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智博
已故美國歷史學(xué)家安妮·霍蘭德將一生用于研究服裝歷史后,有過這樣一個觀點:“在所有時裝產(chǎn)業(yè)相互矛盾的壓力下,打扮得最好的人,是那些有最大限度自我認識的人。不管時裝流派是什么——反風格化、意識形態(tài)的、都市的、古怪的、傳統(tǒng)的、政治的、時髦的。這種自我認識可能純粹是肉體的,一種對自己身體狀態(tài)和表現(xiàn)完全正確的理解?!?/p>
如果用服裝代表性別,很多人會下意識地將褲子等同于男性,將裙子投射給女性?;蛟S在保守者的想當然中,褲子與裙子的爭戰(zhàn)在性別審美的歷史上,是一直以來的主題,但打臉的現(xiàn)實卻是:相比對褲子的依賴,男人穿裙子的時間實在長出太多太多。
在荷馬史詩《伊里亞特》中,有這樣的片段:“這些話,讓馬卡昂激動不已,他們穿越阿開奧斯的軍陣,來到了金發(fā)的墨涅拉奧斯受傷的地方?!涞貜难鼛Э厶幇蜗录^,鋒利的倒鉤向后斷開,又伸手解開腰帶,裙圍和精制的布帶?!?/p>
是的,神話中的斯巴達國王,為奪回海倫而浴血沙場的墨涅拉奧斯,穿的正是裙子。
事實上,這種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直男無法接受的下裝,只不過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服裝之一,從埃及法老、貴族的短腰布裙(schenti,也譯為纏腰布),到希臘美男子們鐘愛的寬松、自然、舒適的“套頭連衣裙”(chiton),裙子作為遠古時代西方男性服裝的主旋律唱了上千年,看到東邊的波斯人穿著長褲,他們會直接輕蔑地說:“麻袋。”
褲子與裙子的拉鋸戰(zhàn)并非始于性別的區(qū)分,而是游牧文化與城邦文化的融合。隨著游牧民族對歐洲腹地的一次次進攻,地中海沿岸居民們也開始學(xué)著改變,著裝慢慢變短,變成上下分體的樣式。一方面,城邦里的男人穿著性感誘惑的緊身褲,搭配著齊臀小短裙,甩著肌肉畢現(xiàn)的大腿在街上四處游走,用長度驚人的尖頭鞋,表現(xiàn)自己才是時尚圈金字塔塔頂?shù)哪莻€人;另一邊,長及大腿、膝蓋的束腰罩衫(tunic),還是頑強地堅守著陣地,直到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時候,到這位偉大的航海家的腰帶之下,依舊是裙擺飄飄。
但變化終究還是占了上風,哥特時代的200多年里,歐洲人的服裝,從對人體遮掩的筒形,跨到了針對人體外形的立體剪裁。在文藝復(fù)興時代,孕育出了蕾絲邊、絲襪和拉夫領(lǐng)。但這并不是針對女性的時尚:美男子們用一層層的亞麻、細棉布折疊纏繞出巨大又花哨的領(lǐng)子圍在脖子的四周,開始在自己衣服的各個部位用蕾絲、絲綢等點綴。以至于有人開玩笑說,一個男子有多華麗,就要看他身上有幾公斤的蕾絲了。
這種無性別差異的審美,還集中體現(xiàn)在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戲臺上。由于早期女性不能參加演出,戲劇里女性的角色都由男孩子來假扮,而到了后期,像莎士比亞這樣的大家,則更愿意在劇本里加入女扮男裝的角色,達到吸引觀眾眼球的效果。如果不信,請去看2008年奧斯卡最佳服裝設(shè)計的電影《Elizabeth: The Golden Age》,以及1999年的《Shakespeare in Love》,兩部電影服裝制作精良,忠實還原了當時的著裝狀態(tài)。
如今的時尚圈時不時會緬懷300多年前的太陽王路易十四。這位極愛顯擺的君王,將服裝的時尚從伊比利亞半島沉悶的航海時代,拉進了一個更加充滿想象力的時代。他將對戲劇技巧和華麗舞臺風格的熱愛,傾注在了他的衣柜里。他所提出的強調(diào)色彩、寬松舒適、重視裝飾的時尚理念,與西班牙風格正好對立。他的品位使得法國在其后長達數(shù)百年的時間里,一直在時尚領(lǐng)域內(nèi)保持著獨一無二的影響力。
在路易十四的治下,慶典上穿著奢華奇服的貴族們,常常得到贊賞。凡爾賽宮廷的三四千名貴族為了討好國王,不惜重金置辦飾帶、服裝配件和各種假發(fā)。而那時站在時裝潮流尖端的偶像,毋庸置疑是太陽王和他的情婦蒙特斯潘侯爵夫人。
在1701年法國宮廷畫師H.Rigaud為路易十四繪制的肖像畫中,國王頭戴蓬松的長假發(fā),穿著帶有華麗蕾絲衣領(lǐng)的服裝,肩上披著加冕刺繡禮袍,手里拄著象征皇權(quán)的權(quán)杖,左側(cè)佩戴了綴滿寶石的寶劍,腿上是半透明的及膝長筒襪,腳蹬紅色高跟鞋,穿著與打扮完全看不出這已是一位63歲高齡的老人。
長假發(fā)、蕾絲、刺繡、長筒襪、高跟鞋……這些關(guān)鍵詞哪個是與今天的直男審美觀沾邊兒的呢?
但就是這種今天仍被大多數(shù)人視為“娘炮”的審美觀,在路易十四身后風馳電掣地席卷了整個歐洲的時尚圈,被歷史學(xué)家歸納為洛可可風格的一部分。當時的歐洲無論男女,都彌漫著一股胭脂水粉的酒家女氣息,紅色的高跟鞋成為了皇親國戚權(quán)力的代名詞,直到今天,梵蒂岡教皇那身潔白無瑕的長袍之下,有時仍然會露出紅色小皮鞋的尖頭。
也許有人會覺得洋人都是傷風敗俗的異類,那么,我們老祖宗的審美觀會比他們“正?!币稽c嗎?事實是,與埃及法老和歐洲君王一樣,中國古代的服裝,只標榜貧賤和社會等級,并不注重區(qū)隔男女。
商代服裝,上下兩截,上身著衣,下體穿裳,服裝的腰身和衣袖多被設(shè)計成緊窄的式樣,長度大多及至膝蓋,方便于當時的生產(chǎn)活動。貴族的禮服,上衣多采用青、赤、黃等純正之色,下裳多用緇、赭、綠等經(jīng)過數(shù)次浸染的顏色,并且衣領(lǐng)衣袖處還要鑲邊。日常家居則穿著縞衣、綠衣和緇衣。平民百姓的衣服則沒有這么多色彩,但貴族與平民、男人與女人的衣服在款式上沒有差別。
春秋戰(zhàn)國時代,《荀子·非相篇》記載:“今世俗之亂民,鄉(xiāng)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tài)度,擬于女子”??梢婋m然衛(wèi)道士們看不慣,但市井里依然有著不少男人穿著“女裝”招搖過市。
而到了漢朝,雄才大略的漢武帝除了保留前朝裙子(當時叫“裳”)的美麗特征,還讓人民群眾集思廣益,創(chuàng)造出了更為博大精深的漢服文化。在這位愛美君王的帶領(lǐng)下,陸續(xù)出現(xiàn)了深衣、襦裙、袍衫等穿著形式復(fù)雜而又美麗的“時裝”??偠灾?,那就是一個男生會花半小時穿上裙子配飾,打扮得像個仙子再出門泡妞的年代。
這種去性別化著裝的風氣,在魏晉時代達到了一個頂峰。在歷史學(xué)家的研究里,魏晉風度的第一重境界就是“嚴妝”,上流社會的貴族男子日常不僅面敷粉黛,還要腰佩香囊,行步顧影自憐?!妒勒f新語》中形容男性美常用“玉人”“玉山”“玉樹臨風”等詞匯,就是源自于此,其中翹楚要數(shù)大名士何晏,魏晉玄學(xué)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他“美姿儀,面至白”,平日里“動靜粉白不去手”(《三國志》裴注引《魏略》),而且還“好服婦人之服”(《宋書·五行志一》)。
褒衣博帶成為那時的流行風尚,《洛神賦圖卷》中,曹植穿著當時士人的典型服飾,寬松的直領(lǐng)長袍,衣袖寬大,外衣里面穿著素色的單衣,下身系著寬大的長裙;而畫卷中女式的褒衣博帶同樣上衣寬松長大,但外面套著半袖,腰間束著寬帶子,下穿長裙,衣袖寬松,衣袖與裙裾隨風飄逸間流露著耐人尋味的曼妙風韻。
與中世紀的歐洲類似,與游牧民族頻繁的戰(zhàn)爭,同樣促進著魏晉時代“時裝”的變化,而且,這種變化仍舊是無視性別的,“裲襠”便是胡漢文化長期融合的結(jié)果。最早的“裲襠”,一般多做成兩片,前面遮胸,后面擋背,肩部用另外的織物或者皮革連接起來,腰間再用皮帶扎束。在西漢時期,“裲襠”通常是婦女穿的衣服,而且大多用作內(nèi)衣。魏晉以后,出現(xiàn)了把它穿在外面,成為外衣的潮流。隨著“裲襠”的普及,男子也開始穿著,在穿鎧甲軍裝的時候,里面穿的就是“裲襠”衫,用來防止磨損肌膚。到了男女服裝區(qū)隔明顯的隋唐,圓領(lǐng)襕衫和翻領(lǐng)長袍仍舊受到男人和女人們的共同青睞,唐玄宗在賞賜安祿山時,就曾賜“內(nèi)三副錦襖滋并半臂”。
到了萬歷年間,一位閑居鄉(xiāng)間名叫李樂的官員,進了一趟城,發(fā)現(xiàn)滿街走動的生員秀才們,全是紅絲束發(fā),嘴唇涂抹紅色脂膏,臉上抹著白粉,還用胭脂點綴;身穿紅紫一類衣服,外披內(nèi)衣,一身盛妝艷麗若婦人。李官員感慨萬千寫詩道:“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p>
到成化以后,人們的服飾式樣翻新,不分男女,面料也日漸奢華,爭奇斗艷的“服妖”遍地——“服妖”的服飾突出的就是一個“奇”字,男女錯位,男穿女服,女著男裝。富家公子服裝“大類女妝,巾式詭異”,婦人衣服卻如文官,裙則如武官。
如此看來,現(xiàn)今的無性別的時尚潮流,真的不過是復(fù)古精神的活火山反復(fù)爆發(fā)而已,人類對于美的追求,早已不是性別可以阻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