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136把傘

文/孟盛

圖/YJC

我的第136把傘

文/孟盛

圖/YJC

我人生的污點停留在135把傘上，我決定退學(xué)，在學(xué)校外擺一個修傘地攤，免費為學(xué)生補傘，洗刷自己的過錯。

楔 子

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喜歡下雨的日子，想象rainy day的奇遇?？粗孱伭膫阄⑽堥_，傘下的世界是浪漫的，情人相互依戀。但也可能是悲傷的，獨自在雨中行走，分不清眼淚雨水。街角的咖啡店，落地的大窗戶，雨打在玻璃上，給回憶伴奏，你又想起誰?

一

我們窮。

讀大學(xué)，交不起學(xué)費。只能靠偷東西套現(xiàn)。但，與那些智商欠費的盜賊不同，我和喬克約定，不偷自行車、手機，更不會偷錢包。利欲熏心，偷盜致富，這是我們不敢奢望的。我們只求能買得起教育超市平價牙刷，早餐多加個肉包，已心滿意足。

也許，你會被某些言情小說迷惑，以為大可不必走歪門邪道，畢竟食堂的白飯與清湯不用錢啊。沒錯，我們可以忍受連續(xù)十天清湯白飯，但是，誰不想嘗一嘗幾步之外的肉絲呢？你認(rèn)為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對我們卻是天地之隔。真的。

我們不是沒有想過其他辦法，例如勤工儉學(xué)，補課家教。但，那只是杯水車薪。如果你能見識到全村二十余人給我們湊齊第一年學(xué)費時的壯舉時，或許你能理解真正的貧窮了。再做一個形象比喻，一臺蘋果7和七斤蘋果放在我和喬克面前，我們會毫不猶豫選擇七斤蘋果。起碼它能吃。

我們選擇偷傘為生。

每當(dāng)下雨天，無論是圖書館，還是教室，學(xué)生們都會把傘放在走廊上，然后進入室內(nèi)。傘與傘相疊著，這是掩護我們的最好保護色。即使有幾次被原主人發(fā)現(xiàn)，我們大可說，拿錯了。況且，一把天堂傘也就二十多元，失主總不至于為了一把傘而報警吧！

得手后，我們會把偷來的傘全部賣給學(xué)校西門外的一個收廢品老頭兒。好傘4元一把，舊傘2元。價格不高，起碼早上不用再挨餓。

極小的風(fēng)險，穩(wěn)定的受益，我們從無失手。只是有時候，我們像個不討喜的術(shù)士，日夜祈禱著雨天降臨。

喬克喜歡偷新傘，這樣可以經(jīng)常性加餐。我只偷舊傘，確保安全。

不過，通常做法是我和喬克分工協(xié)作。他放哨，我行動。或相反。

有時候，我們也會良心不安，于是，做一些好事。比如，晚上九點三刻圖書館閉館，我們會帶長柄傘，護送忘帶傘的同學(xué)回寢室。

套用《無間道》的話，我也想做一個好人。

喬克性格外向，護送的都是漂亮的女生。我性格低調(diào)，大都是同性男生結(jié)伴。為此，我還經(jīng)常丟掉幾把傘。沒辦法，我生性木訥，不愿意再去要回。

二

我曾經(jīng)提醒過喬克，干我們這一行，不要動真感情。喬克不以為意。

彼時，他似乎對自己護送的一個女生有意。喬克長相談不上英俊，笑起來有點車太賢的味道。女生外貌不論，但她用的傘是Vogue，淘寶價138元。

我不習(xí)慣記人名，只根據(jù)特征劃分，就叫那女生，Vogue。

喬克說，Vogue，很可愛。他護送她回藝術(shù)系女寢，結(jié)果告別之后，Vogue又拿著傘送他回男寢。

上天也幫忙，連下三天雨。兩人互送對方幾個來回，也就送出了感情。

我說，你們真的相配嗎？

喬克說，可以爭取。

不是我不盡人情，試想，一個用138元傘的姑娘和一個每月飯費控制在100元以下的小伙，真的能成為男女朋友嗎？生活不是偶像劇，我們需要的是面對現(xiàn)實。盡管很這殘酷。

喬克和我是南方某省的一個旮旯村落長大的窮孩子。我安知命運，準(zhǔn)備高中畢業(yè)后，安心務(wù)農(nóng)。喬克勸我，不應(yīng)囫圇在這么小的鄉(xiāng)下，應(yīng)該去大城市走一走。后來，我們都參加了高考。填了一樣的志愿，也就進了相同的三流大學(xué)，并再一次成為貧困生。

喬克比我聰明，小時候，我們常被各自出活的父母反鎖在家，喬克設(shè)計了一種旋轉(zhuǎn)鋼絲，可以從房屋內(nèi)部解開外面的鎖。往往都是喬克先解開自家房門，然后再來營救我?？晌覀冑M解鎖后的余下時光，也就只夠我們釣幾條魚。喬克會嘴里嚼著蘆葦桿笑，這幾分鐘的自由，就是我所爭取的。

只要有1%的希望，喬克就會有99%的熱情。

所以，喬克和Vogue的感情，我不會多說，喬克也不會聽。

相反，喬克有時候反過來勸我，即使過著最最底層的生活，也要盡可能讓自己的大學(xué)生生活變得豐富一些，比如可以盡可能的去觸碰愛情。

我沒有答話。

喬克和Vogue交往的前三天，就耗盡了他一個月的生活費。Vogue家境不錯，出手大方，喜歡追求時尚品牌，喬克自尊心極強，只能一次次透支信用卡的額度。

無限的透支，導(dǎo)致的是我們頻繁的作案。工作量是平常的幾倍。好在這所綜合性大學(xué)在校人數(shù)是四萬，貨源不會枯竭。這段時間，基本每次都是喬克親自動手，而我只是在旁望風(fēng)。我明白喬克，他不想讓我因工作量的提升感到勞累。只是每把傘的結(jié)構(gòu)、質(zhì)地多有不同，喬克收傘之時，會被一些新傘的轉(zhuǎn)向器和串盤絲割傷。

我問：值得嗎？

喬克說：一切都值得。

三

喬克是真漢子，如此貧困，依然沒有開口問我借錢。盡管我也時常自顧不暇。

更令人尷尬的是，不知是世道不景氣，還是其他因素，西門外的收廢品老頭，要做低我們的價格，新傘三元，舊傘一元。愛干不干！

雖然很氣憤，但我們別無選擇。

喬克問我，老頭的言外之意，你有沒有想過？

我明白喬克的意思，整天偷傘，需要靠天時地利人和等諸多不確定因素，而且利益太少。如果將目標(biāo)放大到電腦、手機等大件，那收益更多。

老頭希望我們和他做更大的交易，比如一臺八成新的電腦1000元。

但，這樣也違背了我們偷盜的初心。

收益更大，意味著風(fēng)險更大。喬克需要錢，來滿足小女友日益增長的欲望；但我只求一日三餐，安穩(wěn)畢業(yè)。我從喬克的眼神中看出了復(fù)雜的情緒，出于安全，我拒絕了這個提議。

喬克為此和我大吵一架，最后我們分道揚鑣。

我深信這樣一個道理，沒有永久的合伙人，只有不變的財富心。所以失去喬克，我也沒有很難過。畢竟這一周的晴天，容不得我再傷春悲秋了。

我經(jīng)?？吹酱髮W(xué)校園內(nèi)，小情侶們會拿雞翅、面包之類的食物，去喂野貓。有時候，我恨不得成為那只胖貓。供人喂食。

12年10月15日，連續(xù)一周晴天之后，我終于等到下雨天。以往作案，我總是和喬克配合，自己從未獨自下手。

現(xiàn)在，面對圖書館內(nèi)擺放的五顏六色的傘，我有些緊張，手沁出不少汗滴。

來回觀察了三遍后，我將目標(biāo)鎖定在一把有破洞的雜牌傘上。它被擺放在最外圈，可見原主人剛走不久。我慢慢靠近，剛想要拿起它。不料，被一個纖細(xì)的身影擋在后面——破傘的主人回來了。女生抬頭的一剎那，和我四目相對。但沒有火花，就像陌生人一樣，禮貌性地點了個頭。轉(zhuǎn)身離開。

我懊悔自己的失誤。如果喬克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遭到他無情的嘲笑。偷了那么多次，心中依然如此緊張。

我走在雨中，想讓大雨澆滅我的不甘。

很快，一把傘出現(xiàn)在我的頭頂上。

是剛剛那個和我四目相對的女生。

她說：“同學(xué)，介意一起撐嗎？”

我忘記回答，只僵硬地點了點頭。

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她把我送到樓下后，又折返回到對面的女生宿舍樓。

一切就像做夢一樣，很長時間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連“謝謝”都沒有說，更不用提她的學(xué)院、專業(yè)、姓名、手機等信息了。

我?guī)团鹆艘粋€昵稱，就叫厘米。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女生和我靠的這么近，大概十幾厘米的距離。也從來沒有一個女生，會主動幫助像我這樣的人。

四

厘米會選圖書館最偏遠(yuǎn)的單獨座位看書。手上的筆自拿起就不會再擱下。她是那種看的到未來的人。讀書的時候，勤奮好學(xué)。工作的時候，投入認(rèn)真。每當(dāng)陽光灑在她的肩上時，她會閉上眼，轉(zhuǎn)動手上的筆，嘴角的弧度輕輕上揚。而我是一個看不到未來的人，只能在他側(cè)后方目睹美好的一切，心中祈禱的是雨天。

這段時間，更讓我擔(dān)心的是喬克。有一次，在食堂遇到他和Vogue。喬克穿了一件重金屬皮夾克，頭上掛了一幅墨鏡。Vogue還是如此的時尚，時不時對著手機補妝。顯然，喬克已經(jīng)不再是只會偷傘的小盜了。

人各有志，有些事不能勉強。

我的生活也很簡單，下雨天作案，晴天躲在角落陪厘米看書。人與人之間，不光是認(rèn)識、交往，或許和心中所念之人，共度一個空間，共賞一輪明月也是一種幸福吧。

厘米是個粗心的人，每次去倒水時，都會把手機、電腦放在桌子上，而這對喬克來說，猶如探囊取物。

喬克終于將爪子伸向厘米了。

我上前阻止：“這個，你不能偷！”

喬克：“理由？”

喬克見我不語，連忙觀察四周，小聲說道：“同樣都是偷，你和我有區(qū)別嗎？”

我不答話，用身體牢牢按住厘米的電腦。

喬克見有人過來，快速離開。

厘米站在我的身后，說：“同學(xué)，不好意思，這里有人了?！?/p>

我沒有回頭，徑直朝外走去。

五

之后，喬克找到我，開口問我借錢。

我拒絕了他。

喬克說：“要不是因為你，我就有一千塊?！?/p>

我盯著喬克的眼睛，三年前，正是這雙眼睛告訴我，應(yīng)該去大城市走一走。兩年前，正是這雙眼睛告訴我，或許我們可以偷傘來改善生活。

喬克的眼睛越來越渾濁，尤其是憤怒的時候，眼球凸出，有些猙獰。他告訴我，Vogue需要一臺pro，否則就要和他分手。之前，他已經(jīng)向不明人士打了許多借條。

喬克跪在我面前，讓我?guī)蛶退?/p>

見我無動于衷，喬克說：“我知道你喜歡她，如果不想她的電腦被偷，準(zhǔn)備好現(xiàn)金兩千?！?/p>

長這么大，我第一次打架，對象竟然是喬克。喬克沒有還手，任憑我的拳頭落下，他一再重復(fù)剛才的話。

我想做一個好人，但有些事，我沒得選。

我沒有把錢借給喬克，不是不想借，而是根本沒有。我又不愿意他被高利貸黑社會弄得缺胳膊、少腿，或者被學(xué)校開除。只能選擇和他一起偷電子產(chǎn)品。

因為像電子產(chǎn)品這類的大件，一人作案，往往風(fēng)險極大，而且容易被主監(jiān)控器抓到。盡管喬克之前得手過幾次，但效率低下。就像我一人，很難高效偷傘。

當(dāng)然，等喬克所有債務(wù)還錢之后，我和他的恩怨一筆勾銷。

我很久沒有再見厘米，因為我覺得自己很惡心。尤其看到自己那骯臟、丑陋、猥瑣的雙手時，我都有種想吐的感覺。

我可能病了。每晚洗七次手，才能入睡。

六

后來，發(fā)生了兩件事。喬克進警局。我申請退學(xué)。

Vogue沒有等來喬克的pro，就決定和他分手。有人看到Vogue勾搭上金融系的高富帥。大家都為喬克鳴不平，因為他是眾人眼里草根逆襲的典范。

喬克顯得很平靜。他還和Vogue吃了一頓分手餐。

不過第二天，喬克就當(dāng)著Vogue的面把那高富帥痛打一頓。

之后，高富帥進醫(yī)院縫針，喬克進警局蹲大牢，唯獨Vogue瀟灑地走在教學(xué)樓之間，等待新的護花使者。

喬克在警局里主動交待了偷電腦、手機的事實，再加上高富帥家里人的關(guān)系，估計沒那么容易被放出來。

喬克給我留了一封信，讓我不要去看他，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一直在思索為什么喬克要主動說出自己偷竊的事情？直到我再次見到了厘米才有所感悟。厘米依舊在圖書館專心致志地看書，只不過身邊多了一個和她同樣專心的男生。

厘米每翻動一頁紙，都會偷偷打量那個男生。

唉，她也許永遠(yuǎn)不會知道，在她幾米之外，也有一個人在偷偷打量她。

當(dāng)我們遇到一個對的人，我們拼命想成為她眼里最好的人。哪怕讓自己不堪的過往一點點剝離，盡管過程很痛苦，但喬克說過，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人生的污點停留在135把傘上，我決定退學(xué)，在學(xué)校外擺一個修傘地攤，免費為學(xué)生補傘，洗刷自己的過錯。

今天的天氣真是奇怪，剛剛還在下雨，轉(zhuǎn)眼之間天又晴了。厘米和他身旁的男生并肩走出圖書館。我和他們擦肩而過。

厘米是個粗心的人，她把傘忘在了座位旁。

我輕輕地拿起這把舊傘。

圖書館外，陽光漸露，我撐起厘米的傘，眼淚慢慢地慢慢地流了下來。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