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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深夜話

    2017-04-25 23:12:16璇央
    飛魔幻B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巫女中宮娘娘

    璇央

    那天據(jù)說是皇后的忌辰。

    數(shù)百支白燭在中宮殿前燃燒,楚地的巫女在燭間跳著詭異的舞、唱著凄厲的謠。風(fēng)漸急,她們的影子搖曳、扭曲。風(fēng)中不知是誰的哭聲,亦聽不清是誰在喚著“魂兮歸來”。

    中宮所有的門窗敞開,疾風(fēng)一直呼嘯到最深處的大殿。那里跪著消瘦的帝王,他合上雙目念念有詞,是懺悔亦是祈禱。

    她緩緩走近中宮,卻不知自己為何來這兒,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牽著她前行。

    白燭依次熄滅。

    見到帝王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了恐懼,然而在她張嘴呼救前,最后一支燭火滅了。

    黑暗籠住了她,黑暗中穿著白衫的女子走來,面容一點點清晰——慘白的肌膚,干枯的嘴唇,幽深的黑眸,笑容冷厲。

    她想要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子掐住了她——

    放過我,皇后……這句話她沒能說出口。

    在中宮前庭跪了足足一天后,我昏了過去,次日醒時,膝蓋異常酸痛。

    下床時,侍女扶住了我,我問她:“今天十月初幾?”

    “初九?!?/p>

    那么距皇后忌日已過去半個月,可陛下還在為皇后舉辦祭禮。

    陛下希望能召回皇后的魂靈。

    皇后姓賀,出身沒落的世族卻有幸得到天子垂愛,她死了三年陛下還在思念她。

    招魂之事荒謬又邪門,傳出宮闈后惹來市井議論紛紛,朝臣也都在勸諫陛下,陛下卻置之不理,甚至聽從巫女的建議,就此常住中宮閉門不出,再未上朝,為的是能早日請來賀后亡魂。

    我是陛下的麗妃,本不該非議他,卻也覺得陛下這一次過分了。雖然他往日也不算勤政愛民,可這般沉迷鬼神之事,讓我隱隱憂心。

    我也試圖勸說陛下,但他不愿見我,哪怕我在中宮前從日上三竿一直跪到了黃昏斜陽。

    我拖著腿慢行,問道:“昨日送我回來的人是……”

    “寧侯?!?/p>

    竟真的是他。倒下時我看見那素來高高在上的錦衣公子向我奔來,還以為是幻覺。

    寧侯姓尹名珩,是陛下的表弟、多年來受天子信任的近臣,也是世人口中的奸佞。

    據(jù)說招魂之事就是他先提議的,那些楚巫也是他引薦給陛下的。

    我和尹珩并無交集,只偶爾在祭典宴席上遙遙見過幾眼,我想不通尹珩為什么會對我施以援手。

    經(jīng)過窗前時我隨意一瞥,恰好又看到了那人。

    寢殿西面視野開闊,可以眺到數(shù)百步外的馳道——馳道唯有陛下才能行經(jīng),可寧侯家的車馬正走在馳道上,往中宮方向去。

    先帝早逝時陛下尚在襁褓,太后尹氏攝政多年,尹家勢大,陛下又愛護(hù)這個表弟,所以他有權(quán)自由出入禁宮且肆無忌憚地僭越。

    大概在半月前我開始頭疼,御醫(y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昏昏沉沉,許多事都記不大清,只好待在寢殿休養(yǎng)。

    某天,御前內(nèi)侍帶來了圣旨和不滿四歲的太子。

    那是賀后獨子,她去世后由陛下親自撫養(yǎng)在身畔,但如今陛下讓我暫時照顧他。

    我沒有子嗣,一見太子便覺得喜歡,在接旨時卻不免疑惑,問:“為何不將太子交給貴妃?”

    內(nèi)侍諱莫如深,只是看了太子一眼,眼里藏著恐懼。

    太子很親近我。在他睡前我逗他,問:“太子想父親嗎?”

    他搖頭,道:“父皇這幾天和母后在一起,別打擾他們?!?/p>

    這話古怪得很,我忙換了個問題:“殿下為何不去貴妃那兒?”

    “貴妃那兒有許多妖怪?!碧有÷曊f。

    我頓時僵住了。

    “宮里好多地方都有妖怪,他們四處飄蕩,纏在人的身上,可人們看不見……”童稚的聲音幽幽的,“我告訴人們,可沒人信?!蔽腋杏X手心冰冷,是太子握住了我,我下意識地輕顫,他便問,“孟娘娘信不信我?”

    孩子的手心竟這樣冷,我反握住他的手,問道:“你怕嗎?”

    太子用力點頭,眸中泛起了淚。

    我將太子抱進(jìn)懷中,盡力安撫。

    “娘娘就像我母親?!碧訉㈩^埋進(jìn)我的衣袖間,“娘娘知道嗎?我見到我母親了?!彼麖阶哉f了下去,“我不記得母親的長相,但父皇身邊那個白衣女人和畫像上的母親一模一樣,她還對我笑了。”

    “你是說,你在陛下身邊見到了皇后?”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對啊,可惜別人也都看不到她?!焙⒆拥哪抗馓煺婕儍?。

    夜里,我夢到了賀后。

    夢中她還活著,穿著厚重華麗的翟衣,接受妃嬪跪拜,神色冷淡。

    在我記憶中賀后是個陰郁的人,幾乎不曾展露笑顏——這許是因為她失寵的緣故。

    她死后陛下萬般追思,可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陛下并沒有珍惜她。

    我入宮后,她便不再受帝王喜愛,太子一歲前她抑郁而亡。

    夢的結(jié)尾是賀后的死,她憔悴得形銷骨立,抱了抱兒子后,頭朝窗外,閉上了眼。

    可我明明沒有見過這一幕,為什么會夢到?

    夢境并不可怕,但夢醒后我冷汗涔涔。

    用過早膳后我又去了中宮,我還是想說服陛下放棄所謂的招魂——我有種不好的感覺,這種預(yù)感日漸強烈。

    內(nèi)侍不情不愿地去通報,許久后門被推開。

    走出來的是尹珩,這是我第一次在近處見他。我忍不住短暫地失神,因他如畫的眉眼和不俗的氣韻。都說尹家子璨然如玉,此言非虛。他的容貌的確極好,只是肌膚略蒼白,可京中出色的世家子甚眾,唯獨他似九天之上眾星環(huán)繞的明月,尊貴似乎融入了骨血,不經(jīng)意的一個抬眸睇眄,都能使人屏息。

    “孟麗妃。”他看我一眼,“請回?!彼ひ衾淅涞模垌鴳蛑o。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道:“妾非見陛下不可。”

    “若見不到,你又要在中宮前跪一日?”尹珩低低地笑出聲,上前一步,“麗妃賢德,不妨試試和言官一起死諫君王,珩也好奇陛下是否會因此動搖?!毖援吽c我擦肩而過。

    “侯爺且慢?!?/p>

    聞言,他略側(cè)首,眼波斜挑。

    我朝他福身,“還未謝過上回相救?!?/p>

    “免了?!彼麘袘械氐馈?/p>

    “侯爺為何救我?”

    “你昏倒后擋了我的道?!?/p>

    我氣結(jié),而他大笑著離去,“做奸佞太久,需偶爾行善積德,麗妃不必掛心?!?/p>

    尹珩走后,侍女擔(dān)憂地看我一眼,問:“娘娘還要求見陛下嗎?”

    我搖頭:“寧侯說的沒錯,我勸不了陛下。”

    侍女欲言又止。

    “何事?”

    侍女回道:“娘娘過去從不忤逆陛下,近來為何……”

    我愣了下,的確,我似乎是善于明哲保身的人。

    我本樂坊舞女,一朝得幸于君王才有如今地位。諂媚與順從是我面對君王時該有的態(tài)度,但這次不知怎的,我無法在陛下胡鬧時坐視不理。

    太子說,他想父皇了。

    聽到這話后,我忽然想起陛下已半月沒出現(xiàn)在任何人面前了。我輕拍著孩子的背,越發(fā)不安。

    黃昏前我再次去中宮,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紙錢灑落滿地,巫女圍繞著殿門且唱且舞。

    有幾個巫女?dāng)r住我。

    “陛下呢?”我問。

    巫女揚起詭笑,道:“陛下在等待皇后歸來?!?/p>

    那天夜里我悄悄去了中宮,借附近濃密的樹林掩蔽身形。

    月色被濃云遮蔽,女巫的吟唱時而高昂時而低沉。

    我看到陛下站在宮門前,見他還好好的,我松了口氣。巫女們圍繞著他跳躍。不遠(yuǎn)處放著火盆,燃燒的不知是什么香木,芬芳醉人,火焰是青色的,裊裊的煙霧攀升,仿佛能通達(dá)云上。

    漸漸地那煙霧凝成女子的形態(tài),陛下頓時失態(tài)地奔了過去。

    我驚訝地捂住嘴,與此同時女子看向了我,她只是隱隱約約的一團(tuán),但我卻能感受到她目光怨毒。我來不及恐懼,便見她尖嘯著向我撲來。

    我拔腿就逃,慌不擇路,響聲驚動了旁人,我聽見禁軍向我追來,呼喝著抓刺客。

    有人猛地從背后捂住了我的嘴,將我拖到了一旁的隱蔽處。我掙扎著扭頭,見到的人竟是尹珩。

    “不想死的話,再不要這樣冒失?!苯娮废騽e處后,他淡淡地道。

    “我看到了皇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要殺我。”

    “誰讓你湊熱鬧。”尹珩冷笑,“會不會被厲鬼纏身我不知道,但如果陛下見你鬼鬼祟祟地埋伏在中宮附近,他會殺了你?!?/p>

    我知道這句話不是恐嚇,陛下的確脾氣暴戾急躁,便問:“你為什么在這兒?”

    “你以為陛下這么多天沒上朝,政務(wù)是誰打理的?”

    我看了眼周遭,這一帶靠近他辦公的文華閣。所以,這便是我在此刻遇見他的原因。

    “你回去吧,今晚我什么也沒看見?!彼f。

    我點點頭,順著一條落滿枯葉的小徑離去。這條路幽暗隱蔽,想起方才的鬼魂我心有余悸,故而走得很慢。

    “你覺得他是個好皇帝嗎?”身后,他忽然開口。

    我回頭,他還在原地不曾離去,像是在和我說話,又似乎不是。

    “陛下非明君?!边@句真話我本不該說,但此時如同被蠱惑一般脫口而出。

    他緘默,目光遠(yuǎn)遠(yuǎn)望來,我不清楚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神情。

    “我見到了賀后,真的?!惫硎股癫钜话悖艺f。

    “別怕?!?/p>

    我以為是聽錯了。

    “別怕。”尹珩重復(fù)了這兩個字,像是在哄不知事的幼兒。

    我一時茫然,問:“你信鬼神嗎?”

    “你是想問,我為何會將那些巫者引薦給陛下?”尹珩笑了笑,“當(dāng)然是為了討好他。陛下懷念賀后,我便設(shè)法讓他重新見到賀后,這樣他會予我更大的權(quán)勢?!?/p>

    他這番話毫不掩飾野心,我無言以對。

    “致使君王無心政事,終究是不對的?!毕肓撕芫煤螅艺f。

    尹珩非但不惱,反而道:“我本就是奸邪小人?!?/p>

    這還是我頭一次聽到有惡人如此無恥,不猶撲哧一笑。

    尹珩也笑了出來。

    別怕。我記住了尹珩這句話,所以再次見到賀后時竟真的沒有多少恐懼。

    深夜,我睜眼,看見白衣女子對我微笑。

    我認(rèn)出那是賀后,可我從沒見過賀后這樣笑過。她輕飄飄地來到了門邊,回過頭對我說:“來呀。”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了出去。

    我跟著她穿過皇宮的重重長廊,一路靜謐,像是走在墳場,見不到一個活人。

    遠(yuǎn)處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俱是五六歲。他們并肩而坐,男孩安靜無言,女孩則時不時開口。

    她問他:“你的病很嚴(yán)重嗎?”

    她說:“我以后會常來看你?!?/p>

    她還說:“你笑起來很好看,我想看你笑的樣子?!?/p>

    男孩偶爾看女孩一兩眼,目光微涼。

    最后,她說:“你要長命百歲,我想和你一輩子不分開。”

    你要長命百歲,我想和你一輩子不分開。女孩說這句話的同時,賀后也在說,成年女子和女童的聲音疊在一起。

    我看著眼淚從賀后眸中滑落,然后她和那兩個孩子都化作了煙霧。

    清晨梳妝時,我聽侍女說,寧侯不好了。

    玉簪從手中滑落。

    侍女說他今早去見陛下時忽然倒下,眼下暫歇在中宮偏殿,御醫(yī)已前去診治。

    我顧不得長發(fā)散亂便奔了出去,到偏殿后我看見許多人簇?fù)碓谒磉?,神情凝重,御醫(yī)焦灼地為他施針。我撥開人群擠了過去,他面色慘白,雙眉緊蹙,顯然正在痛苦中,一只手捂著胸口,另一只手在我靠近時攥住了我的衣袖。

    他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我知道他很難受,于是隔著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腕。

    從前我聽人說尹珩自幼患有心疾,原來是真的。

    愣神很久,不知何時喧鬧的人群都散去,偏殿只剩幾個侍從,還有尹珩和我。

    我連忙后退,然后發(fā)覺自己的衣袖還被攥在尹珩手中。

    他松開了手,神色平靜。

    “你的病很嚴(yán)重嗎?”

    “別問我這個,聊些別的?!?/p>

    “……昨晚回去后,我又見到了賀后?!?/p>

    “你害怕?”他輕輕問。

    “你相信鬼神嗎?”我又一次問他。

    “信。不過——”他目光溫和,壓低了嗓音,“告訴你個秘密,你所見的被巫女召出來的亡魂,是假的。那煙霧能致幻,大概是你太害怕賀后,所以才會見到她要殺你?!?/p>

    原來是這樣,可我為何這般畏懼賀后?

    最近我總在頭疼,許多事都想不清了。

    無論如何,巫女還在皇宮內(nèi)裝神弄鬼。

    宮城內(nèi)紙錢紛飛,巫女游走在皇宮各個角落,將陰森的風(fēng)帶到了每一處,她們唱著誰也聽不懂的詞,在賀后生前停留過的地方禱祝。

    巫女半哭半笑的呼喊和手中的銅鈴聲都讓我心煩意亂,我想要避開她們,不知不覺來到了暴室附近。這里是許多戴罪的宮人死去的地方,據(jù)說關(guān)押了數(shù)不盡的冤魂惡鬼。

    我聽到有人在笑,回頭,看見一扇窗后有人拼命探出頭來。

    那人看來是暴室的女囚,似是認(rèn)識我,喊道:“娘娘!奴婢是玉眉,救救奴婢!”

    我原本下意識地走近了幾步,待聽到“玉眉”二字后猛地頓住。

    玉眉卻驀然大哭道:“皇后饒命!不是我害你!是她們逼我的!”

    我被嚇了一跳,不慎絆倒。

    有人在關(guān)鍵時刻扶住了我,但不是宦官宮女,余光瞥見錦衣的一角,倉促地轉(zhuǎn)頭,映入眼中是精致的側(cè)顏。

    尹珩沒有松手,在我掙扎之前看向了我,問:“娘娘為何在這兒?”

    他比我高許多,俯視時冰冷的目光似能刺入心間,我不自覺地與他對視,道:“我隨意走走,不知怎的就到了這兒?!?/p>

    尹珩沒有說什么,扶我站穩(wěn)后撤了手。

    “寧侯來這兒做什么?”

    “方才那人,是叫玉眉?”尹珩不答反問。

    “是的?!蔽掖瓜卵劢?。

    “聽說她曾是皇后生前的侍女?!彼麛n著手,“賀后死得蹊蹺,陛下將她的宮女盡數(shù)拘進(jìn)暴室拷問,但最后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如今那些宮人大多已被折磨致死,只有一個負(fù)責(zé)灑掃的宮女還活著,原來就是她。”

    “寧侯來這兒做什么!”遲遲等不到答案,我有些不耐煩。

    “我想知道這世上有沒有報應(yīng)。”尹珩的聲音平靜,“娘娘也知道,如今陛下在為賀后招魂,若賀后亡魂真的歸來,你說她會不會放過害她的人?”

    不知何處一陣風(fēng)吹來,我打了個寒噤。

    次日,我得知,玉眉死了。

    “據(jù)說就是貴妃勾結(jié)宮女暗害了皇后。”

    “好像貴妃滅口了一批人,唯獨漏了玉眉。”

    “那為何此人還是死了?”

    “噓,玉眉死得很是詭異呢?!?/p>

    我默默聽著侍女們議論,在枕邊看到了一片半枯的杏葉。

    只有暴室附近才有杏樹。

    驚惶之中,我再次去了中宮。

    我要見陛下,求陛下救命,招魂的可怖已超出了想象。

    在中宮前,我又遇到了尹珩。

    他站在巍峨的殿階下,像是專程在等我。

    “我要見陛下!”我說,“招魂之事不能再繼續(xù)了,我——”

    “陛下不會見你?!币衲抗獾?,“你遇上什么不尋常的事了?”

    “玉眉死了。”我看著他。

    “那等背主之人茍延殘喘多年,該死了。”

    我因他話語中的冷酷而不敢出聲。

    他亦不言,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你又為了處理政務(wù)而勞累了?”我終究忍不住問他。

    他點頭。

    “既然身子不好,為何還要……權(quán)勢能比命重要嗎?”

    “可我活不了多久。”他輕描淡寫,“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做我想做的事?”

    聽說先任寧侯為了醫(yī)治兒子,遍尋名醫(yī),甚至連方士巫者都被請到了侯府,只求能為尹珩延壽續(xù)命。

    可最終沒有人能救他。

    夢一日比一日荒唐,這一夜夢中我竟成了賀后。

    少年坐在廊下,落花隨風(fēng)落在他發(fā)梢,我將斗篷蓋在他單薄的肩上,他瞥了我一眼,道:“你以后不要常來找我了。”

    “因為我很快就要及笄了對嗎?”我問,“笄禮你會參加嗎?”

    “我要養(yǎng)病?!鄙倌暾f。

    我匆忙垂下眼睫,為的是掩蓋忽然涌上來的淚水,只道:“知道了……你,記得保重?!?/p>

    “但我會送上賀禮。”少年又說,“一份……天下最好的禮?!?/p>

    說完他輕輕笑了,笑時眼波澄澈而又悲涼,像是月下花間的露。

    夢醒,我睜開眼,看見賀后就在我身邊。

    不同于以往披發(fā)素服的模樣,今夜賀后嚴(yán)妝華服,母儀天下的威嚴(yán)攝人心魄。她看向我,抬手,手上是一把尖銳的刀。

    我驚駭萬分,但賀后卻轉(zhuǎn)身,攥著那把刀,推門而去。

    不知為何,我又緊跟了上去。

    最后來到了一間宮殿前,我認(rèn)出這是貴妃的住處。

    賀后舉起了刀,眼里有瘋狂的殺意。

    我與貴妃并無私怨,可這一刻我卻莫名地渴望見到貴妃的血。

    賀后徑直往貴妃的寢殿方向去,我急忙跟上,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宮人,我聽見有人喝問,猛然清醒。

    這時我已經(jīng)到了貴妃的寢殿,賀后高舉著刀,正要刺下去。

    與此同時,貴妃的人趕了過來,我聽見驚呼聲此起彼伏,短刀不知何時到了我的手上,侍從蜂擁而上將我擒住。

    我渾渾噩噩,思緒亂作一團(tuán)。

    待到耳邊的喧嘩終于平息后,我發(fā)覺賀后不見了,貴妃瞪著我,面色鐵青。

    “妹妹要殺我?”貴妃怒極而笑。

    “不是……”

    “我聽說玉眉死了,妹妹動的手?”貴妃在我耳邊幽幽地道,“現(xiàn)在要殺我了?”

    “不……”

    “咱們當(dāng)年一塊兒殺了皇后,現(xiàn)在你要殺我了?也對,秘密只有死人能保守?!?/p>

    許是下雨了,坐在馬車中,我聽見了沙沙的聲音,無法靜心。

    謀害妃嬪乃是大罪,宦官將我押入獄中,不多時我被提審,是陛下親自審問。

    我沒料到會因這種緣故見到他,原本我以為他除了賀后亡魂外再不會見任何人了。陛下廢去了我的位分,將我逐出宮,入寺廟懺悔。

    上車時,我聽見了太子的哭聲。我當(dāng)然舍不得那個孩子,但眼下最揪心的還不止是離別。

    十月的夜晚不算太冷,可瑟縮在馬車中,我一直在不停地發(fā)抖。

    在寺廟住下后的第二天,我見到了尹珩。

    “你還好嗎?”他問,毫不掩飾擔(dān)憂。

    “甚好?!蔽遗阂盅劭糁械臏I。

    他怔了怔,過了一會兒遞上了一方絲帕,安慰道:“別難過。委屈就同我說,我一定為你討回公道?!?/p>

    我笑了笑,問:“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無辜的?”

    他皺了皺眉,有些茫然:“不知道,但就是相信你?!?/p>

    我忍不住伏案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便流了出來。

    我真的值得人信任嗎?若真有報應(yīng),我應(yīng)該下地獄,而不是只被廢黜出家。

    別的不說,賀后可不就是我殺的嗎?

    我想起來了,是我殺了賀后。

    是我和貴妃脅迫賀后的侍女毒殺了她。原來我也曾如此可怕。

    如果眼前這人知道是我害死了賀后,會原諒我嗎?

    他不知我為何流淚,猶豫了下,“別哭。”

    我感受到他指尖輕觸我的發(fā),躲開了,問:“賀后……是你的青梅竹馬,對嗎?”

    “嗯?!?/p>

    “這么多年,你思念過她嗎?”

    尹珩沒說話。

    我定神,將淚抹干,這不是該哭的時候,我直接問他:“你有謀反之意,對嗎?”

    沒有料到我會問這個,尹珩愣了下,片刻后竟一笑,道:“是又如何?”他答得坦然,不知是因為他信任我,還是因他絲毫不在乎被定罪。

    我用力合上眼,中宮里那個憔悴又絕望的陛下似乎就在我面前,他在審問我的時候在我耳邊低聲說:“救我?!?/p>

    陛下說,他被尹家人挾持,他們要謀反。

    我知道即便尹太后已故去多年,尹家依舊勢大。如今尹珩都坦然承認(rèn)了他的野心,就意味著……京城要變天了。

    招魂只是幌子,陛下并不是怠政,而是被巫女囚在了中宮。

    我深吸口氣,開口:“陛下讓我暗中聯(lián)絡(luò)駐營城北的北軍?!?/p>

    陛下希望調(diào)動北軍剿滅尹家,但眼下我將這些告訴了尹珩。

    換而言之,我背叛了陛下。

    尹珩點頭:“我知道了?!?/p>

    “尹珩!”我在他走時叫住他,鄭重地叩拜,“如果……請留陛下一命。”

    “你不舍得他?”尹珩皺眉,“你已被廢,不是他的妃子了?!?/p>

    我看向他,道:“弒君者萬夫所指……他好歹是你的表兄,留他一命,你也能好過些?!?/p>

    尹珩聞言笑了笑,應(yīng)道:“好?!?/p>

    賀后再一次出現(xiàn)。

    我見到的是將死的賀后,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床邊坐著尹珩。

    尹珩靜靜地看著她,淚水一滴滴地落在她發(fā)上。

    賀后笑笑,驀然嘔出一口鮮血。

    尹珩慌忙將她摟在懷中,凄聲道:“阿湉,對不起……”

    阿湉,原來賀后閨名為湉。

    我忽然記起尹珩發(fā)病那一次,他看著我,喚出的似乎就是這兩個字。

    他愛賀湉,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確信。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賀后,我對她說:“他愛的竟是你,這算不算我的報應(yīng)?”

    尖叫聲不知從何方傳來,我被驚醒。

    果然,只是夢而已。

    但喧嘩是真的,我奔出禪房眺望,看見皇宮方向火光沖天。

    很快,我聽到了尹家作亂但失敗的消息。

    尹家上下盡數(shù)被擒拿,除了尹珩。他失蹤了,陛下下令大力搜捕他。

    各式各樣的消息不斷傳來,我漸漸知道了,陛下在宮內(nèi)其實還有一批禁軍支持,他故意放出自己孤立無援的消息,為的就是引誘尹家人冒險。

    很快宮里派人接我回宮。我知道是陛下要處置我了,因為我背叛了他。

    一連被關(guān)了五日,我從看守我的宦官那兒得知,陛下為了迷惑尹家,散布假消息的渠道不止我這一條,需慢慢排查真正暗通尹家的人。

    “寧侯心疾發(fā)作那日,娘娘那般焦灼,故而惹來了陛下懷疑?!被鹿僬f。

    過了幾日,宦官帶來了復(fù)我為麗妃的詔書,道:“恭喜娘娘,已查明,出賣陛下的是貴妃?!?/p>

    貴妃?

    “她已被賜死?!被鹿僬f,“娘娘立了大功,已是后宮第一人?!庇值?,“雖說陛下的禁軍足夠?qū)Ω杜涯?,但娘娘既然為陛下?lián)絡(luò)到了北軍,自然是再好不過,也證明了娘娘的忠心。要知道,陛下散布的消息各有不同,只授意過娘娘要調(diào)動北軍?!?/p>

    不,我沒有調(diào)動過北軍……

    宦官的嗓音繼續(xù)響在耳邊:“……非但如此,北軍還活捉到了尹珩?!?/p>

    不,我明明什么都告訴他了!

    “陛下本來要殺他的。但他獻(xiàn)了枚木頭墜子,也不知是什么木雕的,香氣撲鼻,這枚木墜陛下好幾天都貼身帶著,還召見了他。對,就是現(xiàn)在,眼下正在湖心亭呢——娘娘、娘娘?”

    我忙往湖心亭的方向狂奔。

    那座亭子建在水中央,宦官說尹珩在那兒,我要知道他是否安好。

    十一月的湖水冰冷刺骨,但我跳了下去。我學(xué)過泅水,能閉氣一炷香的時間。我知道湖底下有水道可以通往宮外,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救他,哪怕他不愛我。

    雖然我害了他的賀湉,但我可以將命賠給他。

    大概是覺得遠(yuǎn)離陸地的湖心亭足夠安全,這里沒有設(shè)衛(wèi)兵。小小一間亭子,尹珩與陛下相對而坐。

    我靠岸,他們的對話隱約傳來。

    “你篤定朕不會殺你嗎,表弟?”

    “你終于見到這個了,高興嗎?”尹珩只是笑看著陛下手中的木墜。

    “真臘千年沉香木,宮中僅此一塊,母后昔年親手雕成盤龍墜,贈與了你?!?/p>

    “那是我的母后,你還是叫她太后或姑母比較好?!币裾f。

    “先帝駕崩那年你不滿周歲且先天不足,隨時可能殞命,當(dāng)時諸侯環(huán)伺,太后自愿將你我掉包。”陛下摩挲著木墜,“她給了你這個,是希望你還能回到帝座上來嗎?”

    尹珩說:“我只想為阿湉復(fù)仇。”他抬眸,與陛下對視,“我問你,阿湉去世后,你真的曾懷念過她嗎?”

    “沒有?!北菹職埲痰匦χ?,“我只是發(fā)現(xiàn)你喜歡她,她死后我每一次提到她都會讓你痛苦,所以我也就樂此不疲。是你以為我思念她,還送來了什么巫女,我順勢收下,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后來,我果然在巫女燃起的火中發(fā)現(xiàn)了毒藥,不過可惜,我早就找御醫(yī)配出了解藥,你沒能殺死我。”

    “原來是這樣?!币褫p輕地道,“我知道了?!?/p>

    “好了,你想要一個怎樣的死法?”

    我聽見陛下問,忍不住踉蹌。

    “誰!”陛下喝道,從亭內(nèi)躍出,緊接著將一柄劍搭在了我脖上,看著我獰笑,“表弟,這才是真正殺了阿湉的人,你要怎么處置——呵,麗妃這是擔(dān)心他?你們果然有貓膩?!?/p>

    “再過十天阿湉生日?!币駴]有看我,“我請求你在那日打開阿湉的陵墓,我愿進(jìn)去陪她。我也希望你能讓我在阿湉的棺前親手殺了這個女人,慰她在天之靈。”

    “你想玩什么花樣?”

    “你覺得我還有多久可活,又能玩什么?”尹珩笑了,“我手里還有母后交給我的最后一批勢力,你允我與阿湉?fù)ǘ?,我就交給你——你輕賤她,自有我視她如明珠玉璧?!?/p>

    “……好?!?/p>

    我被軟禁在了寢宮,等待十日后的死亡。

    我并沒有多少傷悲,更多的是麻木。很快我便會死,死后我就再也不用理會人世的愛與恨。

    某天,我又見到了賀湉。

    “欠你的債我快還上了,你為什么還要出現(xiàn)?”

    她不理我,暗暗靜靜地躺在我身邊,合眼假寐。

    我又看見了尹珩,他彎腰在賀湉耳畔輕輕開口:“我已說服了太后冊你為后。用鳳印給你做禮物,你喜不喜歡?”他像是想要觸碰她的鬢發(fā),但最終收回了手,無聲地離去。

    他走后,賀湉睜開了眼,淚若雨下。

    我意識到了這是賀后的記憶,方才那個,是少年的尹珩。

    鐘聲驀然響起,我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枕衾淚濕一片。

    鐘還在響,昭告著帝王的死亡,我慌忙奔到窗前,用力掐了掐自己。

    次日門被打開,宦官魚貫而至,朝我跪拜。

    來不及弄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便被人抬到了新帝面前。太子以沖齡登基,我作為曾經(jīng)的麗妃、太子的養(yǎng)母,晉位太后。

    “怎么回事?”我問,“尹珩、尹珩呢!”

    “寧侯……”宦官們面面相覷,“快不行了?!?/p>

    我趕到了尹珩被監(jiān)禁的地方,宦官們沒有騙我,他真的已油盡燈枯。我到后,他虛弱地靠在我肩上,用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音說:“阿湉,我答應(yīng)過送你一份大禮,太后之尊,垂簾問政,夠不夠?如今尹家已倒,吏治清明,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她……”我痛哭,緊緊握住尹珩的手,“不,我就是她,只要你好好活著!”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尹珩說,“那年我們都只有四五歲,你來我家做客?!?/p>

    不,相識于兒時的是賀湉與尹珩,不是我和他。

    但就在那瞬間,我忽然回憶起了一幅場景,病弱的男孩坐在庭院,目光追隨著自在的歸燕。而我穿過回廊時偶爾見到了他,惻隱之心讓我拾起一片落羽,遞到他面前。

    陌生熟悉又復(fù)雜的情緒磅礴涌來,一幕幕過往閃現(xiàn),二十余年的回憶瘋狂流轉(zhuǎn)在腦海。

    我曾與他相伴多年,后來又因無望的未來而分開,再后來我死在了宮闈的斗爭之中。

    我是賀湉。

    “你去后,我見到了一位巫者,我求她救你,用借尸還魂之術(shù)。麗妃害了你,這是她應(yīng)付的代價?!币裾f,“還有貴妃,是我嫁禍了她。表兄自以為聰明,可惜我一開始就沒打算用毒煙殺他,害死他的,是那塊木墜和太子身上的香料。對,太子衣料上抹了致幻的香料,而你寢殿焚有解藥,所以他只有在你那兒才不會見到鬼怪,才會親近你。那香料無毒,但和香墜的氣息結(jié)合會成為劇毒,表兄對身世耿耿于懷,一定會將太后給我的木墜帶在身邊。殺人就該償命,他們害了你,我不原諒——只是你活過來之初,會記憶混亂,會有離魂之癥。我安排的巫女進(jìn)宮為你招魂成功后,留了下來,就是為了造出各種事端,遮掩你的失常?,F(xiàn)在這些你都知道了,不用再怕了……”

    我咬住牙關(guān),泣不成聲。

    “你記起我了嗎?”

    “嗯。”

    “你原諒我了嗎?”他說完就閉上了眼,再無聲息。

    他將我從地獄里拽了回來,卻任自己短壽早殤。他才二十余歲,本該執(zhí)掌斧鉞,萬古留名。

    我抬頭,驚覺門外跪滿了拜見太后的人。耳畔依稀是那日尹珩說的話:你輕賤她,自有我視她如明珠玉璧。

    從今往后,萬民臣服,這世上再不會有任何人敢于輕賤我。

    也再不會有人殫精竭力,獻(xiàn)上金印玉璽,為我作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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