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悅
第一片陽光投到紫禁城的琉璃瓦,它坐擁著昨昔燕京東來的紫氣,拂開歷史宣紙上那些早已漫作灰白顏色的喟嘆,將千年來大音希聲的詩行再度譜寫,待游人駐足讀取時留下片片喧囂。佇立長階之下,在四方游人快門閃動的聲音里,我有些失望地開口:“不過是沒落后精心裝點一番的浮華罷了?!?/p>
聽見我的輕語,母親微笑地搖了搖頭,“你看見它了嗎?”我隨她的目光溯流而上,我看見了,在被陽光鍍得輝煌的瓦檐下,是匍匐的木頭,它們以緘默的姿態(tài),環(huán)環(huán)相合托舉起檐上的一切。像是從墻壁里伸開的手掌,掌心張開無數(shù)雙薔薇色的眼睛,俯瞰著大地。在刺目的紅色下,它們的存在黯淡蒙塵,執(zhí)拗而突兀,可眼眶里流轉著不卑不亢的眼波,就像隨時都準備回答如我一般的游人的詰難:“你們?yōu)楹味嬖???/p>
“你知道嗎?這整個木結構建筑,不需費一顆釘子,它叫榫卯結構?!蹦赣H畢業(yè)于古建筑系,對遺落時間的古樸美意情有獨鐘。
“榫卯。”我在唇齒間咀嚼著這個名字。不需一顆釘子,就構建起如此一座恢宏建筑嗎?想來中華漢字真是妙不可言,“隼”即是一種青黑色的生性兇猛的鳥兒,木中的隼,不正是木質(zhì)結構中的佼佼者嗎?
“只可惜……”母親的聲音在恍若羽毛樣的嘆息,“如今它的運用很少了,就算有,也只被用于實木家具。因為它人工難度大、對材料要求高??傊矣X得,它的弱點不過是不太能迎合這個追求高效的時代吧?!?/p>
燕京城的風驟然間凜冽起來,將我載進回憶的輕舟,隔一岸明月蒹葭,眺望著過去歲月的岸頭。眼前的城池仿若忽然間構陷,揚塵卷走了我渡河而來的槳,于是我空著雙手站在原地,看著,看著,試圖守望那與榫共舞的千年。
那些年里,宋朝的雕版印坊流轉著浩瀚的墨氣,牛鈴在水鄉(xiāng)阡陌間悠揚吟唱,河邊最細的土與火邂逅便幻作青磚的溫涼。只是千百年歲月凜凜而去。我們這發(fā)明了印刷術的華夏,將印坊從中國地圖上抹去;磚窯里燒制出的青磚,變成粗制濫造的大批量成品;精致昂貴的紅木家具,在更多的家庭里,被權衡替換為柔軟舒適的沙發(fā)。種種古樸美好漸次失落,我們遠離了那榫孕育的年代,眼波不復扇面荷花般的柔媚,工業(yè)文明在生活里洶涌攻略城池。
年幼的時候,愛看外婆泡果酒,循著她老家傳下來的老方子。透明的器皿收納了細水長流的情感,發(fā)酵出果品的香,顆粒飽滿的葡萄浸泡進濃稠的歲月,待到來年新酒起壇,喝著自家釀,每個人臉龐上都漾著微醺的歡喜,可這個習俗不知在哪一年歲悄然改變。年幼的時候,最有趣的差事便是跟爺爺一起剝南瓜子,指尖溢滿瓜子香,剝完后奶奶拾一小盤來翻炒,噼里啪啦的香氣在鍋鏟里沸騰。時間如歌,順水東流,天地被美食慢燉從來不會驚慌。后來,我開始把超市買來的南瓜子存進抽屜,像松鼠為冬天放進樹洞里的貯藏,我也再不覺得剝瓜子有多少樂趣可言。
誰還把盞一杯溫舊年?往事涼如雪,苦艾染枝頭,人間多了冷漠的睇視,少了凝聚的癡情。我們害怕難以維系的技藝傳承,崇尚能夠雋永的物質(zhì)。恰如我們在肯德基里大快朵頤,卻失了一碗燉了好幾個時辰的味道醇厚的粥。
偶爾,我也矯情地向往著木心《從前慢》里那“一生只夠愛一人”的意境,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參不透世事的減法。我?guī)子诨貞浀乃季w里溺水,重游上岸時,看見了那個佇立岸邊長久守望的擺渡人的眉眼。我記不起他的名字,可我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曾見過他,或許是來自一場遲來的審判。
鳥入天高,長空一闊,日光灼灼。祈年殿的鐘聲敲響時,我看見一道被塵垢封存許久的榫卯被陽光穿透,在游人臉頰投下一片暖色的云翳。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