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逝的歷史，搖曳的殘燭

張坤

摘 要： 歷史曾是南方文學中最凝重的一筆，然而新生代的南方作家博比·安·梅森卻逆?zhèn)鹘y(tǒng)而書寫，揭示歷史消亡的趨向。她在《施拉和其他故事》中展現(xiàn)了歷史自身消亡的規(guī)律和當下取而代之的勢頭及兩者交融的失敗，記載了南方歷史的命運。

關鍵詞： 梅森 歷史觀 《施拉和其他故事》

20世紀20年代到60年代，由?？思{、韋爾蒂等南方文作家悉心編織并全力捍衛(wèi)的南方神話宛若一穿越的棱鏡，折射出昔日的五彩恬靜后又凸顯當下的灰暗乏味，在今昔對比中浮現(xiàn)出的失落與惆悵恰恰就是南方文藝復興的歷史觀。它賦予了作家對照的實體、惆悵的緣由，甚至還提供了應對當下與未來的動力。然而20世紀60年代后隨著后工業(yè)文明的侵蝕，消費主義和大眾文化以摧枯拉朽之勢消解神話并躍為主導。

美國當代小說家、文學評論家博比·安·梅森敏銳地觀察到南方文化的更替，她不囿于南方文藝復興的夢幻，開創(chuàng)了“超市現(xiàn)實主義”小說，推動了當代南方文學的轉(zhuǎn)向。其作品《施拉和其他故事》憑借獨特的新歷史觀，獲得美國筆會海明威獎和美國藝術基金獎。該作品中的新南方人享受工業(yè)文明與商業(yè)文明的種種便利，沉浸于當下而無暇顧及歷史。梅森毫不掩飾這一離經(jīng)叛道的歷史觀：“我不認為我寫的人物癡迷過去。我不認為他們對內(nèi)戰(zhàn)有所了解，我不認為他們在乎這一點?！保↖nterview 37）她坦言：“我覺得當下喧嘩十分有意思。人們不再背負歷史的重擔，這是對的。面對改變，人們并不能處理得太好，但這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可能”（ Interview 451）。作為新生代南方代表作家，梅森通過展現(xiàn)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少”煩憂的南方，預言著傳統(tǒng)歷史觀的消亡。

一、流沙的過去

事物的發(fā)展總經(jīng)歷萌發(fā)到昌盛再到回落的規(guī)律，同樣，歷史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在經(jīng)歷了南方文藝復興這一極盛時代后也走向衰亡，其過程表現(xiàn)為舊事物的殘存和新事物抗爭時屢屢受挫，不得不屈服于新事物，即老南方人在今昔矛盾中無謂的掙扎、被迫的放棄及無情的背叛。

掙扎是梅森筆下老南方人維護歷史的本能反應，可他們皈依歷史、追溯解答時，遭遇的卻是新南方人的調(diào)侃、嘲諷，甚至是唾棄。在《施拉》中老南方人梅布爾篤信歷史對人的感化，認為當下所有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對歷史的遺忘。于是當女兒女婿感情出現(xiàn)裂痕的時候，她便敦促他們?nèi)ハ笳髦鴥?nèi)戰(zhàn)史和家族史的施拉旅行，從而喚醒愛戀。然而，當她還沉醉于講述“（施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有那么多的歷史”（Shiloh 13）時，女兒卻不耐煩地回應道：“你什么時候才能閉嘴，不提施拉？”（Shiloh 13）這對母女的矛盾蘊涵了新舊南方人面對歷史時的沖突，梅布爾堅信：“人都是從他的過去走過來的，沒有哪一個人是孤立的自我，在某種程度上，他是自己的過去，也是他未來的總和?！保‵redric 48）然而她從過去尋求未來的信念卻在女兒的拒絕與反感中顯得蒼白而荒唐。

伴隨歷史的褪色，老南方人的掙扎愈發(fā)無力，于是更多人被迫放棄歷史。歷史觀的保存與延續(xù)不僅依托于經(jīng)歷者或耳聞者的情感，更需要一些物質(zhì)的、實體的要素加以保障。梅森的短篇小說中大量呈現(xiàn)歷史遺物的消失，直觀地闡釋歷史的消亡。如《舊物》中的克利奧：“她一直試圖處理掉收集的東西。丈夫死后……他所有的西裝都給了人，其余的東西打包成盒，賣掉了。她把他的手帕也全都送人了……上面還印著他名字的縮寫RSW——羅伯特·雅各布·沃特金斯……她不想活在過去了。”（Shiloh 77）

蔡斯指出過去遺留下來的人工制品的物質(zhì)存在是維護懷舊情緒的最重要因素，它是可以抓住的現(xiàn)存的東西證明歷史的痕跡（Chase 3-4）。死者的遺物恰是哀思者悼念他的載體，放手舊物等同停止思念?？死麏W為討好女兒，適應當下，扔掉杰舊物，以先進的電器取代寄托哀思的實物。這種對歷史承載體的放棄消解了線性時間概念，使得探尋與追溯愈發(fā)虛幻。同樣，《供奉》中的桑德拉探訪祖母時萌發(fā)了探尋過去的欲望，但當其回憶過去時，毫無思緒。她依稀記得兒時農(nóng)場上的秋千、狗、玉米地和小貓，但是那些“巨大的，結(jié)有碩果的果樹”卻十分模糊，且因為這些樹被祖母砍倒，桑德拉再也不能完整地建構出昔日農(nóng)場。普萊斯在指出，樹木以其特有的年輪、盤根錯節(jié)的樣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延續(xù)的、復雜的歷史。如此，伐倒伴隨一個家族多年的大樹，無異于拋卻歷史，與之前的生活決裂。沒有了歷史的承載者，回望歷史也就虛無了起來。

物的消亡對歷史觀的打擊雖沉重，但尚有記憶可彌補，然而人的“死亡”卻是致命的。他們或因力不從心，無法再為昔日辯護，或為了討好子女，決口不提過去，抑或完全被現(xiàn)代吸引，主動放下歷史。放手，已然成為老南方人無奈的常態(tài)?！杜f物》里克利奧的歷史觀之死純粹是為了迎合女兒，追趕時代，有意識地強制自己忘卻的，并為了“趕上潮流”，模仿女兒的生活狀態(tài)，一味地“買買買”（Shiloh 87），即便她自己都很困惑，“買”的意義到底何在？還有《新浪潮》里為了解小女友而拋棄傳統(tǒng)音樂，轉(zhuǎn)而給乘客播放“原生質(zhì)”重金屬音樂的埃德溫·克里奇，在《1949，底特律地平線》中為了迎合城里的姐姐大口大口吞咽咖啡的佩吉的母親，他們并不理解當下的時尚，更不要提享受其中，但還是出于種種原因，蒙蒙撞撞地隨之擺動。康德認為，人們是通過外部感知定義自我的，故人們習得的“自我”更多表達的是“身份”。“身份”能夠通過外部事物證明，克利奧購置的新家具，克里奇播放的“原生質(zhì)”，還有佩吉母親大口吞咽的咖啡，都從淺表層佐證了人物的“當代”身份。然而“自我”是無意識層面的積累，是在個人經(jīng)歷、環(huán)境等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有歷史淵源的。梅森筆下面對自我和身份沖突的人多少有些彷徨、失措，這便印證了部分南方人放手歷史的無奈。還有一類老南方人不再受歷史牽絆，真誠地喜歡上了工業(yè)文明，他們決絕地反叛了傳統(tǒng)歷史觀，為新的南方打開了大門。《定居與遷徙》中瑪麗的父母離開小鎮(zhèn)后心思全拴在了城里的那所現(xiàn)代化的公寓上，“（他們）計劃賣掉這個農(nóng)場后就把那所公寓買下來”（Shiloh 125）。對他們而言，農(nóng)場已經(jīng)死了，其價值無非是換公寓的支票。

不論是主動消失，還是被動消失，歷史沿著“無—有—無”的規(guī)律，即便還未被新的歷史觀取代，舊的歷史觀也日漸瓦解，形容枯槁，曲終人散。

二、自戀的當下

假若老南方人放手歷史，是無奈的背叛，那么新南方人對待歷史則是徹底的敵對。前者曾經(jīng)擁有甚至信奉歷史，而后者一開始就否定歷史的存在，故而前者面對歷史多有愧疚，不忍將其置之死地而后快，后者則只有不屑與淡漠。歷史感的稀薄感是新一代南方人突出的特性，由于個人情感，后現(xiàn)代思潮的滲入及當下事物的沖擊，在他們眼中，讓老南方人扼腕的昔日生活是可憎的、虛無的、荒唐的，所以必須與之斬斷聯(lián)系。

決裂是新南方人面對歷史的共性。然而這一態(tài)度是由多重因素層層疊加而成的，其中個人情感是最直接的一個?！妒├防锏闹Z瑪·簡不愿意回頭看，是因為過去的日子充滿了傷痛。多年前，自己和丈夫的疏忽造成兒子蘭迪的死亡，二人不堪打擊，漸生隔閡。蘭迪是過去的實體，本應伴隨她到現(xiàn)在和未來，然而他的猝然離去，中斷了其生活的連續(xù)性，將她擱置在了孤立的當下，于是決心要生活下去的諾瑪·簡選擇了拋棄，忘卻可切斷與歷史的聯(lián)系并無憂無慮地融入時代潮流中。諾瑪·簡對歷史的抗拒不只是情感使然，更蘊藏著時代的必然性，昭示著后現(xiàn)代思潮的滲入，傳統(tǒng)價值觀與認知方式被顛覆。詹姆遜將這種歷史意識消失產(chǎn)生的斷裂感定義為后現(xiàn)代文化的特征之一，認為這一斷裂使得后現(xiàn)代人告別傳統(tǒng)、歷史和連續(xù)性，而浮上表層，在非歷史的當下實踐體驗中感受斷裂感。這一思潮的涌入將諾瑪·簡從一個冷酷麻木的母親形象中解救了出來，轉(zhuǎn)型成順應時代蕓蕓眾生的一員，是被時代驅(qū)趕不得不向前看的受害者。

后現(xiàn)代思潮對歷史的瓦解方式并非是為后者畫上句號，掀起新的篇章，而是從其內(nèi)部解構，消解其存在意義。在后現(xiàn)代主義者看來“歷史是邏各斯中心的，是神話、意識形態(tài)偏見的源泉，是一種封閉的方法。歷史特許這一個或那一個主題為最高中心，為真理的終極起源者和記錄者”（波林，93）。換言之，傳統(tǒng)歷史觀相信歷史的意義與價值，使其成為“真理的終極起源者和記錄者”，但后現(xiàn)代哲學旨在打破這一中心論，將意義與價值從歷史中剝離出來，夷平歷史的深度，最終呈現(xiàn)后現(xiàn)代的淺表性世界。由此，人們的認識日漸膚淺，失去斷定價值的能力和歷史想象力，就像勒羅伊在《施拉》中的感觸：

他（勒羅伊）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著這樣一個事實——在這片土地（施拉）上曾戰(zhàn)亡過三千五百名士兵，但他卻只能把戰(zhàn)爭想成一種由塑料士兵構成的棋盤游戲。在比較邦聯(lián)軍隊聯(lián)邦營地的大膽的進攻和付吉爾·馬西斯對保齡球館的突襲時，他不由得笑起來……現(xiàn)在勒羅伊和諾瑪·簡就身處在這同一片戰(zhàn)場……歷史對于他來講只是一些名字和日期，他把歷史的內(nèi)容丟了。（Shiloh 15-16）

道格拉斯指出“后現(xiàn)代世界里不存在意義，它是一個虛無的世界”，勒羅伊所看到的戰(zhàn)場也是虛無的。對歷史的回顧需要依附于一個隱形的維度，即觀察者對所見事物的深層認知，然而勒羅伊對施拉既沒有情感依賴，又沒有歷史認知，整個遺跡只是“赤裸裸的、可見的、外顯的、透明的”展現(xiàn)，對于他而言，歷史已經(jīng)失去附著體。一如蘇珊·巴斯奈特的比喻，逝者已去，表面上看來，他缺席了自己的葬禮，但他并沒有消失，只是轉(zhuǎn)存于哀悼者的心里。從這個層面上講，他又出席了這場葬禮，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一去不返，但由于南方人對歷史特殊的眷戀，這場被英雄化、神秘化的戰(zhàn)爭在南方同時“在場”又“不在場”，直到后現(xiàn)代思潮侵入，殺死南方人的歷史想象，即“在場”，內(nèi)戰(zhàn)的殘骸硬邦邦地呈現(xiàn)在人們眼里。對于勒羅伊來講，歷史已死，梅布爾念叨的施拉就是一破爛無趣的地方，無異于其他地界，毫無情感價值。所以，當他試圖將眼前的旅游景點和意義、內(nèi)涵、價值這些已經(jīng)在他心里化成灰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時，他自己都覺得荒誕可笑。抽調(diào)價值的歷史就如同勒羅伊所說的“只是一些名字和日期”罷了，這實則呼應了后現(xiàn)代常態(tài)：“都在那兒，你所看到的就是你所得到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歷史被消解了內(nèi)涵和指涉，只留下物理的存在散落于當下，本來具有延續(xù)性的時空觀，抽取了“時”的價值，只保存了零散的符號，擠壓在當前的空間中。但抽掉歷史的符號并不意味著價值的消逝，鮑德里亞認為符號不再是再現(xiàn)性的手段，而是對象。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符號頂替歷史，成為價值的載體。由此，在以消費主義為主導的后現(xiàn)代社會中，切實存在的商品必定會比虛無縹緲的歷史更具吸引力。梅森筆下的南方人多癡迷當下而無暇顧及歷史，多沉迷消費而不肯深究意義?！断U伏》中的杰克對歷史似乎有一種天然的冷漠甚至仇視，他參不透歷史的意義，他想要的就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好現(xiàn)在，他對老狗格羅弗的態(tài)度赤裸裸地彰顯著他對當下的愛。格羅弗是其生活的見證者，南希甚至覺得杰克和格羅弗已化為一體，但當其疾病纏身時，杰克想的盡是“安樂死”和“養(yǎng)只新狗”。于是，在妻子阻撓其屠殺計劃時，他爆發(fā)了：“我只想把這件事情盡快了結(jié)了?！薄拔抑幌朊鎸ΜF(xiàn)實。你不明白么？我不想像你那樣抓著歷史不肯放手。”（Mason， Shiloh 208）格羅弗對于杰克來講無異于一件舊衣衫，嚴重拖累了當下生活的質(zhì)量，他之所以急切地擺脫格羅弗，再買新的，不過是在消費思潮影響下，通過更好的消費實現(xiàn)自身價值而已。梅森倡導這種商品價值取代歷史內(nèi)涵的消費行為，“在她的小說里難有因傳統(tǒng)的衰落而油然而生的悲傷、遺憾，而多是以正常、投入的心態(tài)暢游在現(xiàn)實消費文化的海洋里”。

后現(xiàn)代所講的當下已遠遠超過時間度量方式，也不可能成為將過去與未來連接起來的橋梁。此處的當下是在時間中不斷被延宕的充滿時尚感與自得感的“當下”。在這個完全可以自我指涉、自我滿足的當下，歷史頗為多余。正因為此，當下才可與歷史決裂，并沖擊甚至取代歷史。

誠然，歷史曾在南方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是幾代南方人精神的依托、靈魂的港灣，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時空的轉(zhuǎn)換，歷史在南方人的生活中會不斷褪色。后現(xiàn)代突出的當下性使其具有了自我指射、自我確證的屬性，在這一完全自足的環(huán)境下，與之沒有隸屬關系的歷史就尤為突兀。梅森是一位見證者也是一位記錄者，她用看上去頗為瑣碎的小故事詮釋著歷史自身滅亡的趨向及當下取而代之的勢頭。她筆下的人物，不論是懷舊的老南方人，還是享樂的新南方人都無法改變這一規(guī)律。逃離神話的新南方中，歷史觀和當下性不可兼容，前者被后者完全超克，于是漸逝的昔日猶如風中搖曳的殘燭，掙扎著、消亡著。

參考文獻：

[1]Frederic， L. Gwynn and Joseph L. Blotner （eds.）， 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M]. New York： Vintage Book， 1995.

[2]Chase， Malcolm and Christopher Shaw， The Dimensions of Nostagia[D].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1989.

[3]Mason， Bobbie Ann， “An Interview with Bobbie Ann Mason，” Conducted by Albert E. Wilhelm[J]. South Quarterly 26.2 winter 1988.

[4]Mason， Bobbie Ann， “An Interview with Bobbie Ann Mason，” Conducted by Bonnie Lyons and Bill Oliver[J].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32.4 winter 1991.

[5]Mason， Bobbie Ann， Shiloh and Other Stories[M]. New York： Harper & Rew Publishers， 1982.

[6]Price， Joanna， Understanding Bobbie Ann Mason[D]. South Carolin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0.

[7]波林·羅斯諾，著.張國清，譯.后現(xiàn)代主義與社會科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

[8]道格拉斯·凱爾納，著.張志斌，譯.后現(xiàn)代理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9]李楊.美國南方文學后現(xiàn)代時期的嬗變[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

[10]汪民安.后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J].外國文學，2001（1）.

基金項目：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鮑比·安·梅森的美國后南方小說研究”（16YJA752008）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