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 怡 Cui yi
從書畫本身看十詠圖的時代特征
□ 崔 怡 Cui yi
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傳為北宋大詩人張先的《十詠圖》,1995年被故宮以1800萬通過拍賣收回,若干年來引起了書畫收藏圈乃至文化藝術界巨大爭議。以下是針對《十詠圖》爭論的重要文章、觀點和論述角度整理:
時間作者文章觀點角度1995年10月徐邦達翰海1995秋拍圖目中國繪畫(古代)北宋,張先題跋、著錄,提到時代風格、絹、墨氣息符合,未展開1995年11月蒲生北京翰海一千八百萬成交十詠圖是北宋詞人張先所繪嗎北宋,畫匠繪圖,張先書 張維詩歷史記載、跋文、著錄1995年12月楊新張先《十詠圖》:失而復得的國寶北宋,很可能非張先題跋、流傳,略提時代風格,未展開1998年1月吳敢一千八百萬買幅偽作——北宋張先十詠圖辨?zhèn)蚊鞔?,似為明人偽作文字、序與題跋、收藏印鑒、收藏過程1998年3月周刃一千八百萬買偽作——與吳敢先生商榷北宋,張先作序與題跋、收藏與著錄1999年楊仁愷《國寶沉浮錄》(增訂本)北宋張先《十詠圖》引起的討論南宋,佚名作時代風格,未展開2000年楊仁愷張先十詠圖卷的真?zhèn)闻c時代綜合各方,未作結論以上1245文觀點匯總2003年楊新由出師頌引發(fā)出對中國書畫鑒定的思考北宋,非張先文字、題跋、著錄
綜上,針對此圖有兩種主要不同觀點:
一、《十詠圖》是北宋、南宋還是明代?二、《十詠圖》是否張先所繪?本文主要針對第一問題進行探討。
遍閱以上諸文,爭論基本來自對題跋文字的考證,或對收藏、著錄進行挖掘,也或對收藏過程、歷史記載深入研究,各方各執(zhí)己見無法統(tǒng)一,但細觀發(fā)現(xiàn),無人針對書畫本身最應關注的時代特征進行深入分析。本文試圖通過對書畫本身的筆墨、建筑、服飾進行剖析,探求此畫的時代風格。
《十詠圖》絹本設色,縱52、寬178.7厘米。是集山水、建筑、人物、禽鳥為一體的長卷。有記載的關于《十詠圖》著錄主要有南宋周密《齊東野語》、清《石渠寶笈》續(xù)編、《石渠隨筆》,為故宮佚目作品①。
卷首乾隆御題“頌芬寫妙”四字,并于畫卷右上方御題詩一首,畫卷上有北宋孫覺做序,拖尾有南宋陳直齋、金顏堯煥、元鮮于樞、元脫脫木兒等題跋。鈐有乾隆十七枚印及嘉慶、宣統(tǒng)各?、冢鵀槟纤未笫詹丶屹Z似道收藏,有非常珍貴的明內府《典禮紀察司印》半印。
十詠圖 弧形山腰與 早春圖 弧形山腰
十詠圖(上二) 與燕文貴 西三樓觀圖(下左)關仝 關山行旅圖(下右)
《十詠圖》采用中景式略帶鳥瞰法構圖,整體構圖具備“遠取其勢,近取其質”的山水畫主要筆墨特征。遠山采用勾線后渲染的方式,不同山體墨色逐步過渡顯示重山層層。中景和近景山石墨色逐漸加重。畫幅左側近處一片山石用濃筆勾勒,配合右側刻畫細致的亭臺,使得整個畫面呈現(xiàn)平遠和深遠之意。
整體畫面山石樹木中最為凸顯的為畫作左側高山,此山山體呈現(xiàn)弧形,是典型的“李郭”畫派特征,而郭熙的《早春圖》最為代表。北宋王詵、燕文貴、南宋院體畫家以及江參,再至明代戴進、吳偉、劉玨、唐寅等畫作中均有出現(xiàn)這種弧形山腰,其特點是可以使畫面顯得具有透視感,顯示高遠與深遠的效果。
山石的勾線使用中鋒硬毫,清晰連貫。山體上亦用硬毫勾出富有質感的輪廓線。山石上的皴法為短皴,類似短條子皴,只是覆蓋范圍更大些,是相對溫潤清淡的正鋒筆尖皴出,皴后整片覆墨涂染。坡漫沙渚狹長入水,亦用墨涂染。這種山石、坡漫的勾線、皴法、染法,接近北宋燕文貴的風格,燕文貴的繪畫風格上承荊浩、李成,與關仝、郭熙有相近之處。
《十詠圖》樹木的畫法大致有六七種,從葉法看,其中兩棵為“個字”夾葉、一棵為“圓夾葉”、兩棵柳樹葉、以及若干棵用“栢葉點”。畫中出現(xiàn)了大量枯樹,這些枯樹均為蟹爪、鹿角狀枝干,亦是李郭畫派的典型特征,但不具李郭蟹爪寒林的遒勁,依然接近燕文貴、關仝風貌。
建筑是《十詠圖》非常精彩之處,繪者熟悉建筑的構件、構造,所畫屋宇符合《圖畫見聞志》所記載“折算無虧”、“一去百斜”的要素③,比例和空間滲透感把握得當,具有樸素意義的透視效果。
主要建筑為兩座亭閣:右側為重檐歇山頂,無鴟尾,山面雖有懸魚但細致刻畫了山面內構件,細筆勾畫瓦作;斗拱結構清楚,大而稀疏,與四柱共同分力亭面上下;單層須彌座,與臺階、象眼、土襯等無不刻畫精細;欄桿更為精彩,勾片處鏤空立體感凸顯;右側亭廊上格子、下柵欄的形制,與《閘口盤車圖》中建筑制式相似。
四角攢尖亭上有蓮花寶剎,弧形亭脊雖用手繪但平行有致,每層四個刻畫細致的大型斗拱支撐上下兩層水榭,中間平臺箭頭形紋飾以及邊角花飾在宋代繪畫作品中可見。以上兩處主要建筑結構特點,符合北宋宣和二年《營造法式》形制。
亭內士紳戴東坡帽,著淺色團領長袍,立領中單,腰系軟帶;侍從戴桶帽,或站立身后,或抱琴,或持扇;亭外小吏高背式圓頂幞頭,幞頭隆起,山亦高高隆起;“聞砧”、“貧女”中的貧苦婦女,梳椎髻,交領衣衫,上襦下裙;“孤帆”、“送丁秀才赴舉”中漁夫、隨從椎髻或諢裹巾,著齊膝衣,短褲。以上服飾特點符合北宋制式,與南宋、明代有所不同。這些服飾于《清明上河圖》中基人物本均能對應。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對照北宋、南宋及明代在構圖、山石、樹木、建筑、服飾等方面的特征是否符合《十詠圖》。
十詠圖(上二)與關仝 關山行旅圖(下左一)燕文貴 江山樓觀圖(下左二)
1.構圖
北宋山水繪畫為全景式、中景式構圖,南宋被迫定都臨安,由于宮殿高度的限制、審美的變化,構圖轉變?yōu)橐岳钐茷樵搭^,馬遠、夏圭為代表的近景、小景式構圖,如南宋常見的、同樣是園林式景物畫“會昌九老”題材,均為近景。
明代山水繪畫構圖多繁密,即缺乏南宋大量留白的空靈意境,更沒有北宋大山堂堂、天地具有的氣勢。明代構圖雖也見全景式(如仇英等),但山水、界畫、人物為一體的橫卷式畫作,取景基本為近景,山石、樹木布局較滿。謝環(huán)《杏園雅集圖》、文征明《東園圖》等可以作為此類園林式畫作的代表進行比較。
2.筆墨
從筆墨來看,北宋畫家對保持線條清晰尤為重視,輪廓線條堅實④。南宋山水畫大致分為兩類,除了趙伯駒、趙伯骕兄弟的青綠山水畫,主要以馬夏為代表的院體繪畫為主。他們在筆墨上特征明顯,山石勾線多為方筆正鋒,多用斧劈皴及其演變的各種皴法,基本為大皴,常以筆肚皴出,山石質感強烈。
十詠圖(左)與北宋 閘口盤車圖(右)
明代山水畫的主要流派為:以承接元人為主的文人派、以承襲南宋院體為主的院體派、江浙地區(qū)的浙派及吳門畫派、以黃公望上溯宋元的董其昌及其追隨者。
縱觀明代山水畫,以《十詠圖》筆墨寫實、精細的繪制手法,明代幾乎無人可以做到。主要體現(xiàn)在:明代筆墨表面所顯露的力量,不能夠很好的控制和保留,用筆的力量會跑偏,以致于勾線明顯比宋代硬,并且多出現(xiàn)偏鋒和斷續(xù),特別是能夠畫弧形山腰的戴進、吳偉等人尤為明顯⑤;皴法上明代幾乎不再出現(xiàn)短皴,院體以斧劈為主,其他承襲元代以披麻皴為多;明代亦多有畫蟹爪枯枝之人,如戴進、吳偉、吳彬、張宏等,乃至董其昌畫作中亦有出現(xiàn),但與《十詠圖》大有不同。
3.建筑、服飾
以郭忠恕、張擇端等為代表的北宋界畫雖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但至南宋,界畫較北宋更加細致,多配以山水般詩情畫意的空靈構圖。畫家們對建筑物構造的掌握達到了至詳至悉的程度,能夠更加準確地表現(xiàn)建筑風格、比例和透視關系,工匠可依圖造屋。關鍵是為適合南方天氣,南宋界畫上已出現(xiàn)了方便拆卸的落地格子門窗⑥。
十詠圖(上三圖)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下三圖)
十詠圖(上)與謝環(huán) 杏園雅集圖(中)文征明 東園圖(下)
明代界畫幾乎蕭條,建筑構件不準確,近小遠大,比例關系不能折算清晰,更無透視關系可言。斗拱不再是承重的主要構件,密集成排只做裝飾;無法詳細畫出歇山山內結構,故使用形式繁密的懸魚、惹草及鮮艷的顏色將山面封死涂染;臺階用幾道橫線、象眼用三角形或橫線代替;欄桿形制簡單,勾片多用木、石實體封住等等。仇英是明代界畫第一人,也只能表達形似而已。
北宋與南宋服飾最大的區(qū)別之一在于幞頭,無論是歐陽修的《新五代史》,還是《宋史輿服制》記錄的都非常清晰,入宋之后幞頭是隆起的,用藤織草巾子做龍骨,紗做表外涂以漆⑦。到了南宋,為適應炎熱天氣,幞頭不再隆起,變成了隨形的。而在明代,“東坡帽”不再流行,楊維楨為此時的巾帽取了個好名字——“四方平定巾”⑧。
綜上,可以得到以下結論:在構圖、山石樹木的筆墨、建筑服飾的刻畫上,《十詠圖》更接近北宋晚期。筆墨上非南宋人的風格,而說明代人后仿就更牽強了,此圖之筆墨與建筑,通過上文論述已知不是明代人能夠模仿的。宋代繪畫最明顯的特征,是樸素意義的寫實和樸素意義的“焦點透視”原理,這是之前歷朝歷代,和后世元明清均無法達到的。
在此,略為探討一下《十詠圖》是否為張先所繪。張先(990~1078年),字子野,烏程(今浙江湖州)人。北宋著名的詞人,與梅堯臣、歐陽修、蘇軾等交游,世稱張三影。在文章開始所羅列的關于《十詠圖》論辯文章中,有張先能畫、張先不能畫的兩種觀點與分析,本文不做詳述。截至目前,張先的確沒有作品傳世,只能下此結論:1064年張先74歲,在世。然而,1.畫史上并無明確記載其能畫;2.作為一個文學家、詩人,應當不具備如此刻畫界畫的能力,和勾勒服飾造型的能力。
十詠圖 (左) 南宋劉松年 四景山水圖 (中) 仇英 中興瑞應圖 (右)
戴進 春山積翠圖(左一)吳偉 灞橋雪圖(右二)吳偉 長江萬里圖(右上)董其昌 鹽居圖(右下)
此畫究竟何人所為,在與北宋各名家畫作對比后可觀,無論勾線還是皴法、樹法都略顯柔弱,不像是高人所做,或也可信蒲生《北京瀚海一千八百萬成交十詠圖是北宋詞人張先所繪嗎》文中提到,不是一人所為。但總體看來,這人或這些人應主要傳承李郭、燕文貴畫風,而《圣朝名畫評》所列燕文貴的畫精于三門:一人物,二山水林木,三屋木也與畫作相匹配⑨。大膽設想依照《圣朝名畫評》所載,燕文貴雖于太宗時期駕舟至汴梁,但他實與張先同鄉(xiāng),亦為吳興人士,是否此畫為他同鄉(xiāng)后學所做?亦或此圖由張先遙托,成于汴梁也未嘗不可想象。
啟功先生在《談詩書畫的關系》一文中講到“因畫題詩”和“因詩題畫”,有“詩畫結合的變體奇跡”“詩畫結合也有庸俗的情況”,《十詠圖》詩格、畫格都不能算是絕佳,但十首詩凝成一幅畫作,從北宋流傳至今,真正可稱為廖若星辰了。
注釋 :
①見楊仁愷《國寶沉浮錄》。
②乾隆八璽:石渠寶笈、乾隆御覽之寶、石渠定鑒、寶笈重編、重華宮鑒藏寶、乾隆鑒賞、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另有,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八徵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等9方乾隆印鑒。
③兩宋的建筑畫(界畫),在《圖畫見聞志》記載:畫屋木者,折算無虧,筆畫勻壯,一去百斜。“折算”就是推算建筑的比例尺度;“一去百斜”就是透視畫法,“向背”指立體感。
④徐小虎《畫語錄》第一篇“筆墨鑒賞中的一些基本態(tài)度”部分。
⑤徐小虎《畫語錄》第二篇“李唐”部分。
⑥傅熹年《論幾幅傳為李思訓畫派金壁山水的繪制年代》。
⑦歐陽修《新五代史》《宋史輿服制》
⑧明郎瑛《七修類稿》記,楊維楨戴帽見朱元璋,朱問叫什么,楊維楨諂諛稱:“此四方平定巾也”。
⑨謝稚柳《燕文貴、范寬合集敘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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