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孩子的三生三世：“羊爺爺”是個流淚的“狼爸爸”

葦沙+成剛

四川成都的張鐵退休后自學(xué)親子教育、社會心理學(xué)等相關(guān)課程，并幫助多動癥、叛逆等“問題兒童”改正不良習(xí)慣，在成都家長圈小有名氣。

單親媽媽許茗芬望子成龍心切，對兒子林明寒要求過于嚴苛，導(dǎo)致兒子患上精神分裂癥。在她陷入絕境時，是“爺爺”張鐵縫合了兒子那顆撕裂的心。她還得知張鐵當年因教育孩子失當，直到現(xiàn)在離家出走的兒子都沒有找到！人生輪回，愛意守恒。心懷感恩的許茗芬也開始行動，想幫助爺爺張鐵找到孩子！張鐵和兒子間又有著怎樣的故事？許茗芬最后成功了嗎？請看本刊特約記者歷時多年的追訪——

誰解嚴母心：單親媽媽的叛逆兒“瘋”了

2010年夏天，40歲的成都婦幼保健醫(yī)院婦產(chǎn)科醫(yī)生許茗芬離婚了，12歲的兒子林明寒判給她。望子成龍的許茗芬對調(diào)皮的兒子管教甚嚴，作業(yè)沒完成就罰他跪碳渣;不準他和成績差的同學(xué)來往……在母親高壓管束下，林明寒變得越來越內(nèi)向，經(jīng)常幾天不說話，許茗芬以為兒子變乖了。

2013年4月的一個周末，林明寒和同學(xué)約著去踢球，許茗芬不準，還安排他再做兩張數(shù)學(xué)卷子。林明寒不愿意，母子對峙時，林明寒突然一把撕碎卷子，大叫：“你個臭女人，我恨你！”許茗芬沒想到兒子會辱罵自己，氣得她一巴掌打過去。林明寒躲開了，一把將她推倒在地，隨后跑了出去。許茗芬愕然地癱坐在地上，回過神的她傷心大哭。

就在許茗芬傷心之時，同事打來電話說她兒子林明寒正在醫(yī)院搶救。原來林明寒跑出去后跳進離家不遠的府南河，幸虧被路人救起，送到了許茗芬工作的婦幼保健院（母子倆居住在醫(yī)院家屬院）。

經(jīng)過治療，林明寒沒有大礙，但話越來越少。一天中午，許茗芬喊他三遍“吃飯了”，林明寒突然目露兇光地說：“老子要把你殺了！”許茗芬嚇傻了，沒敢做聲。后來只要稍不遂意，他就惡狠狠地說：“老子把你殺了！”同學(xué)們都很害怕，許茗芬只得將兒子領(lǐng)回了家。2014年初的一天，林明寒用打火機點燃了窗簾！幸虧對門鄰居發(fā)現(xiàn)后及時報警，才避免一場慘劇發(fā)生。警方發(fā)現(xiàn)林明寒的異常，將他送去做精神鑒定，結(jié)果他被診斷患上“間歇性精神分裂癥”。

世界坍塌，許茗芬一夜之間頭發(fā)白了大半。醫(yī)生建議她趕緊將兒子送精神病院進行治療，許茗芬擔心進了那個地方，兒子這輩子就會被貼上標簽。思來想去，她選擇了一個折中辦法：在醫(yī)生指導(dǎo)下，在家給兒子服藥治療，來控制林明寒的情緒。服藥后，林明寒情緒平穩(wěn)多了，但嚴重嗜睡，且一停藥，就變得格外狂躁。

在許茗芬陷入絕望時，有朋友給她介紹了兒童心理學(xué)家張鐵。朋友介紹說張鐵曾將一個智商只有47的孩子，提高到了80;幫助一個厭學(xué)的孩子重燃學(xué)習(xí)興趣……有許多家長慕名上門求助。

張鐵對上門求助的許茗芬，一口答應(yīng)。得知林明寒的奶奶早年去世后，爺爺十多年前外出打工，和家里失去聯(lián)系。張鐵提出以林明寒“爺爺”的身份出現(xiàn)，這樣可以抵消林明寒對陌生人的排斥感。

幾天后，許茗芬?guī)е⒆影菀姀堣F。根據(jù)事先的商量，許茗芬對林明寒說張鐵是他失散多年的爺爺。張鐵激動地上前一把抱住林明寒：“明寒？孫兒，你都長這么大了！”林明寒奮力掙扎，張鐵卻不放手：“孫兒，我的乖孫兒啊！”張鐵飽含感情的呼喚讓林明寒漸漸安靜下來。許茗芬發(fā)現(xiàn)張鐵眼眶濕潤。老人對孩子感情如此投入，讓許茗芬感動不已。

張鐵向林明寒解釋說當年他外出打工，工錢被騙，后來中途又患病，幸虧遇到奶奶黃梅，兩人相依為命。直到去年才回成都。說完，張鐵拉著林明寒的手說：“孩子啊，爺爺這些年非常想你啊……”張鐵絮絮叨叨，林明寒依然面無表情。

張鐵越發(fā)耐心：“明寒啊，爺爺特別喜歡釣魚，你能陪我嗎？”林明寒的眼中閃過一道光，但瞬間黯淡下來：“不喜歡?！睆堣F拿出釣魚竿：“走，跟爺爺去試試！”許茗芬趕緊制止：“爺爺，不行，明寒現(xiàn)在做事沖動，我怕他掉進水里……”許茗芬話音剛落，林明寒當即像瘋了一樣，操起桌上的物品往地上砸。張鐵讓許茗芬出去，把林明寒交給他。

過了許久，門被打開，林明寒的手被爺爺牽著，看上去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張鐵面色凝重：“你在一旁，不利于我和孩子交流，我要把孫子接到鄉(xiāng)下去住一段時間，你把他的日常用品送過來吧！”許茗芬顧慮重重：“他現(xiàn)在這種情況可以外出居住嗎？他每天要吃藥，如果病情發(fā)作能及時送醫(yī)嗎……”看著這位焦慮的母親，張鐵一陣嘆息：“你要交給我，就得信任我?！痹S茗芬只得順從。

感激之外的意外：“羊爺爺”的難解心結(jié)

這年3月，張鐵帶著林明寒來到四川省郫縣唐昌鎮(zhèn)戰(zhàn)旗村，他們租了一間民房，這里四面環(huán)山，門口有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環(huán)境宜人。第二天，張鐵帶著林明寒去釣魚。十分鐘后，林明寒丟下魚竿，追趕旁邊田里的鴨子去了?？粗荏@的鴨子四處飛撲，林明寒居然大笑了。鴨子主人氣惱地上前制止，被張鐵攔住。他掏出一百塊錢賠給對方，戲稱“鴨驚”費。“爺爺”的寬容讓林明寒獲得極大滿足，而奶奶黃梅看林明寒多夾了哪個菜兩筷子，都會留心記下來。漸漸地，桌上全是林明寒愛吃的菜。

一個星期后，許茗芬來到戰(zhàn)旗村，發(fā)現(xiàn)林明寒的目光有了溫度，面色也變得紅潤，她放下心來?；爻啥记?，張鐵幫這對母子把好了脈：“你對孩子管束過于嚴厲，平時沒有疏導(dǎo)，一味加壓，讓他精神最終崩潰。今后的日子里，你要給他真正的關(guān)愛和陪伴！”張鐵的一番話，讓許茗芬懊悔莫及。

后來許茗芬休假，也住到了戰(zhàn)旗村，陪在林明寒身邊，陪他一起做彈弓，一起釣魚……有那么一瞬間，許茗芬恍惚覺得張鐵老人就是兒子的親爺爺，黃梅就是孩子的親奶奶。二位老人對孩子的那份愛和細心，從心底油然而發(fā)，讓許茗芬動容。

一天，許茗芬好奇地詢問奶奶：您兒女們在哪??？孫子多大了？沒想到黃梅停住了手里的活計，眼角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想到可能觸碰到老人的傷心事，許茗芬自責不已，也不好再追問。林明寒的情緒越來越穩(wěn)定，張鐵讓許茗芬將孩子接回家休養(yǎng)。2015年9月，他重返校園。

兒子能夠康復(fù)，許茗芬對張鐵夫婦感激不盡，多次拿錢、物謝二位老人，都被張鐵拒絕了。有一次，許茗芬又去看望兩位老人，黃梅病了，躺在床上。作為醫(yī)生，許茗芬第一反應(yīng)就是趕緊送老人去醫(yī)院，張鐵卻神色黯然地說：“沒用，這是心病。你有時間就多帶林明寒回來看看我們，奶奶想孩子！”說完，張鐵悲淚橫流。自從認識張鐵，許茗芬從來沒見他如此沮喪。她十分震驚，在她的追問下，張鐵幽幽地講了自己的事。

張鐵出生在四川省岳池縣一戶農(nóng)家，只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的他，刻苦自學(xué)，當上教師。不凡的經(jīng)歷，讓他對兒子張井峰期望頗高。1978年出生的張井峰，十分調(diào)皮，經(jīng)常在學(xué)校惹事。張鐵動輒斥責、打罵。1994年張井峰沒考上當?shù)氐闹攸c高中，在兒子學(xué)校，張鐵解下皮帶對兒子一頓暴打。當天夜里，張井峰趁父母睡著后，離家出走了。張鐵夫婦急瘋了，找遍岳池大街小巷，親戚朋友也幫著四處尋找?？僧斈隂]有發(fā)達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張井峰自此再無音訊！

兒子失蹤后，黃梅對丈夫怨恨不已，要離婚。整天不吃不喝，以淚洗面，還趁人不注意喝農(nóng)藥、割腕……幸好每次都搶救過來。醫(yī)生診斷，黃梅患上了重度抑郁！張鐵只好請長假陪在妻子身邊。

這期間，為了尋求心理撫慰，同時幫助妻子走出陰霾，張鐵閱讀了大量心理學(xué)方面書籍，反思自己教子失敗的教訓(xùn)，寫了厚厚兩本關(guān)于父母和孩子之間存在的問題，以及解決之道。妻子病情好轉(zhuǎn)后，張鐵沒有放棄尋找兒子的步伐。那幾年，只要有一絲線索，他就趕過去，足跡踏遍重慶、云南等地。

十多年過去了，就在張鐵絕望時，奇跡出現(xiàn)。2004年6月，有朋友告訴他，在成都紅星二路一家冒菜館吃飯時，發(fā)現(xiàn)餐館老板長得特別像張鐵，有廣安口音。得知此線索后，張鐵當天就趕到成都，擔心一場空，他沒有告訴妻子。那天，找到那家飯館，張鐵一眼就認定小老板就是自己的兒子，對方的小眼睛、挺立的鼻梁都是張家遺傳啊。張鐵激動地上前相認：“峰娃，峰娃！”對方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你認錯人了！”張鐵不死心地說：“峰娃，我知道你是峰娃。你媽想你都想病了，她盼著你回家啊……”對方背過身，讓人將張鐵請出了飯館。十多年了，兒子竟還如此恨他……張鐵悲愴淚下！

第二天，不死心的張鐵趕回家把妻子接到成都，卻發(fā)現(xiàn)飯店門上掛著歇業(yè)的牌子。黃梅懊悔錯過了和兒子見面的機會，伏在緊閉的玻璃門上嚎啕大哭。黃梅急火攻心，抑郁癥又犯了，夫婦倆只好返家。后來，當張鐵再找來時，飯店已經(jīng)轉(zhuǎn)手。張鐵曾到當?shù)嘏沙鏊デ笾?，但由于張鐵沒法證明自己和餐館老板的關(guān)系，警方也無能為力。張鐵堅信那就是兒子張井峰！盡管對方不認他，可想到兒子還在人世，在成都，張鐵也算稍微安心了。2008年張鐵退休后，夫妻倆拿出全部積蓄在成都買房定居下來。

在成都定居后，除了找兒子，閑暇時，張鐵去四川大學(xué)旁聽心理學(xué)課程，參加了家庭治療等課程培訓(xùn)。每每看到身邊，有叛逆的孩子和焦慮的父母，他主動為“問題家庭”成員做疏導(dǎo)，他是希望自己的善舉，能為自己積攢運氣，總有一天和兒子團聚。

彌合撕裂的父子情：愛心在命運轉(zhuǎn)機處逆流

許茗芬這才明白老人淚水背后的凄涼，明白兩位老人真心愛林明寒的原因：他們把對兒子的愛都寄托在這些孩子身上。從那以后，許茗芬也加入到了尋找張鐵兒子的隊伍中。憑借張井峰小時候的照片和張鐵對成年兒子的描述，許茗芬請人為張井峰畫了張素描，動員身邊的熟人幫忙尋找張井峰。

憑借強大的人脈關(guān)系，2015年11月，有朋友給許茗芬提供一個線索：成都紅瓦寺有家超市的老板叫趙民，和畫像上張井峰非常像。怕老人失望，許茗芬先去確認。她從旁打聽到時年37歲的趙民已有個3歲的孩子，一家人靠經(jīng)營超市為生。許茗芬用手機偷拍了一張趙民的照片，拿給張鐵看。老人一見那張照片，激動地說：“就是我兒峰娃?！?/p>

在張鐵急迫要求下，許茗芬?guī)Ю先巳フJ親。那天，當張鐵走進超市，輕聲叫了句：“峰娃！”對方抬頭愣了，遲疑片刻低下頭：“你認錯人了。”張鐵心情越來越激動，上前彎下雙膝，作下跪狀。許茗芬趕緊將老人扶住，這才發(fā)現(xiàn)是因過度激動，張鐵暈倒了。趙民夫婦和許茗芬手忙腳亂，迅速將老人送往附近的成都第七醫(yī)院。

那天，趙民的妻子魏鳳麗一臉不解，可因為要看孩子，她提前離開。直到醫(yī)生確診老人沒有大礙，趙民才回家。其間，他一直保持沉默。許茗芬恨自己太沖動，差點搭上老人性命。為避免老人情緒波動，也擔心會刺激黃梅，許茗芬說服張鐵在家等，由她出面，和趙民溝通。

許茗芬再次出現(xiàn)在趙民面前時，他惱怒地說：“你又來干什么，非要鬧出人命才罷休？！”許茗芬誠懇悲切地說：“你無法原諒父親，可以理解，可是你母親呢？她因為你差點瘋了，難道你就不想她嗎……”許茗芬的話讓趙民一下怔住，但他還是不承認。無奈之下，許茗芬決定從魏鳳麗身上尋找突破口。魏鳳麗是重慶豐都人，和趙民打工認識時，他稱自己是孤兒，丈夫在她眼里始終是個謎。那天趁魏鳳麗一個人看店，許茗芬?guī)退忾_了這個謎。魏鳳麗十分感慨，她答應(yīng)許茗芬，勸丈夫和父母相認。

事到如今，許茗芬必須得請黃梅出面了。她大致和黃梅說了找張井峰的經(jīng)過，黃梅就緊緊拉著她的手要去見張井峰。那天，事先接到電話的魏鳳麗，將黃梅要來的消息告訴了丈夫，張井峰愣住了，發(fā)火她們沒有經(jīng)過他同意。魏鳳麗勸丈夫：“我不知道你過去經(jīng)歷了什么，我不能有一個謎一樣的丈夫，兒子也不能有一個謎一樣的爸爸?！睆埦宀辉傺哉Z。那天，黃梅出現(xiàn)在張井峰面前時，張井峰再也矜持不住，迎上去叫了聲：“媽！”黃梅顫巍巍地撲向他：“峰娃，你是我的峰娃??！”張井峰抱著瘦弱的母親，失聲痛哭。黃梅哭著捶打他：“我的兒啊，你好狠心啊……”母子二人抱頭痛哭。一旁的許茗芬和魏鳳麗早就淚眼婆娑。

原來當年，張井峰中考時因發(fā)高燒才出現(xiàn)失誤。張鐵不僅不體諒，還當著同學(xué)們的面打他，讓他丟盡顏面。憤恨離家后，他扒上一輛大貨車，被帶到了重慶。見他孤身一人，有“好心”人給他吃喝，給他介紹工作。滿心歡喜，誰知，卻被賣到了黑磚窯。在黑磚窯的那兩年，他受盡苦難和折磨。后來黑磚窯被媒體披露，他才得以逃出。為了生存，他和一幫混混走到一起。并在大哥的幫助下辦了一個身份證，改名趙民。其間，因為思念母親，曾偷偷回過岳池?？伤桓疫h遠看母親一眼，就落荒而逃。

三年后，帶頭大哥被抓，因他的問題不嚴重，被放了出來。后來去了重慶做了幾年搬運工，直到25歲攢了點錢后，回到成都，開了家餐館?？捎捎跊]有經(jīng)驗和技術(shù)，生意一直不好。就在他想轉(zhuǎn)讓門面時，張鐵找上門認親。看到父親那一刻，往事涌上心頭，在艱難的歲月中，他對父親的恨意愈加深重。要不是父親當年粗暴的行為，他也會像同齡人一樣讀大學(xué)！每每想家，張井峰就一再詛咒父親：“他現(xiàn)在做再多也無法彌補我過去遭受的噩夢。”看著比同齡人更顯蒼老的張井峰，許茗芬流著淚說：“孩子，你父親受的罪和折磨一點都不會比你少?。　?/p>

2015年12月，張井峰帶著老婆和孩子回到闊別十多年的家，當他開口叫“爸爸”的時候，張鐵捂著臉，淚水浸潤了枯槁的手指縫！時間在投毒的時候，就給過解藥！為了讓張井峰夫婦更好地經(jīng)營超市，張鐵和老伴承擔了照顧孫子的重擔。憑借對兒童心理的了解，小孫子張樂軍被張鐵培養(yǎng)得自信開朗，知書識禮。

2016年12月，小家伙參加了成都“寶貝風(fēng)采”大賽，取得季軍。家和萬事興，張井峰夫婦超市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新的一年打算開分店。19歲的林明寒經(jīng)常來爺爺家串門，在2017年，他即將面臨高考，由于患病，他比同齡人要晚了一年。許茗芬說，她不在乎兒子考上哪所大學(xué)，成才路千千萬，只要他身心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望子成龍在兩代人身上造成的傷痕正慢慢在彌合……

（為尊重主人公意愿，文中除許茗芬外，其余人物作了化名處理）

編輯/劉彩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