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奕臻
01
每當夏日來臨,夏巷里總是令人無比快活。
夏巷街邊種了四十八棵香樟,陽光漏過樹葉間的縫,在路上投下星星點點的亮斑,惹晃了眼。剝了漆的舊樓安穩(wěn)地坐落在樹邊,垂暮的老人般,不趕著蛻變,披上玻璃外衣。三兩孩子追逐著跑出夏巷,那自然的笑容,大大地綻放著,沒有這人世俗氣的味道。
從夏巷那頭吹來陣陣熱浪,到了這一頭便成了絲絲清涼,吹進心里,冷冷的。
就像這個轟鳴作響卻毫不溫暖的世界。
“你神經(jīng)病吧你!”眼皮飛快向上一翻,眉角一皺,嘴中掀出些令人不快的詞匯。
許巍悶悶地低著頭,凝視著可樂翻涌破滅的氣泡,唇扯了扯,“徐冬立,我,受夠了?!?/p>
“夠了,快走!快走!”
那日,我看著徐冬立撕心裂肺吼叫的模樣,看著許巍紅了眼眶,顫著伸出胳膊,攏著似被鐵牢困住欲逃的小鹿般的冬立。
夏天從頭頂轟隆隆地滾了過去,雨水沖濕了夏巷,沖濕了許巍十七年的心。許巍木木地站在夏巷盡頭,木木地盯著黑傘下挪動的身影,看不清他的面容。
02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冬立搬進了夏巷。
奶奶和冬立的奶奶拉扯著胳膊,仰天談笑。烈日下的冬立,穿著長衣長褲,頭發(fā)服服帖帖地梳著,垂著胳膊噙著微笑站在一旁,標準化的微笑,硌得讓人發(fā)痛。
莽撞的少年似是獨獨鐘情文弱甜美的女孩兒,無論誰喚冬立,她總會稍稍偏過頭,轉(zhuǎn)動著水潤的雙眼,朱唇輕啟,甜膩地應(yīng)一聲“在”,一身老師口中優(yōu)秀生的氣質(zhì)惹得不少男生心跳加快,面紅耳赤。
冬立凍結(jié)在我記憶里的,是淡淡笑著衣著干凈的模樣,一臉少女的青澀。
高中開學(xué)時,她穿著和我一樣的白襯衫淺色褲子,左胸前繡著一樣的?;蘸?04班,不過她眉清目秀,校服穿著好看極了。她在樓梯轉(zhuǎn)角扶手處滯住,眼中閃過錯愕,隨即又換上熟悉的微笑,“真巧。”
她沒有繼續(xù)下樓,在我應(yīng)聲后走到樓底很久后,樓上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摔門聲,然后才穿來走路聲,伴著輕微的抽噎。
你問我最憎惡的是什么?
胖墩墩的教導(dǎo)主任在臺上半蹲下,懷胎六月的肚子惹人發(fā)笑。耳邊話筒嗡嗡的長鳴刺耳,再加上夏日尾巴帶來的眩暈感,不少學(xué)生翻著白眼切切察察,掐著腰彎彎腿剛準備蹲下去,班主任便幽靈現(xiàn)身拎起學(xué)生的后頸,不忍直視他的怒目圓睜。
開學(xué)典禮開始了,看著校長喝了第五次茶水后依然激情澎湃唾沫橫飛的模樣,昏昏欲睡,所有人似乎都是。除了冬立,腰桿筆直,微微笑著,時時皺眉記著筆記,長馬尾一晃一晃的,我的內(nèi)心也跟著晃動。
是的,十幾年來幾千個日頭,頭一次。
九月的熱浪仍是壓得人透不過氣,有些倦乏,卻不能伏案闔目。
然而一切怠慢都終結(jié)在那句“我是許巍”里。
小女生們紛紛仰起頭沖他微笑,捂著嘴和同伴指指點點,包括我。但不包括冬立。
許巍如愿以償和冬立坐在了一起。我坐在他們后面聽他們“你好我叫××”尷尬而蹩腳的問候而憋著笑。
而我的同桌,丁弋,紅著臉兩眼呆滯縮在臂彎里。
03
什么叫流言?
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蘊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惡意?比流產(chǎn)更讓人心力憔悴?
冬立在經(jīng)歷過作弊的流言后,被蜚語打趴在地。撐著腦袋盯著成績單,驀地笑了起來,咽東西時吃到了蒼蠅般,澀澀的。
丁弋伸長胳膊夠住桌子,嗲聲嗲氣地輕呼“冬立姐姐?”周圍氣壓瞬間低到冰點,“嗯?”冬立緩緩轉(zhuǎn)身,扔了一個白眼,“要照鏡子嗎?擔(dān)心你……沒看清自己。”
“冬立……唔唔”許巍從后面猛地覆住丁弋的嘴巴, “乖乖閉嘴,嗯?”
低聲咒著溜掉的值日生,夕陽和低低的談話聲斜斜從轉(zhuǎn)角撞進來,我像個良心未泯的小偷,臊紅著臉竊聽著什么。
“我……是認真的,我挺喜歡她的?!?/p>
“我沒當你開玩笑,冬立不像表面那么好。丁弋,算了吧?!?/p>
“護著妹妹?你和她,只是媽媽一樣。就那么護著?”我被這忽然拔高的聲音拉回了飄蕩的思緒,顫顫巍巍上樓,急急忙忙從另一個樓梯飛奔下來。
冬立,和許巍,一直保持著最優(yōu)異的成績,保持著最優(yōu)雅的姿態(tài)。
但此刻就象是扒光了許巍和冬立露出最丑陋的傷疤一般,觸目驚心。我倉皇而逃,身后有惡鬼追著我,追到夏巷??吹綇谋憷昀锍鰜淼亩?,軟了雙腿,驚恐望著冬立擔(dān)心她上前嘲諷唾棄我。
似是找到救星,我跌跌撞撞抱住冬立,埋進她的懷里,“對不起,對不起……冬立冬立,對不起……”
04
天總是突然就短了起來,黑暗猝不及防地爬上天空,冰冷浸入衣服里,裹著人們,難受地直跳腳。
枝干拍動,掀起咬人的風(fēng),上班族們裹著大衣行色匆匆,捧著咖啡的手矜貴地縮著,抗拒著嚴寒。邁開長步透過眼鏡瞥著路邊蜷縮著的乞討者,五官揉皺的床單般擰在了一起。
向來沉默不語的夏巷有天喧囂了起來。
我躲在窗簾后窺視著樓下,一個頭發(fā)散亂的女子匍匐在水泥路上,鬼哭狼嚎。
冬立雙手揣進口袋,偏過頭去。天色忽然暗了下來,看不清她的臉色。許巍頭發(fā)亂蓬蓬的,邁著大步跨過來,沒戴圍巾沒戴口罩,任憑凜冽的風(fēng)撲入他的懷中。見許巍來,冬立驀地抬頭,抖了抖身子,甩甩寒氣,走進樓道。
我拉上窗簾,便聽見窗外一聲凄厲的慘叫。
又是悶熱的夏季,冬立換上了那件猩紅的T恤。
有一天,樓下聚了很多人。被向上拎住脖子的鴨子般圍著看著什么。
我低頭準備路過,只見一抹猩紅癱倒在血泊里,一動不動。
雙眼脹痛,聽著警車和急救的鳴笛,我的世界,崩塌般。我感受到了,作為渺小人類的抽絲剝繭般的無力感。
罪惡,似乎總是裹挾著善良才讓人世如此真實。
05
畢業(yè)后兩年,夏巷僅剩二十一棵香樟。
又是兩年,奶奶撥電話給我,嘆著氣說夏巷要拆遷了。
香樟漸漸在我的青春里被連根拔起,夏日的光線毫無預(yù)警地砸在身上,砸不醒沉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