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國際縱隊中的中國士兵

潘前芝

西班牙內戰(zhàn)爆發(fā)于1936年7月，以佛朗哥為首的叛軍在德、意兩國的支持下，向西班牙共和政府軍發(fā)動進攻。在當時共產國際號召下，來自53個國家四萬余名志愿者們沖破層層阻撓，來到西班牙組成國際縱隊，幫助西班牙政府抵抗叛軍。在這些國際縱隊戰(zhàn)士中，就活躍著一群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士兵。

他們的名字

據統(tǒng)計，在數以萬計的國際縱隊戰(zhàn)士中，中國人不過百余名。盡管人數不多，但他們勇敢、堅強和不怕犧牲的精神，還是給其他國際縱隊隊員和西班牙共產黨留下深刻印象。當時的西班牙國內報刊、歐美報紙以及后來解密的共產國際檔案中，都對他們有過或詳細或簡略的文字記載。80年后的今天，能查到名字及相關史料的只有12人。

名氣最大的叫謝唯進，四川璧山人，1904年6月生。1919年10月31日，以“謝用?！钡拿謴纳虾３舜胺▏_始勤工儉學。在歐洲，他認識了周恩來，并成為中共旅歐支部一員。1930年始，謝唯進受中共中央委員會委派，成為共產國際下設的《國際新聞通訊》的一名記者，同時還擔任中共駐歐雜志《中國工農通訊》的特派員，發(fā)表了許多反映日軍侵略中國和解放戰(zhàn)爭的文章。1937年4月初，他化名“林濟時”從瑞士入境西班牙，身份是中共在歐洲組織“中國人民陣線”的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

6人來自法國，他們分別是張瑞書、劉景田、閆家治、李豐寧、楊春榮和劉華封等。張瑞書，山東魚臺人，1893年2月生，北洋政府時期當過兩年兵。1917年3月10日，他受法國惠民公司招聘，在上海浦口登船，赴歐務工。所在工廠破產后，他經工友介紹，又進入雷諾汽車廠做工。在此，他認識了山東老鄉(xiāng)劉景田。劉景田，生于1890年1月，來法國前也當過兵，會講法語。受巴黎的中國留學生創(chuàng)辦的《華工雜志》影響，兩個人思想不斷進步，于1925年5月先后加入法國共產黨。西班牙內戰(zhàn)爆發(fā)后，法國共產黨呼吁大家到西班牙去幫助西班牙人民。張瑞書和劉景田報名參戰(zhàn)。李豐寧，天津人，1890年12月生，1936年底來到西班牙，參戰(zhàn)前是法國里昂的一名電器工人。閆家治，蒙古人，擅長騎術，一戰(zhàn)時赴歐的華工，參戰(zhàn)前是巴黎的一位按摩師，他是有記錄顯示的第一位到達西班牙參戰(zhàn)的中國人。最后一個去西班牙參戰(zhàn)的中國人叫楊春榮，時間是1938年3月14日，當時他已經46歲，參戰(zhàn)前是雷諾汽車廠的一名廚師，也加入了法共。劉華封是山東人，約1937年11月底到達貝尼卡西姆醫(yī)院做護工。

來自美國的兩人，一個叫張紀，湖南長沙人，1900年4月生。1918年8月，他從上海登船赴美就讀伯克利加州大學，后轉到明尼蘇達大學并最終取得礦業(yè)工程學位。大學畢業(yè)后，他在奧利弗礦場找到一份工作，不久趕上美國經濟大蕭條，被工廠解雇，失業(yè)長達5年時間。1935年春，他加入美國共產黨。當美國共產黨號召援助西班牙共和國時，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1937年3月27日，從紐約乘“巴黎號”海船前往西班牙。另一個叫陳文饒，廣東臺山人，1913年11月生。20歲左右時，移民美國紐約，熱衷于參加紐約“華工中心”活動，致力于爭取華工權益，1933年10月加入美國共產黨，1937年6月初從紐約登船，轉道法國前往西班牙。

2人來自西班牙，張長官、張樹生。張長官，河北人，1900年5月生。西班牙內戰(zhàn)爆發(fā)時，他已經在巴塞羅那居住了10年，因同情政府軍而參戰(zhàn)。張樹生，據說是浙江青田人。他很早就來到西班牙。與之前大多數參戰(zhàn)中國人不同，他倆均是無黨無派。

來自中國本土的只有一個叫陳阿根的上海人，1913年1月生，他的參戰(zhàn)純屬偶然。他因認識一些共產黨人，并和他們一起組織過工會活動，因而受到國民政府的追捕。為保性命，他跳到一艘開往歐洲的法國汽輪，給船上的廚子當助手。這個廚子是越南人，能講流利的中國話和法語。旅途中，他和這個廚子熟悉起來。輪船即將抵達歐洲時，廚子告訴陳阿根，希望他能夠去西班牙，為抵抗法西斯出一份力。陳阿根被說服了，輪船抵達拉科魯尼亞港時，他下了船。廚子則繼續(xù)隨輪船遠航，赴蘇聯(lián)深造。這個廚子，據說是胡志明。

他們的戰(zhàn)斗

加入國際縱隊的中國人中，年輕一點或有一技之長的，被編入正式軍隊，走上前線參加戰(zhàn)斗；一些年齡較大的，則主要擔負戰(zhàn)場救護等后勤任務。

1937年6月初，謝唯進來到位于馬德里東南的一個叫阿爾瓦塞特的小鎮(zhèn)報到，領到一張國際縱隊軍人證，編號83492。這里是國際縱隊總部，也是國際縱隊的后勤基地，志愿者從這里得到國際縱隊的軍服和基本的軍需品，經過最基本也是極短暫的訓練，就被派上前線。他被分到國際縱隊第11旅的反坦克部隊當政委和黨委書記，官階為士官。謝利用自己曾在英國約克哈羅公學學到的軍事知識，組織縱隊戰(zhàn)士進行炮兵基本素質培訓。7月底，謝唯進被分到奧地利營的機槍連。8月24日，他們向阿拉貢的金托城發(fā)起進攻。敵人居高臨下，向他們射擊。謝唯進右腿中彈，被送往貝尼卡西姆醫(yī)院救治。

在醫(yī)院里，他碰到了同樣受傷住院的陳文饒。因傷重，謝幾天后被轉到穆爾西亞軍醫(yī)院動手術，又認識了閆家治、張紀和擔負救治任務的劉景田、張瑞書等8名中國人。這一連番遭遇，讓謝唯進產生一個大膽想法：在國際縱隊中成立一個中國戰(zhàn)士的團體。他在給陳文饒的信中提出了這一想法，得到陳文饒贊同。陳告訴他，他又新認識了一個叫劉華封的山東人，在貝尼卡西姆當護理。然而，由于戰(zhàn)事緊張，他們沒有時間就這件事做進一步的籌劃。陳文饒寫完回信不久，就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

養(yǎng)傷期間，謝唯進還收到一份來自中國的珍貴禮物，周恩來、朱德、彭德懷委托一名中國海員，經法國馬賽輾轉帶過來的一面錦旗。旗子上半部是中文，下半部是英文，中文字樣為“中國人民聯(lián)合起來！打倒人類公敵——法西斯蒂！”，上款“國際縱隊中國支隊”，署名為“朱德、周恩來、彭德懷同贈”。這面錦旗給身在異鄉(xiāng)的謝唯進等人以極大鼓舞。

張瑞書和劉景田到國際縱隊總部報到時，要求參加機槍連，但他倆年紀都比較大，最后被分到第14旅第13營的衛(wèi)生隊，擔任擔架兵。但這項任務對他們而言，也不輕松。據張瑞書回憶，當時戰(zhàn)事激烈，一次戰(zhàn)斗往往持續(xù)一兩個禮拜，他倆要瞅準炮火間隙，上陣地抬傷員，一次要跑十幾公里。有意思的是，當地一本叫Estampa的雜志曾對兩個人做過專題介紹，并用張瑞書的光頭頭像做過封面；劉景田在一次戰(zhàn)場救護行動中，他頭戴鋼盔、肩膀扛著一名傷兵的照片也出現在西班牙報紙《紅色陣線》上。為搶救傷員，張瑞書先后三次負傷，胸膛、肩膀和手等部位都留下了傷疤。因長期背傷兵，他們倆都得過比較嚴重的關節(jié)炎。為表彰他們的作戰(zhàn)勇敢，張瑞書被晉升為下士，劉景田晉升為中士。

張紀加入國際縱隊后，起先在運輸隊工作，后來因身體不適，被調到第15旅的辦公室。在此，他在大學時主修的工程技術派上用場，一邊負責軍事設施的設計，一邊為軍官訓練學校教授軍事測量。工作不到一年，張紀因病住進穆爾西亞的西番蓮醫(yī)院，在此見到了謝唯進。兩人很快熟識起來。不久，張紀轉到另一處醫(yī)院繼續(xù)養(yǎng)病，一直到西班牙內戰(zhàn)結束，再未參戰(zhàn)。他的“為西班牙政府最后的勝利給予具體的貢獻”算是只實現了一半。

陳文饒起先分在專門安排美國人的“林肯營”，后因該營人數已滿，又被調到第15旅的第24營。進攻金托城時，陳文饒所在連是預備隊，他們真正參戰(zhàn)是進攻貝爾奇特。這場戰(zhàn)斗中，陳文饒右腳中彈，被送往貝尼卡西姆醫(yī)院并在此結識了謝唯進和劉華封。傷愈后，陳文饒離開貝尼卡西姆，重新被編入林肯營。他參加的最后一戰(zhàn)是西班牙埃布羅河邊的甘德薩之戰(zhàn)。因情報有誤，他們陷入敵軍埋伏，99人犧牲，陳文饒是其中之一。

李豐寧被分到第13旅的衛(wèi)生隊，先后多次負傷。1937年5月，他因腎臟炎住進國際縱隊的哈拉新鎮(zhèn)的醫(yī)院，病好后就留在醫(yī)院做護工，一直到離開西班牙。期間，他與謝唯進通過幾封信，透露過自己想回國從軍抗日的想法。

閆家治加入國際縱隊第11旅的騎兵隊，在1936年11月初的保衛(wèi)馬德里戰(zhàn)斗中，他負傷住了一個月的院。傷愈后再上前線。次年2月，在馬德里西北的埃爾帕多之戰(zhàn)中再次負傷入院治療。出院后就轉到阿爾巴塞特的醫(yī)療部門工作，在此遇到了美國來的張紀。張紀在寫給紐約的《先鋒報》的信中還專門提到了他。閆家治告訴張紀：“在各處前線中，也有我們中國人參加作戰(zhàn)?！?/p>

張長官9月1日到達巴倫西亞附近的圣克魯斯，被編入第20營，在工程隊修建軍用工事直到停戰(zhàn)。他參加過三次戰(zhàn)役，幸運的是，他沒受過一次傷。

楊春榮是在西班牙內戰(zhàn)最緊張的時刻參戰(zhàn)的，所以盡管他也有46歲的“高齡”，但依舊被編入第14旅第4營第1連當了步兵。其時，政府軍在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楊春榮在一次反攻作戰(zhàn)中頭和肋骨受傷，在醫(yī)院呆了兩個月后返回部隊，隨隊一起撤退到西班牙北方的塞爾瓦，遇到李豐寧、謝唯進等人。

張樹生和陳阿根相似，都是參戰(zhàn)不久就被佛朗哥的軍隊俘虜。張樹生比較幸運，說服看守放他逃生，后進入坦克學校學習，畢業(yè)時西班牙共和政府正在遣散所有外國志愿軍，他進入阿爾希臘遣散營，等候退往法國。陳阿根則在監(jiān)獄中一直等到西班牙內戰(zhàn)結束。

結局

1939年4月，西班牙內戰(zhàn)結束，佛朗哥當政。國際縱隊被遣散，謝唯進等中國人撤退到法國境內，被關進當地集中營，幾經周折，最終獲釋。謝唯進將朱德、周恩來贈送的錦旗藏在皮箱夾層中帶出集中營，于1940年4月從馬賽坐船回國，負責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的對外聯(lián)絡工作，后隨解放軍轉戰(zhàn)大江南北。新中國成立后，謝唯進任空軍工程部政治委員，1978年10月13日在北京病逝。他帶回國的那面錦旗，現藏于首都革命歷史博物館。

張紀1938年底抵達香港，為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翻譯毛澤東的一些文章和著述。他曾私下對友人透露過想回中國抗日的想法，但最終是否成行不得而知。他在美國的好友門德曾收到他一封信，告知“他正在前往延安的路上”，但具體情形無跡可查。

張瑞書、劉景田于1939年初回到巴黎，被法國政府驅逐出境，在法國朋友的幫助下，于8月中旬返回中國，11月底抵達延安，進入中央黨校學習。1940年，他倆在延安被批準為中共黨員。黨校畢業(yè)后，張瑞書到《解放日報》保管室工作，1958年從新華社退休，1968年12月病逝；劉景田去“黨校六部”搞建筑工程，后續(xù)情況不明。

李豐寧、楊春榮、張樹生和張長官等人先被關在法國戈爾斯集中營，不久獲釋，從馬賽登船回國。回國后，他們四人的去向，目前沒有找到更詳細的史料。閆家治、劉華封自國際縱隊解散后再無消息。陳阿根在西班牙的監(jiān)獄里一直呆到1942年才獲得特赦，有猜測說留在了西班牙，也有人說回到了法國，其最終去向也許是一個永遠都無法解開的謎。

（本文參考資料：張志善編譯《西班牙反法西斯戰(zhàn)爭時期的國際縱隊與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倪慧如、鄒寧遠《當世界年輕的時候——參加西班牙內戰(zhàn)的中國人1936-1939》，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