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破所有羈絆的一場酣暢敘事

【摘 要】 趙本夫在2017年伊始推出了他潛心創(chuàng)作多年的長篇力作《天漏邑》（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這部31萬字長篇小說的悄然問世，充分顯示了趙本夫桀驁的創(chuàng)作風格、倔強的人生態(tài)度。他不需要任何裝飾和說明，挺著山東后裔的剛硬腰板，用實實在在、結(jié)結(jié)實實的文字，讓讀者不受任何干擾地閱讀，從而得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感受。

【關(guān) 鍵 詞】敘事；《天漏邑》；文學人物

【作者單位】武歆，天津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

沒有序言，沒有后記，沒有創(chuàng)作談，甚至沒有當下異常風靡的腰封，耿直、率真的趙本夫在2017年伊始推出了他潛心創(chuàng)作多年的長篇力作《天漏邑》（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這部31萬字長篇小說的悄然問世，充分顯示了趙本夫桀驁的創(chuàng)作風格、倔強的人生態(tài)度，他不需要任何裝飾和說明，挺著山東后裔的剛硬腰板，用實實在在、結(jié)結(jié)實實的文字，讓讀者不受任何干擾地閱讀，從而得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感受。

坦誠地講，這是一部閱讀起來令人萬分緊張的小說，讓讀者總想不停讀下去，一刻都不想放下，總是感覺后面埋伏著巨大的爆破點。應該承認，作家沒有辜負閱讀者，從開篇到結(jié)束，這本書始終在松弛有度中嚴謹有序地推進。

一

《天漏邑》的敘事謀略并不復雜，由兩大主線穿插而成。一條是由一女兩男——宋源、千張子、檀黛云所構(gòu)架的“抗日”“文革”敘事；另一條是由搞氣象的裴專家、來自國民政府的柳先生，還有后來禰五常所率領(lǐng)的專家團隊對大山深處的天漏村進行的生命探究與歷史追溯的敘事。

筆者是從讀者與寫作者雙重角度來閱讀《天漏邑》的。該書最吸引人的地方首先是人物。每個人物都有鮮明的性格。

首先，宋源和千張子的出場亮相極為干凈利落?！皞z人都是天漏村人，千張子小宋源兩歲。千張子雖也屢立戰(zhàn)功，卻不具有宋源那樣的領(lǐng)袖氣質(zhì)?！彪S后該書的筆觸聚焦到他們奮戰(zhàn)的抗日游擊隊，“宋源和他的游擊隊，有好多次吃虧，都是因為中國人自己的出賣，其中有特務、漢奸、叛徒和偽軍，也有普通老百姓”。這樣的落筆一下子就區(qū)別了某些庸常的抗戰(zhàn)小說，作者的筆尖沒有向外扎，而是扎向人物自身，扎向人物的命運。

其次，該書關(guān)于人物性格的描寫，同樣也是寥寥幾筆，人物立刻就活靈活現(xiàn)。比如，關(guān)于宋源的性格描寫，“上級說，要爭取那些人，共同抗敵，這叫統(tǒng)一戰(zhàn)線。但宋源說，屁！要爭取你們?nèi)幦?，那不是老子干的事”；比如，關(guān)于千張子的性格描寫，“千張子和宋源不同，他是個十分謹慎的人，打仗前偵察摸底，敵人的兵力、裝備、布置、廁所、食堂、作息時間、環(huán)境、天氣、風向……甚至一群鳥飛過頭頂，他也得弄清這群鳥從哪里來，為什么朝這邊飛，而不是朝那邊飛……自從加入游擊隊，千張子身經(jīng)百戰(zhàn)，居然一次傷都沒受過。一天下河洗澡，戰(zhàn)士們從林子里偷窺，見他一身潔白光滑，如同女輩，皆嘆為奇跡”。 比如，關(guān)于檀黛云的描寫，“她是個年輕的女性，據(jù)說是留洋回來的，很有學問，人長得也秀美，只是皮膚有點黑，像一朵黑玫瑰。檀黛云告訴宋源，自己并不是共產(chǎn)黨員，等把侵略者趕出中國，自己還準備回美國讀書，完成自己的學業(yè)”。

該書關(guān)于人物出場時如此極簡式的勾勒、速寫，極富中國古典小說的氣韻，人物描寫很到位。作者對三個人物的描寫沒有平均使用筆墨，重點還是放在宋源身上，不僅讓他出場亮閃，性格鮮明，還讓他擁有獨特的身世背景。

二

該書用宋源、千張子和檀黛云這三個奇特之人構(gòu)筑的抗日故事，已經(jīng)具備了“穩(wěn)定中的糾纏，糾纏中的前行”這樣良好的傳統(tǒng)故事框架。作者總是讓自己的敘事謀略有別于他人；同時他深知，不論故事怎樣精彩，一定要有現(xiàn)實與歷史的縱深感。

就像當下我們經(jīng)常倡導的那樣，文學作品、文學人物應該具有陌生化的效果，必須讓人眼前一亮。趙本夫意識到這一點，他在宋源、千張子和檀黛云的背后，豎立起了天漏村這個陌生的敘事背板，讓人物來自天漏村或與天漏村有某種神奇關(guān)系。

這個被當作陌生敘事背板的天漏村，到底有著怎樣的稀奇事？作者告訴我們，天漏村自古以來就有同性戀者，男同性戀者叫斷袖，女同性戀者叫分桃；天漏村里發(fā)生過的大事，都有專人記錄下來，像村史、村志，但叫乍冊；天漏村還有女閭，女閭就是妓女，是個受人尊重的職業(yè)，男孩子成親前會由母親送到女閭那里過夜，還要牽去一頭羊敬獻女閭；天漏村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其間被雷劈死過一萬八千多人，是由一個原始部落發(fā)展成現(xiàn)在七千多人的大山寨……當然，作者沒有老老實實地鋪排、搭建這些陌生的背板，而是用點射方式講述天漏村的奇異。為此，作者設(shè)計了三個專家，分別是帶了一群學生的姓裴的腿部殘疾的氣象專家，抗戰(zhàn)結(jié)束的時候，以及來自國民政府中央歷史研究所的人稱柳先生的專家，這兩個專家似乎又都是前期鋪墊，真正要揭開天漏村迷霧的人是另外一位專家禰五常。禰五常認定傳說中的天漏邑就是天漏村，并且引用女媧補天補而存隙的歷史傳說，認為縫隙就在天漏村上空，所以天漏村經(jīng)常出現(xiàn)風雨雷電，經(jīng)常死人。為了讓揭示天漏村種種奇特的禰五常更加奇特，作者不吝筆墨，為禰五常塑造了奇特的外貌：五短身材，圓臉小眼睛，下巴長著亂糟糟的胡須；走路很快，像一只球在地上滾動；而且有農(nóng)民的睡眠質(zhì)量、搬運工的胃口和力氣、流浪漢的衣著，帕瓦羅蒂的歌喉、電腦一樣的記憶力及拳擊手的敏捷反應能力。

趙本夫通過神奇的禰五常將天漏村的種種怪異盡情展現(xiàn)，奇特的事由奇特的專家引發(fā)出來。于是這個陌生的敘事背板也就奇特地豎立在了宋源、千張子和檀黛云的背后。在這個神奇背板前面，無論發(fā)生怎樣的傳奇，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

三

作者在《天漏邑》中精心塑造了宋源、千張子和檀黛云三個嶄新的文學人物，除了描寫表層特征，還深挖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趙本夫的敘述具有極大耐心，他一點都不著急，在故事進程中不斷埋伏線索。比如，日本人最想捉拿或打死的人就是檀黛云，因為她是十三支游擊隊的靈魂。最后檀黛云被人出賣，受盡酷刑被殺，頭顱被懸掛城頭，后被人偷偷取走。誰取走的人頭，她被誰出賣的？還比如，宋源送一個重要人物去延安，三年才回來，其間沒有消息，傳言他途中強奸了一個寡婦，但他回來后對誰都不講三年沒有音信的緣由。這是為什么？還比如，千張子從小與宋源在一起并且追隨他，但散布宋源強奸寡婦之事的人就是千張子，千張子為何這樣？這樣的伏筆被作者不斷往深處埋，而且還是交叉向下掩埋。設(shè)置伏筆需要過渡，需要舒緩，所以作者在緊張的講述中，有時故意停下來，來一段閑筆，插一段古趣。比如，在說到白云洞時，作者從北宋名著《太平寰宇記》中講述白云洞的歷史，講了蘇東坡在宋熙寧十年任彭城太守時對白云洞的描述。這樣的“閑筆”在緊張的敘事中頻繁出現(xiàn)。曾有評論家認為，敘述進程是不可打斷的，所有的描寫都不能打斷敘述進程，應在不影響敘述進程中展開描寫。但趙本夫不斷地用“閑筆”阻礙敘述進程。奇怪的是，讀者在閱讀中卻沒有感覺突兀。細細琢磨，作者所有的漫不經(jīng)心的描述都是表面現(xiàn)象，實則顯示了作者精準的敘述功力。其實《天漏邑》中不僅有大量“閑筆”，還會經(jīng)?！芭芷?，在一些所謂次要人物身上花費筆墨。例如，關(guān)于侯本太的描寫，“侯本太的隊伍在地處蘇魯豫皖四省交界處的芒碭山，有時隊伍和官府隔著一條小河溝或者一條田埂對峙，一口唾沫都能吐到對方臉上，但官府就是不能過界去抓。因為有個山匪在芒碭山，各方都能以剿匪的名義向地方派捐，向上級要錢，大家都有好處。所以侯本太的日子很快活，打家劫舍，呼嘯山林，隊伍越來越大”。例如，關(guān)于憲兵隊長松本的描寫，“原指望轟轟烈烈死去，在萬眾矚目中死去，在彭城百姓瘋狂的喝彩、咒罵和哭聲中死去，那樣他會感到自己的分量、自己的價值，他會死得快意而瀟灑。但是他完全被無視了，他的槍決完全沒人當回事。刑場上沒有人，只有一條很臟的狗碎步跑來，但也匆匆走了。松本絕望地收回目光，他看到行刑隊的人都在打哈欠，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這些劊子手太不專業(yè)了。他本想死得像回事，但一切都落空了”。

作者不讓每個次要人物白白出場，都要挖掘他們的價值，還要讓這些次要人物有著峰回路轉(zhuǎn)的結(jié)局。譬如，關(guān)于曾經(jīng)的土匪、漢奸侯本太的描寫，當眾多百姓抬著棺材站在日軍司令部門口，等著千張子射殺日軍士兵，然后上前送死之時，侯本太帶著十個警備隊員站在前面，也要充當送死之人。作者在敘事進程中，不浪費每一個空隙，讓每個空隙都能生發(fā)出令人叫絕的情節(jié)，從而讓小說整體豐盈起來。

四

博爾赫斯作品的最大特點，就是對瑣屑事物不厭其煩地排列，把精準的數(shù)據(jù)不斷插入虛構(gòu)的故事中，以及真實地名、人名的反復出現(xiàn)。當所有真實的細節(jié)不斷出現(xiàn)之時，虛構(gòu)的情節(jié)已經(jīng)不被讀者注意了，讀者進而會相信作家營造的那個虛幻的世界。

趙本夫深諳此道，他要讓陌生的敘事背板真實可信，于是他讓專家禰五常去挖掘天漏村的真實，并且鋪排開來——天漏村里有不少稀有姓氏，如禿、死、馬屎、狗、工室、拔里和個等。禰五常不僅發(fā)現(xiàn)驚奇，自己還要經(jīng)歷神奇的事情。有一次，禰五常被暴雨沖走，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山洞里，躺在神龕一樣的石臺子上，隨后在谷底碎石中發(fā)現(xiàn)一個大殿，里面有一器物是用來寫字的，禰五常認定是“誹謗木”。為了證實“誹謗木”的真實性，禰五常引經(jīng)據(jù)典，原來從漢代《淮南子》記載中發(fā)現(xiàn)，帝堯時代在皇宮門口立一根“誹謗子木”，木樁上釘一塊橫版，專供百姓書寫對天下政事、國計民生的意見，但天漏村的“誹謗木”是石頭！如此，這個陌生的敘述背板越發(fā)真實可信。天漏村的種種神奇，注定也是真的！在神奇的背板前面，所有的故事，注定也會精彩。

在眾多精彩中，最為精彩的一筆首推宋源和千張子關(guān)于疼的對話。千張子說：“我不怕死，怕疼。疼得實在受不了，當時我就明白了，很多像我一樣的叛徒，都是因為疼得受不住才叛變的?；钕聛聿拍軋蟪稹Ｈ毡救私o我的屈辱、折磨和痛苦，你是無法體會的，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仇恨日本人，也比所有游擊隊員更仇恨日本人。我不怕死，我從來不怕死，可我怕疼?！?/p>

這樣的對話，其實不如說是千張子，一個從抗日英雄走向叛徒的人的內(nèi)心獨白。這樣一個文學形象，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是沒有的，讓人不僅肉疼，而且還心疼。

除此之外，作者還設(shè)計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文革”中宋源被毆打得遍體鱗傷。開始他憤怒，忽然有一天他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親身體驗對疼痛的承受力。千張子因疼痛而叛變，一個人究竟疼到什么程度就不能忍受了？以前宋源曾多次想象自己的受刑場景，但到底是空想?，F(xiàn)在正是機遇。誰也不知道宋源為何一直這么強硬，沒人想到宋源在做一個關(guān)于疼痛的測試。于是“幾根折斷的肋骨似乎在戳他的肺，一陣陣鉆心。他想這有點意思了，但還是遠遠不夠。宋源想要享受酷刑”，可是他卻沒有享受到，晚間被人劫走，劫走他的人就是當年那些監(jiān)獄里的人，都是宋源關(guān)進去的，有縱火犯、強奸犯、搶劫犯和盜竊犯等。

《天漏邑》的敘事走向永遠都是出其不意的，且在龐大敘事進程中始終松弛有度。比如，宋源經(jīng)常住在監(jiān)獄，有時辦完案了，懶得回辦公室收拾床鋪，就去監(jiān)獄，讓看守隨便打開一間囚室，又讓看守把囚室鎖上，與囚犯住在一起。后來，眾人得知，他和老婆、劇院刀馬旦武玉嬋分居多年，正在離婚階段。但是“文革”中，宋源每一次游街，處在分居狀態(tài)的武玉嬋都會跟著跑，多次沖上去，想保護宋源。十幾年的怨氣，在宋源遭難之后，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

還比如，千張子和很多人大鬧彭城，最后受傷，傷得很厲害，不僅內(nèi)傷嚴重，還傷了左眼，兩腿粉碎性骨折，要保命只能截肢處理，還斷了五根肋骨……最后成了半截人。讀者最后卻又發(fā)現(xiàn)，出賣檀黛云的就是千張子這個半截人。

作者不斷在宋源、千張子和檀黛云之間“擰扣子”，擰得很緊，最后再一點點解開。直到最后，千張子要上刑場，宋源抱著他前往。小說中是這樣描寫的，千張子說：“把我尸體送回天漏村吧?！彼卧凑f：“一定。”千張子說：“將來你會回天漏村嗎？”宋源說：“會，我死后也回天漏村，和你的墳挨著?！眱蓚€人擊了一掌，一言為定。宋源把無腿的千張子抱在懷里，一步步走向一片荒崗。人群傳來抽泣聲。千張子說：“我看著你開槍?！彼卧凑f：“你別怕，不會疼的，一秒鐘就結(jié)束了?！鼻堊诱f：“我不怕，我相信你的槍法?！彼卧磸堥_雙臂，最后一次把千張子攬在懷里，拍拍他的背，說道：“咱們……來世見。”這段文字雖然是白描化描寫，字數(shù)不多，也沒有任何渲染，卻非常震撼。讀者以為故事到此結(jié)束了，可是事情又生變故，此刻法院來人說道：“槍下留人。”千張子又活了下來。活下來的千張子，命運又該怎樣？

五

《天漏邑》的敘述特點表現(xiàn)在多方面，有大量的對話，有大量的講述，有大量的內(nèi)心獨白，還有大量的議論。一般情況下，小說的作者都會規(guī)避議論，擔心內(nèi)容顯得枯燥，但趙本夫卻有意為之，大量運用議論性的語言，讀者讀來卻不會感覺枯燥。比如，“宋源永遠都和普通人有區(qū)別，他說日本人殺人、放火、搶劫和強奸，對中國平民百姓犯下那么多滔天罪行，他們從來不按國際公約行事。一紙投降書，就成了他們的護身符，他們就可以拿國際公約要求中國人，憑什么？國家審判的只能是幾個大頭目，那些殺人放火的日本兵呢？我要用我的刀審判他們，我是民間審判”。

《天漏邑》這本書，讀者初看似乎沒有什么技巧，其實，它只是沒有小技巧，有的卻是大手筆。比如，如何處理活下來的千張子，這時小說已經(jīng)到了最后收尾階段，這很考驗作者最后的敘事能力。最后死刑犯千張子住在天漏村，等待宋源把他接走，但宋源始終沒來，最后千張子又多活了二十多年，死在了當年女閭七女的懷里。在這個經(jīng)常發(fā)生雷電劈死人的天漏村，雷電為何沒有劈到叛徒千張子的頭上？小說沒有再做說明，而是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耐人尋味的謎團。

《天漏邑》一書大開大合，縱橫起伏，渾然天成，作者沖破了所有的文章理法。特別是該書結(jié)尾，國民政府時期來到天漏村的專家柳先生死后，被狼撕咬而成一片碎骨，禰五常卻不讓學生收拾整理尸體而讓其保留原狀，他和學生面對驚雷閃電，張開雙臂，迎著通天閃電，厲聲叫嚷……

《天漏邑》的出版表明，中國文壇像趙本夫這樣的“40后”作家，至今依然擁有強勁的敘事能力，擁有在鴻篇巨制中從宏觀和微觀上對人物、人物關(guān)系以及人的內(nèi)心挖掘的布局掌控能力。這些飽經(jīng)風霜、實力依在的老作家，不禁讓我們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