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的江湖和情色

張暢

香港武俠小說作家黃易書中的角色一生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即“藉武道窺天道”，勘破生死的奧秘。如今，一代俠者未能抵御死亡，靜悄悄地走了，享年65歲。

曾幾何時，《尋秦記》《大唐雙龍傳》《大劍師傳奇》《荊楚爭雄記》《覆雨翻云》……紛紛擾擾的江湖、花前月下的聲色、天馬行空的時空倒置，構(gòu)成了一代人的青春記憶。在“金庸之后再無武俠”的絕境之中，黃易另辟蹊徑，在以《易經(jīng)》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尋覓突破，最終將生死輪回上升到“道”的高度，世間萬物皆在此身。

金庸之后，“我相信武俠小說還有無限可能”

黃易原名黃祖強，黃易這個名字來自《易經(jīng)》中的“日月為易”。天地萬物龐雜繁復，說到底不過陰陽而已，不過日月而已?！耙住敝?，在于回歸本質(zhì)與簡單。喜愛鉆研玄學的黃易將“易”作為自己的名，開始探索最初寫作的方向。

當他將自己想寫武俠小說的意愿告知博益出版集團的主編趙善琪時，他對他說：“你寫武俠小說，能勝過金庸嗎？能勝過古龍嗎？”當時，金庸與古龍已經(jīng)成為武俠小說界兩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坊間甚至出現(xiàn)了“金庸之后再無武俠”的說法。適逢倪匡的科幻小說盛行，趙善琪建議黃易將武俠與科幻合二為一。沒想到自此開創(chuàng)了玄幻武俠小說一派，黃易也隨之成為上世紀90年代港臺玄幻武俠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

“當時武俠小說真是像被人判了死刑一樣，但唯獨有一個人不相信，那就是我。”多年后，在接受一家媒體采訪時，62歲的黃易回憶起最初創(chuàng)作《破碎虛空》并投稿給《武俠世界》的場景。當時，黑洞理論的出現(xiàn)，讓他重新思考時間和空間的秩序，如果說我們經(jīng)歷的時間是直線的、線性的，那么為什么不能打破這條規(guī)律，將時間扭轉(zhuǎn)呢？

在這樣的啟發(fā)下，《破碎虛空》誕生了，沒想到一炮打響。后來我們熟知的《尋秦記》所講述的故事——特種戰(zhàn)士項少龍由21世紀抵達戰(zhàn)國末期尋找秦始皇，改變整個中國秦代乃至漢代歷史的過程——更是將時間倒轉(zhuǎn)、歷史重置演繹得更為徹底。

無論是日后起點、晉江等一眾網(wǎng)絡文學寫作者和愛好者云集的網(wǎng)站，還是近年來熱度不減的“穿越劇”，如《宮鎖心玉》《步步驚心》《太子妃升職記》《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其實它們的祖師爺都是黃易。而當我們早已看膩了這類靠穿越來改寫歷史、表達愛情的戲碼，或許很難想象黃易的“創(chuàng)舉”在當時是多么轟動的一件事。

在“金庸之后再無武俠”的絕境之中，黃易另辟蹊徑，既沒有刻意以刺激炫目的寫法奪人眼球，也沒有夾帶太多后來玄幻武俠常有的媚俗元素，而是站在更為高遠的地界，回望古人和今人，運用具有哲學意味的語言，在以《易經(jīng)》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尋覓突破，最終將生死輪回上升到“道”的高度，世間萬物皆在此身。

“所謂武俠，即為命運”

黃易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專業(yè)是中國山水畫。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興趣，他不僅會吹洞簫、彈古琴，還喜歡上了風水、道術、手相、佛學道家、陰陽五行、玄學星象、堪輿命理和中醫(yī)醫(yī)理。正是對這些領域的研究，讓他在武俠玄幻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游刃有余，起筆落筆皆透著一股難以道明的“仙氣”。

在他看來：“武俠是中國的科幻小說。它像西方的科幻小說般，不受任何拘束限制，無遠弗屆，馳想生命的奧秘，與中國各類古科學結(jié)合后，創(chuàng)造出一個能自圓其說的動人天地。

在那處，我們可以馳騁于中國優(yōu)美深博的文化里，縱橫于術數(shù)丹學、仙道之說、經(jīng)脈理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宗教哲理，任由想象力作天馬行空的構(gòu)想和深思，與歷史和人情結(jié)合后，營造出武俠小說那種獨有的疑幻似真的小說現(xiàn)實，追求難以由任何其他文學體裁得到的境界?！薄榜Y想生命的奧秘”，“一個能自圓其說的動人天地”，可見他在自身武俠創(chuàng)作中的理念與追求。

在黃易的眾多小說中，人物命運跟隨歷史的推演起伏跌宕，變幻莫測。有的角色出場即威風凜凜，俠氣十足；有的角色則必須從無名小輩開始努力，最終成為一代俠者。他似將一張命運的網(wǎng)羅撒滿整部小說，無一人得以幸免，都不得不在這樣綿密的網(wǎng)繩之間奔突沖撞，進而闖蕩出一番命數(shù)之外的傳奇。

“透過武俠小說，能夠讓生命熾烈發(fā)涼，讓生命的面貌由已知的紛擾牽絆和未知的宿命中凈化出來……在高手對壘里，生死勝敗只是一線之別，精神和潛力均被提升至極限，生命臻至最濃烈的境界。那是只有通過中國的武俠小說才能表達出來的獨特意境。”這就是為什么，黃易的小說里總流露著情節(jié)之外的溫情與觀照，因為在他看來，武道比武藝重要，悟得天道比一時的勝敗興衰重要。

“唯能極于情，故能極于劍”

黃易曾對媒體回憶起小時候看《三國演義》的經(jīng)歷。讀到劉備死后，諸葛亮遵從其遺命，開始北伐，十年時間里六出祁山，耗盡蜀漢的國力和自己的精力。第六次北伐之際，火燒上方谷遭遇大雨，功敗垂成。正值深秋，諸葛亮病危于五丈原。自感余日無多，他留下一封遺書和幾卷兵書，于234年8月28日撒手西去。

黃易多希望諸葛亮是勝者，希望他活下去。但他知道，悲劇英雄才是最感人的。所以當他在《大唐雙龍傳》中講述隋末唐初群雄割據(jù)的動蕩之際，揚州城里的寇仲和徐子陵由兩個小混混成長為兩個武林絕頂高手時，他不想寫一個模范的人，只想寫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與自己有共鳴”的人。出版于2006年的40萬字長篇《云夢城之謎》即是將“命運”這一母題與中國古代神話結(jié)合所做的嘗試。

《尋秦記》之后，黃易沒再寫過穿越，他筆下那些引人一讀再讀的“穿越”，本身也只是工具而已，目的只是為那些人物制造情境。無論是《邊荒傳說》中置身于混亂時代的燕飛、劉裕、拓跋珪，還是《覆雨翻云》里的風行烈和浪翻云；無論是《尋秦記》中的項少龍，還是《大唐雙龍傳》的寇仲和徐子陵，借助這些頻頻登場的人物，黃易想要表達的，還是命運二字，在人有限的生命長度之內(nèi)，百轉(zhuǎn)千回，縈繞不絕，既有其安排，難以逃脫，又有微妙的回旋余地。

黃易單槍匹馬，在無人相信武俠還會好的時日里，獨自開創(chuàng)了玄幻武俠小說的寫作范域。他終其一生都在期待一個全新的武俠程式，如他筆下的大俠浪翻云“唯能極于情，故能極于劍”，黃易因為“極于情”，因而“極于武俠”，“極于玄幻”。他一直堅信：“每一個時代，都潛藏著巨大的創(chuàng)作動力，就像火山里蘊藏著巖漿，等待爆發(fā)的機會。如果一旦噴發(fā)，沒有東西可以阻擋?！?/p>

在《封神記》開頭，黃易引用榮格的話：“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屬于我們的神話。”黃易或許并不知道，他自己就是那個無法阻擋的、橫空而出的武俠宗師，就是屬于我們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