chuàng)作品。事實上,在本雅明的眾多編纂類作品構(gòu)成了他不為人所熟知的另一個隱秘面向,表現(xiàn)了他獨特的微觀史態(tài)度,成就了他歷史拾荒人的身份。這類作品包括《法蘭克福兒童歌謠集》、《1800~1900年親如手足的德國》、《文化奇談》、《康德不為人知的逸事》、《從世界公民到富裕市民》、《1789年的德意志人》等等,而《德意志人》只是其中的一部而已。
1931年4月至1932年5月,本雅明在《法蘭克福報》上匿名發(fā)表了系列書信點評,后于1936年首次在瑞士結(jié)集出版,即《德意志人》,作者化名為“德特雷夫·霍爾茨”。本雅明搜集并點評了1783至1883百年之間德意志文化界人物的25封書信,按時序排列。本雅明所選擇的何以是這一百年間的書信?這不是無所用心,而是有所寄托的。此這一百年間,踵續(xù)美國獨立革命與法國大革命,歐洲與德國逐步進入了“盛現(xiàn)代性”時期,制度文明與器物文明方興未艾。本雅明認為大約在這一百年的中期階段,資產(chǎn)階級最終在歷史上取得了自己的重要地位,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時代,然而這個時代卻“伴隨著經(jīng)濟繁榮期不光彩地走向了終結(jié)”,這一“終結(jié)”是在這一意義上而言的:“資產(chǎn)階級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地位,而沒有保住他們曾用來占據(jù)這些地位的精神?!保ā兜乱庵救恕分凶g本,前言第2頁,以下只注頁碼。)本雅明重新搜尋和打量這個歷史時期中的這些書信,就是要從一個特定的角度鉤沉這種已經(jīng)失落的精神,也就是從精神的角度重繪這段歷史,從而形成一種獨特的“信史”:既是一種表現(xiàn)于書信中的歷史,也因此是一種堅實可信的歷史。這個“信史”完全是由一個又一個具體心靈的“源源不斷的、來自一種直至生命邊緣之完美體驗的傾吐”(第21頁)所構(gòu)成,所以它實質(zhì)上乃是那個時代的“心史”,或即精神史。
本雅明在《德意志人》中念茲在茲的這種精神是什么?簡言之,就是本雅明在《法蘭克福報》的《書信》系列前言中所謂的“德意志人文主義”,或者是他在1932年1月的電臺講演《沿著舊書信的痕跡》中所謂的“人性之物”。例如本雅明在評點格奧爾格·克里斯托夫·利希滕貝格的書信時認為他的文字“比弗里德里希的武裝力量更加純粹、更人性地展現(xiàn)了普魯士精神”;(第2頁,據(jù)原文有改動)在評點約翰·威廉·里特爾的書信時稱贊道,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的“里特爾的人性立場……不可能更為高尚雅致,同時與現(xiàn)實更為生疏?!保ǖ?2頁)同樣,在評點康德弟弟的那封信時,本雅明首先將筆觸拉遠,伸進了康德在哥尼斯堡的極其簡樸的房間里,在引用了一大段左拉式的對這房間的描寫后,本雅明深沉而有力地斷言:“毫無疑問,這里充滿了真正的人性。”(第10頁)不過,從現(xiàn)實的角度出發(fā),本雅明還是將這房間的這種簡樸無華視為“人性的條件與界限”,提醒人們說“在談?wù)撊诵缘臅r候,不應(yīng)該忘記這間啟蒙運動將其光明投射其中的中產(chǎn)階級房間的狹小”,但無論如何本雅明堅持認為“這種稀少且受限的存在與真正的人性之間的彼此依賴在哪個地方都不比在康德那里顯露得更為明確”。(第10-12頁)
自文藝復(fù)興運動以來,人文主義對歐洲人來說并非新事;而自德國古典哲學(xué)時代以來,普遍人性對德國人來說亦非罕物。但是人文主義和普遍人性這些早已在后現(xiàn)代話語體系下遭到解構(gòu)的宏大敘事,在那個資產(chǎn)階級冉冉升起的歷史時期里確實曾經(jīng)是引導(dǎo)文化前進的啟明星,尤其是當(dāng)我們看到本雅明將它們與那些書信的當(dāng)事人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它們就顯得具體而真實、可感而動人起來。從這25封信中略略舉隅,我們就可以看到上述的德意志人文主義與人性的具體表征與要素。例如在評點約翰·戈特弗里德·索伊默的信時,本雅明說,“人們定然可以在索伊默那里很好地看到‘正直之人是怎樣理解十八世紀的。”(第41頁)同時,正直的主題還見于康德弟弟與里特爾等人的多封書信中。德國外科醫(yī)生、器官移植和整形外科的開創(chuàng)者約翰·弗里德里?!さ戏野秃赵诨亟^人們要為他舉行獲得博士學(xué)位25周年慶典時所寫的一封信中,表現(xiàn)出了令人動容的淡泊與對寧靜的向往,本雅明稱之為“真正的謙虛”與對生命的“忠誠”,“這種謙虛不是在人前的恭順,而是要求匿名”,“那種忠誠令這位積極工作的人如此笨拙地對待慶?;顒印!保ǖ?70-171頁)有機化學(xué)之父尤斯圖斯·李比希的信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們與濕度計的內(nèi)核有共同的特點,它必須根據(jù)周圍環(huán)境中是否存在濕度延長或縮短自己”,“我曾希望自己是一種能夠膨脹至無限的氣體,那么此刻我會滿足于有限,讓自己只膨脹至埃爾蘭根,在那里作為空氣將你包圍起來”。(第116、119頁)所以本雅明認為在以李比希為代表的那一代學(xué)者身上,“哲理和詩意都尚未從眼界中消失殆盡,即使……這兩者大多只是在薄霧背后招手示意,如幽靈般而來?!保ǖ?15頁)如此這般,《德意志人》中的幾乎每一封信都包含著某種或此或彼的人文精神或人性品質(zhì),它們都深深刻在一個個鮮活的血肉之軀中。如果我們將它們呈現(xiàn)為一個直觀的譜系的話,我們會看到除了上述的正直、謙虛、忠誠、哲理、詩意之外,還包括:高尚,雅致,友誼,尊嚴,反省,勤勉,善良,敏感,鎮(zhèn)靜,博學(xué),愛,責(zé)任等等。
當(dāng)然,有深刻洞察力的本雅明絕不會忽略人性之惡。不過,他仍然是從這些“德意志人”對人性之惡的自覺意識、警醒與抵制的角度選擇了幾封書信的。在具體評論海因里?!づ崴固┞妪R的書信之前,本雅明從關(guān)于他的一個墓碑的傳聞?wù)勂穑杭磁崴固┞妪R希望自己的墓地只要一塊粗糙的荒野亂石就足夠了,再無他需。據(jù)此,本雅明說“裴斯泰洛齊并不愿使自然變得更好,而是以人類的名義要求它靜止不動”,進而點明了裴斯泰洛齊的那封信的原本意圖,即“制止人類名義下的狂熱”。(第32頁)本雅明意識到人類的這種狂熱對于社會與人類自身之危害遠大于對自然的危害,大概這也是他之所以在書中選了格奧爾格·福斯特的那封信的原因,后者在信中論及1793年法國革命時如此寫到:“盲目且狂熱的憤怒、瘋狂的黨派信仰以及迅速的沸騰就是一切,這絕不會得到理智而平和的結(jié)果”,而只會使“一切都處于極端中”。(第26頁)同樣,這也是本雅明之所以在評論李比希的書信時輕描淡寫而又意味深長地提及李比希反對“沙文主義”的原因。(第115頁)因為沙文主義本身就是一種對于某個特定對象或信念的狂熱。
至此,我們可以從本雅明《德意志人》的“一般情況”談到它的“特殊情境”,或說是從它的內(nèi)容談到它的寄托了。盡管《書信》系列早在1931年就開始在報紙上發(fā)表了,而且?guī)缀跏浅鲇谝环N“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或“一種情緒”,(引言第8頁)但是當(dāng)1936年《德意志人》首次出版之時,正值德國納粹開始甚囂塵上,興風(fēng)作浪。具有先知般洞察之力和圣徒般憂患之心的本雅明自然對此耿耿于懷,他擔(dān)心的不僅僅是這種政治和種族狂熱會給德國或歐洲的現(xiàn)狀帶來怎樣的創(chuàng)傷,更擔(dān)心的是二三百年來近代德國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德意志人文主義精神可能會毀于一旦。但是在彼時嚴苛的言論環(huán)境和書刊檢查制度下,本雅明只能以編代著,對這些書信評點系列結(jié)集出版。這實在是曲盡用心:本雅明希望借助出版這些“德國中產(chǎn)階級偉大的典型人物”(第171頁)的書信,通過重申德國理性主義與人文主義的正統(tǒng),試圖矯正當(dāng)時的政治狂潮,向世人展示真正的“德意志人”的形象。
書信俱在,其義自見。選擇者的眼光與標準已經(jīng)表明了其立場與旨趣。本雅明并不是一位純粹的鉆故紙堆的史家,他之所以“整理國故”,“其命”既在存史,亦在資鑒。通過展示書信中這25個“優(yōu)美靈魂”(在與黑格爾相反的意義上),本雅明并不是要使我們最終僅僅“知道”那些看起來空洞普泛的人性概念,而是要同時使我們通過這些書信重回現(xiàn)場,與那些人物一起去“感受”它們。本雅明是要首先使它們成為我們的經(jīng)驗,然后才是知識;是要使它們首先成為我們的歷史,然后才是我們的哲學(xué)。
參考文獻:
[1][德]瓦爾特·本雅明著,范丁梁譯.《德意志人》[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