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尤恒,曾用筆名“初雪”,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過長篇小說《請給我一支煙》(男版)、中短篇小說集《青春期》。中篇小說處女作《青春期》,首發(fā)于2002年《鐘山》雜志第3期,被《小說選刊》2002年第7期選載、并入選《2002中國年度最佳中篇小說》(中國作協(xié)《小說選刊》選編、漓江出版社)一書。中篇小說《花》獲江蘇省“中國夢·我心中的夢”文學征文一等獎。在《鐘山》、《中國作家》(原創(chuàng))、《雨花》、《青春》、《鄭州晚報》、《太湖》、《金山》等報刊上發(fā)表小說多篇。
那天,阿四挎著數碼像機走在路上,看見不遠處的路旁圍著一群人,蹲在那里。經過時,就聽見有人說:“別看這位先生現(xiàn)在過得挺背,不過,馬上就要時來運轉了?!卑⑺囊庾R到這是在說自己,因為他感覺到這群人的目光如探照燈一樣在他身上直晃悠。阿四盯著中間的那個大胡子笑問:“師傅您倒替我算算看,我怎么個時來運轉法?”大胡子并不在意阿四的笑,越發(fā)一本正經起來:“先生手里此刻就攥著個機會,就看先生有沒有膽量……”阿四忙打斷他:“您說我手里攥著機會?可我現(xiàn)在手里只攥著照像機?!卑⑺陌颜障駲C拎在手里抖了抖,笑著走了過去。他聽見大胡子還在說:“天機不可泄露,信不信由你……”阿四再也沒有回頭,可背后的那些目光如雞毛撣帚一樣搔得他的脊背癢癢的。
回到家里,阿四把這事當成笑話說給老婆聽。老婆先是跟著阿四笑,可笑著笑著就皺起了眉頭。老婆若有所思:“他跟你素昧平生,卻一眼看出你不走運。這人,有點道行!”聽老婆這么一說,阿四就后悔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婆。他知道,老婆向來就信這些玄乎玄乎的東西。阿四本命年那年,她硬是拖著丈夫,跑到泰山,登上玉皇頂,請了好幾根紅色的平安帶回來,縫在阿四的內褲上,說是為了避邪;她也不知從哪兒聽來了一個魔咒,說是在一進家門的墊子下面放一張百元鈔票,可以源財滾滾,她還真照著做了,每回進家門總是在墊子上多踩幾腳,口里還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她還相信夢,無論做到什么夢,第二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著釋夢的書,看看是吉是兇……反正呀,只要得到不著邊際的信息,就開始亂折騰,沒準明天她就去找那個大胡子去問個明白。在這些事上,已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可從來沒有應驗過一次。
阿四當然不會去管老婆的事,就是想管也管不了。不過,老婆的話倒把他的不痛快又一次勾了起來。想想那大胡子說的,倒有一半是對的,自參加工作以來,還真的沒有走運過???0歲的人了,在機關也混了20多年,可到現(xiàn)在還是個帶括號的正科,他的頂頭上司也不過三十出頭,年少氣盛,動不動就說“阿四呀,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好”、“阿四呀,那件事非你莫屬”,真是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就在今天他還指派阿四去拍照,搞什么狗屁展覽,還說什么讓別人干這件事不放心,弄得他連推托的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這么大一把年紀,還受人指使,四處奔波,那么辛苦,這都怪誰呢?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臉皮薄,拉不下臉來。這就叫“性格決定命運”。
其實阿四所在的科室里有四個人,三男一女,人手應該是夠了,只是一遇有事的時候,那位科長就到處喊缺人。科長是做大事的,是動口不動手的,要在自己的科室里過一把皇帝的癮。他所有的大事基本上就是在市區(qū)和茅山之間穿梭。茅山的菩薩名聲在外,上面來了人,不管官職大小,總要到茅山看一回相,算一回命??崎L自然成了大忙人,今天帶這個,明天帶那個,往茅山的廟里竄,找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道士,他熟悉它們就如同熟悉自己老婆的身體。把上頭來的人都哄得笑口常開,科長也就勞苦功高了。望著科長屁顛屁顛的樣子,阿四就暗自發(fā)笑:上頭來的那些人怎么說也都是唯物主義者,在紅旗下舉著拳頭宣過誓的,怎么都弄得跟自己的老婆似的,信那些玄乎玄乎的東西?科室里的那個女的,是天生的福人,從官小姐當到官太太,她所要做的就是天天跟自己的臉、頭發(fā),還有身上的肉過不去,呆在美容院和健身房的時間比呆在辦公室的時候還要長,卻直嚷時間不夠用??剖依镞€有一位男的,20多歲的毛頭小伙子,據說是肝上有毛病,身體虛弱得連接電話的力氣都沒有,卻跟著科長到處轉飯局,科長說他是用自己的身體為革命作奉獻,人家都到了犧牲自己生命的份上了,怎么可能再加重他的負擔?算來算去,科室里都是干大事的主兒,填報表、寫材料、做分析、開會議諸如此類的小事,個個都有理直氣壯的理由推掉,惟有他阿四……連他兒子都說,老爸,你這把年紀,混到這份上,也夠慘的。
想起這些摳人的事,阿四的世界里立刻陰霾密布。他陰郁著臉走進了辦公室,看到自己的電腦已經被人打開,火一下就竄了上來,很想找個什么人狠狠發(fā)泄一通,卻很快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可以發(fā)泄的對象,因為此刻的辦公室就他一個人??照{機在嗡嗡作響,電腦屏幕上的FLASH正眼花繚亂地閃動著,發(fā)出陣陣古怪的音樂聲。大胡子的話語又一次在阿四的耳畔響起,他自嘲地自言自語:“生活還是要繼續(xù)!”
阿四懷著一種釋然的心態(tài)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他要做的是把相機里的照片拷進電腦里,然后一張張地過目。2G的記憶棒這次只拍了20張照片,取了四個景,都是遠景,每個景物從不同的角度拍了5張。阿四要從這些照片中選出5張來,送到省里參加一個行業(yè)內的大型圖片展。他把挑出的5張都在電腦上極盡放大,查閱放大后的效果能否滿足展覽的需要。就在查看到最后一張時,他突然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放大后的照片上赫然地映出一對正作親昵狀的男女,那男的竟然是自己單位的領導,懷里正摟著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女孩子,女孩子已經半露酥胸。一開始,他還以為看錯了,便繼續(xù)放大,沒錯,是他們的領導,他臉上的那種城府很深的笑,單位里的人再熟悉不過了,即便沉醉在這種男歡女愛的濃情之中,領導的臉上也無法掩蓋那種城府。阿四下意識地關閉掉看圖軟件,他聽見了自己狂亂的心跳聲,看見的是無數雙如炬的眼睛,把自己照了個通體透明。阿四閉上了眼睛。
他終于回憶起來,那張照片是在一個制高點拍的。為拍這張照片,他頗費了一番周折,才爬上一所民房的屋頂,當時他確實看見鏡頭里有人,但是距離太遠了,他根本無法判定那些人是誰,再說,他壓根就沒有想著要去判斷,他以為,在靜態(tài)的風景里增加少數動態(tài)的人,可以使畫面活起來,變得詩意一些。萬萬沒想到,竟然拍到這么個東西。阿四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極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還好,此刻的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引火燒身的禍患,刪除它是最明智的做法。但是,就在他點擊“刪除”的一剎那間,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把那張照片拷進U盤,然后關閉了電腦。
接下去的日子,阿四是在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tài)里度過的。一見到領導,他就心動過速;一聽到領導找他,他就虛得仿佛被人掏空了五臟六腑似的,每挪一步很困難。最傷腦筋的是不知該把那U盤放在什么地方,辦公室的抽屜肯定是不能放的;家里也不能放,萬一被老婆和兒子翻了去,被他們無意中說出去那還了得?他只能把它天天放在貼身口袋里,渾身竟像爬滿了虱子似的坐立不安,這甚至影響到他的家庭生活。
阿四的老婆比他年輕,生理要求很強烈。自打那件事之后,他們就沒有過一次成功的性生活。得到不滿足的老婆,自然情緒急躁,疑神見鬼。本來阿四不想跟老婆說這件事的,但經不住她的亂猜疑亂折騰亂懲罰,只好選擇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把那件事全盤托出,又把自己如何擔心如何恐懼的心態(tài)說了一遍。
老婆聽完了,就問:“你打算怎么處理?”阿四犯難地搖搖頭。老婆白了他一眼:“真是弱智!那個算命的怎么說來著的?”阿四說:“怎么說?還不是說我時運背?!崩掀泡p罵:“笨!你怎么就聽話聽一半呢?人家算命先生不是還說,機會攥在你的手里,就看你有沒有膽量?”阿四摸了摸腦袋,長嘆了口氣:“我可不做小人才做的事!”老婆急得直跺腳,席夢思床在她的動作下,就像波浪里的船只,七上八下,動晃不安。老婆一邊用手指在阿四身上亂掐,一邊罵著:“我真是瞎枯了眼,找了你這么個窩囊廢……”那晚,阿四拿著被子睡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他展轉難眠,在機關呆了大半輩子,他何嘗不知道“外面彩旗飄飄,家里紅旗不倒”對于一個為官者的重要性?拿住了這個,等于拿住了那位的命脈??墒?,一到這關鍵時刻,他就是下不了狠手。那一夜,他眼睜睜地看著晨光鉆進了窗戶。
老婆奈何不了阿四,但總有人奈何得了他。那緣于一次同學聚會。
那次聚會的發(fā)起人是他的一位當市長的同學,他們同學中官當得最大的就數他了。聽說,他馬上就要調到這里當父母官了。本來阿四不喜歡這種聚會,覺得那累表情,不想去。但是,這位同學在大學里與他睡上下鋪的,凡遇著來了同學、老鄉(xiāng)、親戚,他們就擠在一張小床上睡。應該說,在大學里關系挺密切的。只是大學畢業(yè)后,同學大都各奔東西,各忙各的,關系也就疏遠了。思來想去,阿四還是決定赴那個聚會。
到了那里,那位市長還沒有到,另外六位同學都聚在大廳里。多時不見面了,免不了寒暄一番,有的當了縣長,有的做了局長,有的擁有了自己的公司,有的做個體發(fā)了財。他們都是坐車來的,不管是公車還是私車,反正那些車由他們自己說了算。惟有阿四是坐出租車來的。在他們面前,阿四突然拘謹起來,用固定不變的微笑應付著每一個人,他意識到,赴這個聚會也許是一個錯誤。
約定的時間還差五分鐘時,賓館的門口停下一輛黑色的奧迪,那位市長同學從車里鉆了出來。在座的同學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呼”地一下都站起來,像迎接外賓一樣擁到門口,爭著與市長套著近乎。但阿四沒有動,依然坐在沙發(fā)里,帶著出土文物般的微笑,望著那一群吹呼雀躍的人。其實阿四也想融入那一群,但兩只小腿肚子仿佛有千斤之重,就是不聽使喚。市長一臉春風地被昔日的同學前呼后擁著進了賓館,拿眼睛四處瞟,一瞟就瞟到了坐在沙發(fā)上的阿四,就笑說:“阿四呀,多年不見,清高的書生意氣一點未變,好呀!”這一說,阿四突然感到臉上像被人搧了耳光一樣熱辣辣的,他的腿卻有了勁,終于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挪動了腳步。進包廂時,大家仿佛是約定俗成般自然而然地排成了隊魚貫而入,先是市長,后是縣長,再后是局長,再后就是那些開公司做生意的,也是按著資產的大小排成了隊,阿四自然又落在了最后。對于這種排位,阿四還是有自知之名的。
入席時,市長坐到主位上,縣長和局長很自然坐在市長的兩旁,阿四在走菜的位置剛要落座,市長發(fā)話了:“來,阿四坐我身邊,咱倆以前可是擠過一張床的。今天,咱哥倆要好好嘮叨嘮叨?!蹦莾晌弧伴L”字很難堪地看了一眼市長,又很羨慕很妒嫉地看了阿四一眼,謙讓著讓位置,不過,最后還是局長讓了出來,坐在阿四先前要坐的那個走菜的位置上。那一時刻,阿四突然好感動,心就有些飄了。
市長舉起了杯子,動情地說:“今天,咱們老同學20多年以后再相聚,實在是很不容易。說好了,今天相聚就是為了敘舊,不談其他的。各位一定要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酒宴開始了,縣長首先向市長發(fā)起了進攻。一氣進了三杯酒,第一杯為老同學的重逢而干;第二杯因為工作沒做好,向老同學致歉而干;第三杯為一切聽從黨指揮而干。市長并沒有接杯,可縣長全干了,杯杯見底,臉上容光煥發(fā),鮮活如同嬰兒的肌膚。局長端著酒杯站了起來,說:“今天,我什么恭維話也不說,就是向老同學作個檢討?!闭f畢,就要一飲而盡。市長忙說:“慢著,我這就不懂老同學的意思了,什么檢討不檢討的,我怎么就聽不明白呢?”局長的臉上閃過女人才有的那種嫵媚的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要是工作做得好,市長也不會把我從您的身邊趕走呀??梢?,我確實是工作做得不好。以后,還得請市長多多賜教,權當是老子管教兒子了。”一番話說得在場的人全都哄笑起來,市長也趁熱打鐵把杯中的酒干了。接下去,那幾個經商的同學也紛紛給市長敬起了酒,說了好些酒話,卻不露痕跡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不是向市長討項目,就是向市長要工程。弄到最后只有阿四坐在那里未動。
市長看了阿四一眼,眼睛又掃了一下四周:“你們這群人肚子里的那些花哩胡哨的腸子我還不知道?都老啰!”他握住阿四的手,“還是我這阿四老弟最好,20多年了,一點未變,身材還是那么青春,脾性還是那么書生,真讓人羨慕呀!”阿四一下子就聽出了這位市長同學的弦外之間,他之所以不敬酒,是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有求于這位市長同學的,其他的同學敬市長酒不過是想在他這棵大樹下好好乘一回涼罷了。既然市長發(fā)話了,阿四只好端起酒杯站了起來,他說:“那些好聽的話,都給大家說完了,我這人嘴笨,只會說一句俗話:祝老同學身體健康!”阿四把酒干了。但市長并沒有干,而是接過阿四的話頭:“你們瞧瞧,還是阿四最知道體貼人,想到了我的身體哩。這幾年呀,我的身體是每況愈下,又是高血壓,又是高血脂,心臟還不好。老矣!阿四敬的這杯酒我一定要干的。我敬各位同學時,就請阿四多多代勞,權當再體貼老同學一回了?!币宦犨@話,阿四知道上了他們的套了,可是市長把話說得那么動情,他就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以微笑表示了對老同學的承諾。
阿四是有酒量的,喝七八兩白酒不在話下。問題是,阿四一喝酒就要拉肚子。代市長喝過一圈之后,宴會達到了高潮,那幾個經商的同學拿著話筒唱起了歌。此刻的阿四,肚子也鬧騰開了,身體卻感覺飄了起來,意識仿佛飛出了軀體在游蕩。他奔到洗手間,拉下褲子就一泄如注,那種飄的感覺也隨著污物排泄了出來,身體和意識都有了份量。這時,他聽到有人進了衛(wèi)生間,在小便。其中一個人講話了,是經商同學中的一個:“看來阿四這小癟三挺受我們這位市長大人青睞的,背了這么些年,他命中的貴人到了?!绷硪粋€冷笑了一聲,是那位當局長的同學:“不見得!就他那慫樣,泥巴糊不上墻的貨色,又能有什么作為?你難道沒看出為,市長拿他當玩意耍著。我們在座的這些同學里,不耍他耍誰?總不能耍我們這些有頭有臉的人吧?”那兩個人說著話出去了,蹲在那里的阿四突然間感到從未有過的陰冷,一直冷到身體里頭,仿佛把他的五臟六腑全都凍結了,還沒有拉盡的屎也都凍在了腸子里,再也拉不下來了。
阿四沒有再回到酒席上,而是攔了輛“的士”回到了家。
老婆正在看電視,看見阿四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皺起了眉頭,嗅了嗅,問:“今天怎么喝成這樣?”阿四咧嘴笑了:“沒什么,我陪著你看一會。”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外國電影,里面是一個女警官的特寫,她正在張嘴說話:我們都是把人放大了看,一放大,任何人都是丑陋的。阿四聽到這句話時,“哇”地一聲哭出來,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伏在老婆懷里抽泣不止……
阿四把參展照片的小樣送到領導的辦公室讓其審查,只是在參展照片中夾了一張?zhí)厥獾恼掌?,這張照片是他把那張帶有領導隱私的照片放大之后,剪貼下來的,實際上是一張放大隱私的照片。這一回,他跳過了科長那一關,而是直接把它送到領導跟前。照片送出去之后,阿四的心中升騰起一種悲壯的情愫,他實在不能確定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么樣的命運,是吉?也許更是兇?他變得極其不自信,原先的那種必勝的把握都化作了許多的不確定,如眼前晃來晃去的影子,他費了好大的勁去捉,卻怎么也捉不到,有時好像是抓著了,可立刻又像黃鱔一樣從他的手里滑落出來。他開始后悔做了這件事,那種探照燈一樣的無數雙眼睛又把他照得通體透明,他身上所有的隱秘全讓這些眼睛一覽無余,令他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在魂不守舍地度過兩天之后,領導在一個無關痛癢的場合拍了拍阿四的肩膀:“阿四,你在這個位置上不少年了吧,是不是想換一換環(huán)境呀?”阿四立刻明白自己送去的照片起了作用,他的情緒陡然間從谷底躍至了巔峰,心跳快得仿佛要沖出自己的心房。在單位的人都走空的時候他敲開了領導辦公室的門,那一時刻他已靜若處子。于是他們之間開始了如下的對話:
領導說:“照片我看了,很不錯,非常不錯!看上了哪個科室?”
阿四沒有接話茬,站起身來,就要走。
領導問:“別急著走嘛,有什么要求盡管提?!?/p>
阿四說:“既然如此,我也就打開窗子說亮話。現(xiàn)在不是要提一位副局長嗎?”
領導說:“哦,對了,是有這么回事。既然你看上了,我也就盡力而為?!?/p>
阿四說:“謝謝領導栽培?!?/p>
領導說:“都是兄弟,還談什么謝不謝的?往后,你我要互相照應才是呀。”
阿四回到家里,把上述的對話又惟妙惟肖地在老婆跟前演示了一番,說到動情之處,禁不住手舞足蹈起來。老婆笑得捂著肚子,直喊痛,連連稱快:“好,就這樣干,逮住一個是一個,就是要做局長!看他怎么辦?如果他再不答應,就把你那位當市長的同學給抬出來。我倒要看看,誰怕誰?”對于老婆那得意忘形的樣子阿四嗤之以鼻,他冷笑一聲:“女人見識!現(xiàn)在既然已經撕破了臉皮,也就顧不得臉面不臉面的哩,我呢,也就是破罐子破摔,不達目的,就把這些照片在局域網上共享。大不了,把我掛起來?,F(xiàn)在,我也想開了,在機關認認真真地干有個屁用,你認真了,什么苦事累事都攤上你,可人家還當你是傻子,還不如什么甩大膀子,什么都不干,落得輕閑自在!”老婆用一種崇拜的目光望著丈夫:“我發(fā)現(xiàn)你變了,變得成熟,變得有魅力了!”那晚,他們找到了蜜月的感覺。
接下去的全局測評、個別談話等等,一切順利,因為局長對每個副手和中層干部都作了暗示。幾個月之后,關于提阿四做副局長的公示張貼了出來。這引發(fā)了眾人種種的猜測,傳得最神的是:阿四私交甚篤的老同學將調來這里做市長,單位領導遠見卓識,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提拔未來市長的老同學,這才叫領導水平。那些議論通過不同的途徑傳入阿四的耳朵里,他暗自發(fā)笑:都他媽的胡扯蛋,我阿四只不過用電腦做了一次放大處理而已,白癡也會做!
做了副局長的阿四夾著公文包走在路上,臉色因酒精的作用而顯得容光煥發(fā),他的腰是挺直的,步履中卻有些飄。很奇怪的是,自打做了局長,天天都是從這個飯局轉到那個飯局,他那飲酒之后就要拉肚的毛病不治而愈了。這一天,他完全可以讓小車司機開車送一送他,這是他應該享有的待遇,但他沒有,他徒步走在路上看著想著,他依稀記得這條路他曾走過,對了,就在這條路上,那個算命的大胡子對他說了那段偈語,從此他的人生發(fā)生了改變。于是,他走這條路就有了一個明確的目的。他東張西張,四處尋找,尋找那個大胡子。他走得很慢,走得很疾,走得很累。
在一個角落里,他終于看到了他要找的那個人,孤零零的,臉色沉靜地望著來來住往的人群,仿佛在思考那一個個陌生人身上所隱藏著的偈語??匆姶蠛?,阿四便有些動情。他走過去:“生意好嗎?”大胡子盯著阿四,臉上是淡然而神秘的笑:“先生要算一卦嗎?”阿四又問:“老先生,您還認識我嗎?”大胡子審視著阿四,點點頭又搖搖頭:“也許吧。算的人太多了,而人又都是彼此相似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記不太清了?!?/p>
阿四有些失望,看來大胡子已經忘記了他。阿四沒有再說話,夾著包,挺著胸,邁著有些飄的步子走了。其實,令他一直不能釋懷的是,自己的晉升到底是那張放大了的照片起的作用,還是他那市長同學起的作用。一種莫明其妙的失落感填滿了他整個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