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平
父親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尤其喜歡邊喝酒邊說酒話。
我小時候,父親就愛喝酒,就一碟豌豆可以喝上半天。他總是喜歡讓我坐在他旁邊,他一邊喝他的酒,一邊跟我講話,那就是由父親主講的家庭政治課堂。他愛講他童年的故事,講爺爺是怎么在戰(zhàn)爭年代活過來的,講外婆如何把母親拉扯大,這些故事我都聽了很多遍,沒有辦法,只有乖乖地坐在他的旁邊,聽他講那說不完的故事。他告訴我過去的日子是怎樣苦,今天的好日子來得是如何不容易,要我像堂哥一樣考上大學(xué)。他一講就是一兩個小時,我早已受不了,但又不敢出聲,也不敢有不耐煩的神色,只是盯著他的酒盅,怎么還不見底?
早先父親是煙酒不分家的,酒喝個不停,煙也抽個不停。一頓飯下來,半瓶酒喝完了,半包煙也抽光了。有一天,他突然在吃飯之前宣布他戒煙了,我和母親很吃驚,也很懷疑他的決心。后來,他真的戒了,我和母親都稱贊他愛惜身體,有毅力,他只是淡淡一笑。有幾次吃飯的時候,他一邊喝酒,一邊把戒煙這件事拿出來說,告訴我,讀書、做事情要有恒心,有決心。
酒桌上,父親還喜歡講這樣一句話:“水往低處流?!泵慨?dāng)說到這句話,他總是異常激動、興奮,似乎找到了世間真理。我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意思,無非是說他的錢都是給我的。大學(xué)三年,我沒有為學(xué)費和生活費發(fā)過愁,父親的錢總會準(zhǔn)時寄來。我知道父親很辛苦,種地收入微薄,他的錢都是利用農(nóng)閑打工賺的血汗錢,所以我沒有亂花,我用省吃儉用節(jié)約下來的錢,在放假回家時給父母買點什么。那年寒假,我給父親買了一雙皮手套,給母親買了一條圍巾,父親沒有舍得用,他說他干的都是粗活,別弄壞了。春節(jié)過后,上學(xué)的頭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父親還有最后半杯酒沒有喝完,他把我拉到身邊,突然很認真地問我:“那手套和圍巾多少錢?”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他說:“你買東西把自己的錢花了,不能讓你在生活上受苦?!蔽艺f:“我的錢還不是你給的嗎?”他笑著說:“哪里的水能倒流?我給你的就是你的錢了?!闭f完他就把錢硬塞進我的口袋。
還有一次,我剛參加工作不久,扁桃體二級肥大,動了手術(shù)。當(dāng)我從手術(shù)室里被推出來的時候,看見了父親,他一直坐在我的病床邊,眼圈都紅了,他執(zhí)意留下來,在醫(yī)院里陪我。到了下午,母親弄了點飯菜,病床旁邊有一個柜子,母親剛把飯菜擺好,父親就坐了過來,不好意思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酒瓶,母親瞪了他一眼,他輕聲說:“喝一點,就一點?!庇谑撬贿吅?,一邊和我聊天。隨后,他又從懷里摸出一個包著一沓錢的塑料袋,里面有幾張百元鈔票,其余都是零錢。我再三推辭,他說:“水往低處流,水往低處流。”等他的酒喝完了,還想說幾句酒話的時候,母親要他回去,說家里還有一頭豬、一群雞要照顧,他就回去了。母親說父親走的時候,口袋里就剩10元錢的車費。那一晚我傷口疼得厲害,心里更加難受。父親獨自一人回家,要坐一個多小時的車,還要走幾里的鄉(xiāng)間小路,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還要喂豬喂雞,一個人很凄涼,想到這里,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八吞幜鳌笔歉赣H的酒后格言,他始終信奉他的錢永遠是我的錢,我的錢卻不是他的錢。而我深深地明白他那些流下來的“水”,都是榨干自己擠出來的。
如今,父親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如以前了,醫(yī)生說了幾次要他戒酒。一生愛酒的父親,如今真的要離開酒了。他一點一點地適應(yīng),慢慢地接受這個事實,只是再沒有酒話了,特別是圍在桌子上吃飯的時候,父親匆匆地吃完飯就下桌了,我們總是拉他多說幾句話,說不上幾句,他就要去看電視。想起那個坐在桌子上滔滔不絕的父親,真希望他能再回到精力旺盛的中年,我還想坐在桌子的旁邊,聽他上“家庭政治思想課”,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如今,才發(fā)現(xiàn)父親對我的教育都是在酒桌上進行的,他是一個好老師,他的樸實善良、堅強樂觀,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