痙攣

●路來森

痙攣

●路來森

三把椅子，擺列在一起，形成一張?zhí)囟ㄒ饬x上的“床”。

她經(jīng)常躺在上面，一邊躺著，一邊口中還不時嘟囔一句：“這樣躺一會兒，真舒服。”伸伸腰，長吁一口氣兒；慵懶，凝聚成一塊蛋糕，把她甜美地裹住。

她說這話的時候，辦公室里的其他幾個人，愛理不理；偶或，也會有人抬起頭，瞟她一眼，表情黯淡，有一種習(xí)慣了的冷漠。

其實(shí)，又何止一會兒？她經(jīng)常一躺就是半上午，或者半下午。

躺在那兒，她并不睡著，她只是在享受那份“舒服”；木制的椅子，畢竟有些僵硬，不像她家的席夢思床。所以，她就經(jīng)常翻身，或者不斷地將身體蜷來蜷去。

她的身體有些胖，蜷來蜷去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想到秋天趴伏在豆葉上蠕動的青色豆蟲。豆蟲身體肥胖，總是從一片豆葉，爬向另一片豆葉。青澀澀的葉片，像一艘搖曳的船，托浮著豆蟲的身體，看上去，豆蟲自在極了。

豆蟲趴伏在葉片上，要啃食葉片；但她畢竟不是豆蟲，她躺在三把椅子構(gòu)成的“床”上的時候，不會去啃食她的“床”；不過，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會用她的慵懶的心，去腐蝕她的“床”；因?yàn)?，她扭來扭去，蜷曲身體時，她的“床”就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辦公室的同僚很擔(dān)心，某一個時刻，她的“床”會頹然倒塌，跌落一地塵埃。

她已年近五十，這樣年齡的女人，工作多少，常常被人忽略，所以，辦公室的同僚們并不計(jì)較她的工作，就只是擔(dān)心她的“床”。

不“計(jì)較”，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她的哥哥，是本縣的副縣長。

有時候，她竟毫無顧忌地仰躺著，雙手交疊在胸前，兩條玉腿最大化地?fù)伍_，像一條仰躺著曬肚皮的無賴的蜥蜴，完全失去了一位女性應(yīng)有的含蓄和蘊(yùn)藉。她無須推測別人的眼光，更不會去考慮別人的感受，任性地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已成為了她的習(xí)慣。

這個時候，她一定是“舒服”到了極點(diǎn)，因?yàn)橥艂兲а劭纯?，總能看到她臉上堆滿了微笑——一種自得、深厚的微笑。

那張略顯肥胖的臉，被她的微笑，堆積成了一個軟綿綿的棉花團(tuán)。微笑在“棉花團(tuán)”上浮漾著，閃爍出幾分幽微的神秘，讓人感受到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的深不可測和她的思想的遙不可及。她的思想猶如一條望不透的深洞，那里面，擠滿了黏稠骯臟的空氣和涌動的蟲鼠，并且，好像隨時都會逃逸出來，污染周圍的世界。

更為奇怪的是，她一仰躺下，辦公室里，隨即就溢滿了枯萎的郁金香的味道。同僚們趕緊捂住鼻子，四處尋找這種味道：是來自她涂抹的化妝品，還是來自她的身體，抑或是來自某一個未知之處？

不得而知。

很多時候，她是第一個走進(jìn)辦公室的人。

但當(dāng)?shù)诙€人走進(jìn)辦公室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她早已躺在她的“床”上了。

于是，有人難免就問一句：“大姐，怎么不在家多睡會兒？”

“煩死了，在家睡不好?！彼偸沁@樣回答。

煩什么呢？同僚們都不明白。因?yàn)榇蠹叶贾浪募彝デ闆r。

離異幾年了，用她的話說：“那個可惡的男人拋棄了我。”事實(shí)上，丈夫不僅“拋棄”了她，還連同他們的兒子，也帶走了。但丈夫很大度，把一所近二百平方的大房子，留給了她。這些年，她就一個人，住在那所空蕩蕩的大房子里。

一段時間，她也曾經(jīng)把兩間房子，出租給了兩位姑娘。因?yàn)槟菚r，她覺得房子實(shí)在是太大，她一個人住在房子里，滿房子里都是流蕩的寂寞。那寂寞像海，在涌動，在咆哮，攪得她內(nèi)心不得安寧。有時候，那寂寞又像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樣大的一座房子，若然沒有白天的陽光，簡直就如一座墳?zāi)?，她，似乎就成了住在墳?zāi)怪械囊粋€活死人。

所以，她就招租了兩位姑娘，住進(jìn)她的房子。

兩位姑娘，搬住了進(jìn)來。青春四溢，整天嘻嘻笑笑；人一進(jìn)樓梯，那笑聲，就蜿蜒進(jìn)她的耳朵里。最初，她也深深地被感染著，似乎自己也變得年輕了。但沒過多長時間，她就開始煩了，她到底還是習(xí)慣了寂寞，雖然太過寂寞，她也害怕會被寂寞淹死。

最要命的是，其中一位姑娘，經(jīng)常帶她的男朋友前來過夜。一過夜，兩個年輕人就死命做愛。盡管他們盡可能地把房門關(guān)閉嚴(yán)實(shí)，但男女哼哼嘁嘁的叫床聲，還是會從門縫飄逸出來。

她睡覺，似乎又特別警醒，叫床聲一起，她就被驚醒了。最初，她只是出于好奇，靜靜地傾聽著；慢慢地，她的身體就做出了反應(yīng)，她緩緩地夾緊了自己的雙腿，越夾越緊，越夾越用力，直到全身出汗，在近乎虛脫的狀態(tài)中，昏昏睡去……

此種情況下，第二天早晨，她總是起床很晚，醒來時，身體尚疲軟如綿。眼睛望著房頂，會神往很長一段時間，方能從疲憊中恢復(fù)過來。

她曾經(jīng)為此羞恥過，漸漸地，羞恥就變成了一種憤怒，以致于怒不可遏。最后，她毅然決然，將兩位姑娘驅(qū)逐出門。

從那以后，她就一直一個人過著，情愿忍受滿房子的寂寞。

所以，同僚們都知道，她是一個人過日子。如此，那份“煩”又從何而來呢？

其實(shí)，她也有不躺在“床”上的時候，那就是在辦公室的同僚們，利用閑暇時間閑聊的時候。這個時候，她會變得很活躍，積極地參與進(jìn)來。她臉上的每一個器官，都爆發(fā)著糜爛的激情。她似乎無所不知，每一個話題，她都有說不完的內(nèi)容。天文地理、國內(nèi)國外、歷史現(xiàn)實(shí)、名人軼事、八卦新聞……盡管許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甚至于張冠李戴、無中生有，但她喋喋不休……直到所有在場的人，都不得不成為了她的聽眾；直到所有的人都被她絮叨累了，變得鴉雀無聲。

連她自己，也覺得百無聊賴，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這個時候，她就會拉開自己的抽屜，取出一個長柄木錘，一個精致的檀木木錘；木錘兩頭圓潤，散發(fā)著油亮的光澤，仿佛能看到時間在上面的無賴的浸潤。她開始用木錘敲打自己的膝蓋、腿部。由輕到重，由緩到急；輕重交互，緩急相濟(jì)；在自覺不自覺中，形成一種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她的臉，會隨著這種敲打的節(jié)奏、韻律，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部表情，仿佛這節(jié)奏韻律，已經(jīng)注入了她的心中，成為了她心情的一部分。邊敲打，邊還傾訴：“我這兩條腿，老是發(fā)疼，發(fā)木，真是煩死人了。”她用力地敲著，辦公室里悄然無聲，只有她敲打的木錘聲，或清亮，或沉悶地響著。

她不知疲倦地敲打著，有時，會敲打很長一段時間。似乎，像秋末河邊浣衣的農(nóng)婦，執(zhí)意用她手中的木錘，捶打干凈她腿上的污漬。每一聲木錘的敲打，都散發(fā)著秋末的沁涼的衰音——讓人想到枯黃的草、僵去的蟲、秋天里那一聲長長的嘆息。不過，偶或，她也會間歇一會兒，間歇的時候，她就將自己的腿伸直，雙手去上下揉搓著，從上到下，從大腿的根部到腳的每一個腳趾；揉搓到膝蓋時，她會摁住膝蓋的某一部位，反復(fù)地掐來掐去，好像那里面住滿了可怕的蟲子，她要一點(diǎn)點(diǎn)將它們掐出。

然后，又是繼續(xù)地敲打。

人們從這木錘聲中，聽到了她骨頭里流淌著的寂寞，這寂寞變成一條河流，在她的敲打之下，浪花四濺。

甚至于，同僚中有人私下里擔(dān)心：會不會有一天，她的敲打，會使她的玉腿猝然粉碎，粉碎的骨頭像花兒般，綻放整個辦公室?！昂恿鳌保瑳Q堤，泛濫。

其實(shí)，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達(dá)到養(yǎng)生的目的，都是為了留住她一天天老去的容顏，都是為了彰顯她有資格目空一切。

年近五十的她，也確然是愛美，甚至于，愛美至執(zhí)著的程度。

只要不是躺在“床”上，她每天一進(jìn)辦公室，第一項(xiàng)工作就必定是照鏡子。

一面精致的小鏡子，放在她的手提包里。緩緩地取出，那動作，很是有一分優(yōu)雅。照鏡子的時候，她的頭總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力求照到臉部的每一個部位。一邊照，一邊還不停地用手去理自己的頭發(fā)。照花前后鏡，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古代的那些大家閨秀；也容易讓人想到那些臨風(fēng)倚樓的歌妓?？墒?，她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種人，既沒有大家閨秀的典雅端莊，又沒有高樓歌妓的風(fēng)流明艷。她太普通、太平凡，普通平凡到俗濫的地步。

照鏡臨了，她還會在臉上撲點(diǎn)粉，抹點(diǎn)口紅，淡眉輕掃一番；最后，用手指去捏一下自己的臉蛋，似乎，是在感受一下自己的皮膚是否還有彈性。

魚尾紋，總還是有的。她的辦法是，用手指反復(fù)去揉搓，揉來揉去，魚尾紋舒展了又簇起，最終，也只是從她口中傳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歲月不饒人，沒有常開不敗的花。這個道理，她明白，但她也像所有愛美的女人一樣，想極力去挽救一朵花的凋謝。為此，她照鏡，她化妝；她通過各種形式，來養(yǎng)就自己的一片好心情。越來越老的女人，越是不服老，越是害怕別人說她老。更何況像她這樣的離異老女人，內(nèi)心里還隱藏著“花開二度”的美好理想呢？

那一日，同事們一進(jìn)門，就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辦公室中央，手持手機(jī)，與別人通話。她的臉上，洋溢著興奮。興奮，則將她的臉燃燒出一片紅潤。艷若桃花，只是那桃花，未免有些粗糙，形有余而質(zhì)不足。那桃花，秋行春令，散溢著一份秋風(fēng)瑟瑟的蕭索味道。她手中的手機(jī)，不停地在她臉前，推遠(yuǎn)，或者拉近；臉，則左扭，或者右擺?？吹贸?，她是想力求取得最好的影像效果。

她是那樣洋洋自得地專注，進(jìn)門的人都不好意思去打擾她，也懶得去打擾她，不愿意去打擾她，一任她不停地對話下去。

“哎，我剛學(xué)會視頻通話呢，你看見我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對方傳來了回答聲。

“看到我胖了還是瘦了?年老了還是年輕了？”對方一霎短暫的停歇，然后是哈哈一笑：“姐，你是讓我說實(shí)話，還是說假話？”

“實(shí)話實(shí)說，跟姐還弄什么假??？”她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極想從對方口中得到一個完美的答案。

“姐，你是胖了，也有些老了，你那么自在的日子，不該這樣??？”她，一時啞了。對方一定是覺察到了，趕緊跟著補(bǔ)了一句：“姐，大概是你的臉距離手機(jī)太近了……”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把手機(jī)掛了，悵然若失。

她又撥響了另一個電話號碼。同樣的通話過程，得到的，是近乎相同的答案。她不停地?fù)芟氯ィ煌５負(fù)芟氯ァ坪跛械幕卮?，都不可避免地趨向了同一個結(jié)論：她越來越胖了，也越來越老了。

她頹然地坐到椅子上。呆呆地望著桌子上放著的那把木錘，望向不遠(yuǎn)處，她經(jīng)常躺著的那張“床”。木錘，依然散發(fā)著它油亮的光，只是那光里，仿佛燃燒著死亡的鬼火；那張“床”，則在慢慢扭曲，最后，竟然變成了一張咧嘴而笑的臉……她有一種強(qiáng)烈的被欺騙的感覺——自己這樣地精心養(yǎng)生，還是阻擋不住人老色衰的步伐。

辦公室里的同事，不贊一詞；但每一個人的心中，似乎都生發(fā)出了同一個質(zhì)問：整天躺在“床”上，不胖才怪呢!

同事們都低下了頭，沒有人勸慰她。因?yàn)樗荛L時間的高高在上、無所事事，已與同事們之間產(chǎn)生了很大的“距離”，這種“距離”，會失去別人的同情，也會失去別人的愛。有時候，沉默，就是一種最好的回答。若然是尋常人，一句玩笑的話，也許就會撫慰、溫暖一顆心?？伤?，不是“尋常”人，于是，便沒有人愿意去跟她開玩笑。

低下頭的同事們，都在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至少是從現(xiàn)象上。時間，仿佛停止了，辦公室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死寂?？臻g里，仿佛擠滿了涌動的蟲子，正在將所有的一切，窒息而死。

忽然，“咚”的一聲，震動了整個辦公室。

聲音沉悶，像來自一個遙遠(yuǎn)的空洞的空間。

同事們一齊抬起頭望去，她已然又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那“咚”的一聲，正是她重重躺下時，發(fā)出的聲響。幸虧她的身體有些胖，換做尋常人，這樣地重重躺下，相信，差不多就會骨折了。她身上的肥肉，像彈簧一樣，阻擋了某種力量的沖擊，使得她，安然無恙，只是略微有些氣喘。

她仰躺在“床”上，肆無忌憚，連兩條胳膊也扎煞開來；身上的每一片肌肉，仿佛都要飄逸成一片碎片……眼睛緊閉著，一張臉，如秋霜的茄子；如一塊曬干的鱷魚皮。一次簡單的視頻通話，擊碎了她的理想和現(xiàn)實(shí)。她躺在“床”上，身體慢慢變薄，變薄……最后，居然成為了一張白紙，緊緊地貼在那兒。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人們望向她的時候，也同時看到一團(tuán)蘑菇云，一朵很美很美的蘑菇云，從她的膝蓋部位升起——那么曼妙，那么輕盈地緩緩地?cái)U(kuò)散開，最終，將她的身體整個籠罩起來……

與此同時，一股濃重的枯萎的郁金香的味道，也迅速擴(kuò)散開來——像妖魔的夢，彌漫整個辦公室。

所有的人，都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那一時刻，甚至于有的人，痛恨自己多長了一個能夠嗅得氣味的鼻子……

編輯手記：

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在 《小說面面觀》里提出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盡管受到不同的毀譽(yù)，但一直為人們所沿用。此篇小說里作者就塑造了這么一個典型的扁平人物：一個整天躺在用三把椅子組成的“床”上的寂寞的胖女人。福斯特認(rèn)為扁平人物有兩大長處：一是容易辨認(rèn)，二是容易記憶。小說里的胖女人就是這么容易記憶和辨認(rèn)的人物，只是這樣的人物是什么樣的現(xiàn)實(shí)情境塑造出來的呢？這就引起了思考，一個不用工作，有著背景，空虛寂寞的老女人，她不躺著，誰躺著呢？小說在集中、夸張的描寫手法里，集中了情節(jié)，突出了人物，從而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諷刺效果。胖女人安逸、穩(wěn)定的生活仿佛成為一種缺陷，似乎強(qiáng)烈地訴說著一種潛在的價值判斷，這讓作品有了深度和余味，能進(jìn)一步引發(fā)對現(xiàn)實(shí)社會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