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其實,《西游記》的關(guān)鍵,不是有情,而是無情,是悟“空”。
我也喜歡研究《西游記》,讀過的與“西游”相關(guān)的書籍不下百種,張怡微的這本小冊子,在我讀到的所有《西游記》研究著作中,只能說是平庸的一本。
既然題為“情關(guān)西游”,自然應該立足于“情”,專攻情關(guān),如果說此情非彼情,只不過是世態(tài)人情的縮寫,或者是個人偏愛《西游》之意,是她的自怡微言,那這一類書已經(jīng)太多了,多一本不多,少一本不少,都沒什么意義。
而張怡微談《西游》,談《西游》里的情關(guān)之情,居然是在下半部(一共150頁的第93頁)才開始的,不免讓人有文不對題之感。在談《西游》的情關(guān)時,動不動就搬出德里達、蕭沆、馬克斯·舍勒、梅洛·龐蒂、C.S.路易斯這些西哲,又大而無當。
一部談《西游記》的專著,居然對于《西游記》的版本沿革、作者爭議、道教意涵、唐僧師徒的形象變遷等等重要問題全不涉及。上部里大談孫悟空好名(指他在意“齊天大圣”的稱號)、地獄里的審判事務、陰間判官索要錢財,我不是說不可以談,而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上大做文章,就是為了證明《西游記》不僅和神魔有關(guān),也是世態(tài)人情的反映?我不需要讀這些文章我都知道啊。
熬過了波瀾不驚的上半部,終于到了下半部言歸正傳。又怎樣?每篇千字文都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完全浮在表面深入不下去。這樣的文章在報刊上作為閑談倒也無可厚非,但結(jié)集出版,分量就太輕了。
其實,《西游記》的關(guān)鍵,不是有情,而是無情,是悟“空”。
孫悟空是石頭,他沒有血,沒有肉,沒有情欲,是至剛之物。在中國神話史中,另一位從石頭中出生并且顯得“冷酷無情”的人是治水的,正是那根如意金箍棒定海神針的主人—大禹和他的兒子啟,而大禹的妻子和母親似乎本身就是一座山?!痘茨献印ば迍沼枴飞险f:“禹生于石?!薄峨S巢子》的佚文中有“禹產(chǎn)于昆石,啟生于石”的記載:“禹娶涂山,治鴻水,通轅轘山,化為熊。涂山氏見之,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啟。”
另一個與孫悟空非常相似的人物,是《水滸傳》中殺嫂報仇的武松。他的綽號叫“行者”,恰好和孫悟空的別名行者相同,他的頭上同樣戴著燦爛的箍兒,武松和孫悟空都打死過老虎。最離譜是《水滸傳》在贊美武松穿上頭陀衣服后的詩歌中,說他“依稀火眼金睛”“仿佛銅筋鐵骨”“好似伏虎降龍盧六祖”,照搬到孫悟空的身上也同樣適用。
為什么《水滸傳》和《西游記》中最出彩的兩個男人,都以對女性的極端仇恨出現(xiàn)?以前我們認為《水滸傳》的作者痛恨女性,那《西游記》就好嗎?孫悟空打白骨精打一遍還不過癮,要打三遍,是重要的事要打三遍嗎?
如果有情關(guān),那也是和西游一路上層出不窮的妖魔鬼怪一樣,是欲望的誘惑,是對一個修道者定力的考驗,再深一層,是心魔,是煉內(nèi)丹時會讓你走火入魔的一念之差,如此而已。
當然,《西游補》中有情。這本書我一開始以為專研《西游補》,還有幾分期待,讀完才發(fā)現(xiàn),談《西游補》只在最后幾篇中才涉及。其實《西游補》這本續(xù)書,自被魯迅夸了兩句之后,就被學界捧到天上去。我第一次讀《西游補》的時候大吃了一驚,不是驚喜,而是驚訝于這部小說之奇爛無比!孫悟空一忽兒為虞美人,一忽兒變?yōu)殚惲_王,一忽兒拜岳飛為師。孫悟空保唐僧的時候是唐太宗期間,他會了解南宋時岳飛抗金是怎么回事?就算看了陰間的案卷就懂了,以孫悟空的本事也斷不會拜岳飛為師。我想細讀過《西游補》又有獨立判斷能力的學者,不應該跟在魯迅屁股后面人云亦云。
對此,張怡微只字不提,或者視而不見,還是按套路一味拔高,就《西游補》談情,或談虛無,或拿《圣經(jīng)》中大魚約拿來比附《西游補》中的鯖魚精。不能說這不能談,但你都流于表面,光“虛無”這事,薩特就寫了一本磚頭一樣的《存在與虛無》,以空對空,以虛無對虛無,又何時是個頭呢?而于本書最關(guān)鍵的“情”,卻終究難以堪破。情關(guān),還是難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