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劉慈欣

榮智慧

2016年11月29日上午，一身黑色西裝的劉慈欣，站在了北京人民大會堂的門前。長安街上的車流依舊滾滾向前，而籠罩北方大地的霾還沒有散去。

劉慈欣以前工作的地方，天空也是時常陰霾。娘子關(guān)發(fā)電站四面環(huán)山，距離最近的陽泉市有40分鐘車程。運煤的大貨車常常堵成一條長龍，坐兩個小時火車才是往來市區(qū)的最佳選擇。

北京的初冬本來另有一番景致，只是劉慈欣沒有太多時間賞玩，他是來參加中國文聯(lián)十大、中國作協(xié)九大的。2016年3月，已擔任陽泉市作協(xié)副主席的劉慈欣，當選為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來過北京多次的他，第一次因自己的“文學行政職務”公出至此。

從2015年8月23日獲得“雨果獎”算起，15個月過去了，中國科幻文學界的代表作家劉慈欣，已經(jīng)變成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媒體明星。在略帶“外交辭令”的言談里，他可能很難意識到，自己所呈現(xiàn)的矛盾與亮相人民大會堂的意義。

“主流文學的轉(zhuǎn)型順理成章”

“新秀作家”，你也許可以這樣稱呼53歲的劉慈欣。

如果說沒有闖過中國作協(xié)代表大會碼頭的作家不叫“作家”，那么劉慈欣算是“剛剛出道”?？v然他之前早已名滿天下，還拿到了科幻迷眼中神圣的“雨果獎”，但對于中國“主流文學界”來說，用處不大，“小時候胖不算胖”。

中國“當代文學”的起點，似乎可以從1949年“中華全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的召開算起。4年后誕生的中國作協(xié)，在今天依然具有一定的政治與人際的凝聚力慣性。不過，和作協(xié)成員一起開會、旅游、聚餐的劉慈欣卻表示，跟他們“沒什么共同語言”。

對于研究者和批評家給《三體》貼的“冷戰(zhàn)朋克”“文革朋克”標簽，戴的“烏托邦精神”高帽，劉慈欣也一概予以否認。

美國著名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奎恩在《紐約客》上撰文回憶：“60年代時，這個國家只有幾百個科幻作家。我曾經(jīng)把當時的‘美國科幻和奇幻作家大會比作一群圍成一圈的麝牛，臀部擠在一起，把角對準圍過來的狼群—‘狼群指的就是各學校英語系教師以及埃德蒙·威爾遜這樣的人士?！比绻堰@番話置換成“中國版”，大概就是：為數(shù)不多的中國科幻作家圍成一圈，“狼群”就是各個高校的中文系教師，以及那些名聲在外的批評家。

劉慈欣在作代會的會議室里聽了4天，內(nèi)心形成的是這種印象：“當下的文學趨勢害怕變化，被動接受現(xiàn)代的東西?！彼e了30年代上海紡織女工的例子：“她們可以做頭發(fā)，看電視，打電話，用電燈，是第一批接觸現(xiàn)代化的普通人。”然而，那個年代的文學主題多是斗爭、窮苦，“和現(xiàn)代化生活不沾邊”。當代的情況如出一轍，一邊是工業(yè)文明的飛速發(fā)展，一邊是鄉(xiāng)土小說的“自憐”和“自戀”。劉慈欣說：“主流文學的轉(zhuǎn)型順理成章?！?/p>

其實，上世紀30年代還是有穆時英、劉吶鷗這樣邁著“狐步舞”的作家，描寫大上海的光怪陸離。但對“新感覺派”和“都市小說”均沒有什么涉獵的劉慈欣，兀自認為那個年代和現(xiàn)下的主流文學都是“超級自戀”，沒有給其他文學形式留下什么創(chuàng)造空間。

“在主流文學中，由于人性超越一切的吸引力，太陽和其他星辰都是圍繞地球轉(zhuǎn)的。如果宇宙是撒哈拉沙漠，只有地球這一粒沙因其上附著的叫人的細菌而成一粒金沙，其余的整個沙漠都可以忽略其存在?！眲⒋刃缆暦Q，科幻文學就是文學“再一次睜開眼睛的努力”，它讓文學與宇宙重新聯(lián)結(jié)起來，從而“超越自戀”。

他還表示，“主流文學”與“類型文學”的區(qū)別在于，主流文學創(chuàng)作者往往面對現(xiàn)實很焦慮，類型文學則重在享受生活。另外，“科幻本身已經(jīng)成為我的現(xiàn)實的一部分：它是我最重要的樂趣，也是我的事業(yè)，并且我希望通過科幻文學有更好的收入”。

2005年的長篇小說《球狀閃電》銷量不錯，劉慈欣也因此掙了從事科幻創(chuàng)作以來最多的一筆錢。在科幻作家董仁威的記述里，這筆錢沒給劉慈欣帶來多少歡樂，卻讓他增添了許多煩惱?！盀檫@事，他恨上了編輯師傅，說起此事時還咬牙切齒的。編輯寄那么大一筆稿費，3萬多元，悄悄給他打在卡上就行了，他偏偏要通過郵局寄到劉慈欣工作的單位上去?！?/p>

“劉慈欣工作單位的人都知道劉慈欣發(fā)財了……一股暗流在單位涌動，人們用怪怪的目光看著他，在食堂吃飯時說幾句陰陽怪氣祝劉工發(fā)財之類的話，擺幾句‘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的閑龍門陣……面對流言，他無處解釋，也沒有機會解釋。領(lǐng)導又沒找你談話，群眾又未當面指責你，找誰說理去？真窩囊！真憋氣！”

“人努力生存，無關(guān)尊嚴”

一開始，劉慈欣走的還是“主流文學”的路子。從1978年天津老牌嚴肅文學雜志《新港》退回15歲的劉慈欣的科幻處女作，到53歲的劉慈欣主動將作品定義為“類型文學”這樣的大眾文化范疇，這其中既有時代和思潮的變化，又有劃定“安全區(qū)域”的策略。當然，“主流文學”和劉慈欣作品從內(nèi)涵到手法的區(qū)別，也是造成二者張力的原因所在。

對于當代作家來說，沒有人能繞過90年代的大分裂。1992年明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使得從1949年延續(xù)下來的文學生產(chǎn)、流通、評價方式，以及作家的存在方式，通通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文知識界對這一“現(xiàn)代化”的態(tài)度和文化想象，從80年代的積極樂觀，幾乎是猛然間跳躍到了痛苦和失望。

對于劉慈欣來說，這正是他所不滿和不能理解的“被動”和“恐懼”。作為一名發(fā)電站的計算機工程師，他對現(xiàn)代化、工業(yè)文明的想象，和今天我們熟知的“工業(yè)黨”一樣，樂觀、明朗，甚至帶有50年代的理想主義色彩；他也堅信隨著大災難的到來，所有現(xiàn)存的價值都將一文不值。他甚至看不懂大量讀者對《三體》的“讓人絕望”的評價。

“這個誤解很奇怪?！度w》最后，人類擴展到整個銀河系，直到宇宙毀滅，如果按照文明的時間尺度來看，這是很樂觀的一個結(jié)果了?！?/p>

劉慈欣也不像那些背負沉重使命感的主流作家。那些人面對大眾文化時總要“三思而行”，而“三體熱”和獲得“雨果獎”本身就是大眾文化的一部分。劉慈欣的長篇作品，常常是在出版社、雜志編輯等商業(yè)化的策劃下創(chuàng)作。錢莉芳的《天意》火了，出版社鼓勵他出了《球狀閃電》，《球狀閃電》賣得不錯，便有了《三體》。

相對于主流文學對“靈魂需要”的關(guān)注，劉慈欣更以自己設定的“生存需要”而自豪。不惜任何代價地生存，是他作品的主人公一以貫之的特征；反之，那些固守道德意義的人，通常沒什么光明結(jié)局。

小說中大災難下的“生存需要”，這個足以粉碎和顛覆當下一切“不言自明”道德觀的理念，確實提供了持續(xù)不斷的“震驚體驗”。但閱讀體驗是一回事，價值判斷又是另一回事。當從生物繁衍、種族延續(xù)的角度來否定道德的作家，在人民大會堂遭遇堅持“人文精神”的作家，聽起來已經(jīng)極具戲劇性。

這種“對立”在文學史上倒也并非罕見。當年“人文精神大討論”的兩派—“躲避崇高”派與“以筆為旗”派，代表性人物“二王”王蒙、王朔，和“二張”張承志、張煒，恐怕也不乏在公開場合相見的機會。但來自一個工程師的“格格不入”，恐怕也是“前無古人”的了。

甚至在訪談中，劉慈欣有意地將作品中的情感、道德、政治等人文性的元素統(tǒng)統(tǒng)剝離，既否認了《地火》中對產(chǎn)業(yè)工人的尊重，也否認了《光榮與夢想》《混沌蝴蝶》《全頻帶阻塞干擾》中對第三世界、弱小民族的尊嚴的關(guān)注。“我對人不感興趣。我研究他們僅僅是因為科幻小說必須寫故事，編故事必須寫人！”

為了便于理解，劉慈欣小說的主人公，甚至可以分為“生存需要”的認同派和反對派。這種“高概念”加“故事角色氛圍”的模式，也是科幻黃金時代遺留的產(chǎn)物。劉慈欣承認自己年少時代的閱讀，就是從這些“黃金時代”的科幻作品讀起的。而上世紀70年代，借助后現(xiàn)代文學表現(xiàn)手法的“科幻新浪潮”文學，卻沒有得到劉慈欣的青睞。他認為“它削弱了科幻文學自身賴以存在的根基，來取得主流文學的認可，而主流文學也始終沒有認可科幻文學的地位”。

然而，這種對“黃金時代”模式的追捧，也正好讓科幻粉絲與科幻文學跌入“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的保守怪圈。不少科幻粉絲一直傾心于“討論大概念問題、表現(xiàn)宇宙廣闊無垠、激起頭腦眩暈”的驚奇感小說—它既不像19世紀小說一樣提供令人滿意的背景、情節(jié)和大結(jié)局，又能“好讀好把握”，而不是試驗性十足的文學形式。

所以很大程度上，從1973年開始，拒絕了托馬斯·品欽《萬有引力之虹》的雨果獎和星云獎，已經(jīng)是鼓勵保守趣味的激勵機制了。大學時期就寫過科幻音樂劇的品欽，畢業(yè)后不久就寫出了小說《熵》，將熱力學定律運用到了社會觀察和描述上；1973的《萬有引力之虹》更是神秘繁復，包羅萬象，全書由許多零散插曲和作者似是而非的議論構(gòu)成，內(nèi)容包括現(xiàn)代物理、火箭工程、高等數(shù)學、性心理學等，夢境一般的幻想中充滿了撲朔迷離的交叉關(guān)系，有評論家說這本書簡直是“借助神力完成”。不過結(jié)局是，那一年的雨果獎和星云獎，還是毫無懸念地頒發(fā)給了兩位科幻界巨擘—艾薩克·阿西莫夫（《神們自己》）、阿瑟·克拉克（《與拉瑪相會》）。

在“黃金時代”科幻潮流的暗中影響和企圖獲取市場的聰明選擇之間，劉慈欣顯然并不是一個“不識時務”的理想主義者?！霸趯憽度w》前兩部的時候，考慮到要吸引更多的讀者，我曾經(jīng)做了一些妥協(xié)……像第一部描寫了‘文革的故事；在第二部中，中國仍處于現(xiàn)在的社會體制?！彼f。

“技術(shù)的奴役是一種進步”

劉慈欣不止一次宣稱：“科學，我只對科學感興趣！”他說，量子力學、生命進化的神奇和美，理論物理、數(shù)學的瑰異，是任何描寫人性美的文學作品無法比擬的。科學大氣磅礴，人性小氣猥瑣。他還說，對科學，特別是對理論物理的崇拜，對發(fā)掘科學中美的向往，對解開宇宙之謎的渴望，是他獻身科幻事業(yè)的根本原因。

他稱自己的小說為“思想實驗”，這句話理應放在數(shù)學范疇的博弈論的框架下理解—他的小說充滿概念與概念之間的矛盾沖突，以人物作為傳聲筒，通篇研究的是在各種不確定性條件下的獲勝策略，比如囚徒困境、公地悲劇、反公地悲劇等等。

“宇宙社會學”也屢屢出現(xiàn)在劉慈欣的話語中，這是《三體2》中的設定：在人類當前的科技水平和社會狀況下，從兩條不證自明的基本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zhì)總量保持不變）出發(fā)，借由引入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shù)爆炸，來建構(gòu)一門關(guān)于描述當前宇宙社會大圖景的學科。

這個想法雖然冠名“社會學”，實際上卻和現(xiàn)存的社會學無關(guān)，是劉慈欣仿照數(shù)學理論創(chuàng)造出的個人意義上的“社會學”。社會學顯然是無法從公理推導出來，再指導社會運作的。在他看來，高度數(shù)學化就可以精簡地理解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只是大多數(shù)自然科學家對社會科學的美好想象罷了。

從科學研究到思想實驗，再到宇宙社會學，劉慈欣在觀念上走的是一條“控制論”之路?！翱刂普摗笔翘觳艛?shù)學家諾伯特·維納在1948年提出的，這一學說主要研究信息傳遞、系統(tǒng)動態(tài)平衡和信息反饋—一開始只是造造武器，后來滲透到了人文社科領(lǐng)域，學者們希望借此來研究社會和人類自身?！翱刂普摗庇绊懥硕?zhàn)后的全球局勢，計算機技術(shù)正是從此一日千里，在美國發(fā)揚光大。1983年阿爾文·托夫勒訪華時，將自己撰寫的《第三次浪潮》送給了國內(nèi)一系列要員，為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送來了“控制論”。

劉慈欣坦承自己是看過《第三次浪潮》的。這本書被一些人視為“改革開放以來最重要的三本書”之一，它激發(fā)學者研究人類面對災難時的反應，考察“地外文明”與人類之間的碰撞，最后解決這個社會和人類發(fā)展的難題。劉慈欣說：“我們普通大眾，我們對那種滅頂之災下的道德體系、價值體系，沒有任何思想上的準備……我們不知道怎么辦……我如果是人大代表的話，我的提案就是這樣，肯定有一個大災難的應對方式，可現(xiàn)在沒有人考慮這個事?！痹谶@一點上，他和戰(zhàn)后不少美國科學家站到了一起。

“控制論”的潮流，帶來的是信息計算和信息管理的時髦貨。潛伏在“信息”下的，是飛速發(fā)展的技術(shù)。董仁威寫道：“劉慈欣是一個對技術(shù)、對工業(yè)文化很崇拜的人，覺得那是一種很神圣和很精致、很嚴格和很大氣的東西?！?/p>

“最大的危險是‘技術(shù)的停滯，”劉慈欣毫不諱言，“在100年前或者更早一點如歐洲的中世紀，出生的嬰兒只有一半能活下來，活下來的一半嬰兒，只有一半能長到15歲以上……那個時代是被貧窮、死亡和戰(zhàn)爭奴役，與那個相比，我更愿意接受所謂技術(shù)的奴役，畢竟這是一種進步?！?/p>

“控制論”和“技術(shù)”統(tǒng)治下的人類社會，“自我”很容易成為一種錯覺。這確實從根本上動搖了人之為人的倫理基礎。但是，“控制論”很難“控制”缺乏內(nèi)在穩(wěn)定性的千變?nèi)f化的社會組織，無法獲取有效的數(shù)據(jù)，而觀察者自身與社會現(xiàn)象的耦合，顯然也會使結(jié)果千差萬別；同樣，技術(shù)也不是中性的，它也一樣是文化和政治的工具，技術(shù)在任何特定情境中發(fā)揮的作用，總是帶有文化的詮釋性。

就像劉慈欣筆下的《圓圓的肥皂泡》，在分子技術(shù)發(fā)展的背后，是中國幾代人對改造大西北的無私奉獻；落后和貧瘠以及英雄主義精神在主人公身上，刻下了令人難以忘懷的糾纏和浪漫。然而，劉慈欣拒絕了類似的解讀，相比有著文化研究視野的質(zhì)疑者和評論者，他往往依然相信一個無法成立的模型和一種天然“純潔”的技術(shù)。

看起來，他正在塑造一個和當代作家、當代科幻作家完全不同的個人形象—一個冷酷無情的、有著人類學家身份的、不得不使用故事來進行實驗和探索的純科學愛好者，至于文學（或許他寧愿稱之為故事），只是微不足道的手段。

回過頭來看，主流文學對科幻文學的“忽視”，往往并非“受害者”想象的那樣，是居心叵測的壓制或是輕視；相反，科幻文學自居于“類型文學”的自保心態(tài)和缺少文學性的重復性創(chuàng)作，以及企圖另辟蹊徑的優(yōu)越感，才有可能是其無法躋身“主流文學”之列的原因。而主流文學本身面臨的各種新老問題，以及對自然、社會科學的漠然，也令其面對新生事物的姿態(tài)不那么輕松。

劉慈欣與“主流文學”的矛盾和張力，歸根結(jié)底，是知識結(jié)構(gòu)和思想資源上的差異。對控制論和博弈論的熱衷，對“純”技術(shù)的支持和向往，以及帶有浪漫色彩的樂觀主義精神，無不證明他是一個來自“80年代”的理工科生。他給文學界帶來了自然科學式的“陌生化”之后，顯然也與其產(chǎn)生了“雞同鴨講”般的隔閡—而這種隔閡，自從科學革命以來便產(chǎn)生了—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的命運，直至后現(xiàn)代的今天，再難彌合在一起。

在《詩云》和《時間移民》里，劉慈欣兩次引用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一詩，他覺得這“和地球在太空中的境遇很像，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獨感”。2016年的冬季，身處茫茫霧霾城市里的劉慈欣，大概也是一樣的感受。

聆聽劉慈欣—

我尊重那些具有超凡力量的人

Q& A

N-南風窗

L -劉慈欣

N：你在2014年接受采訪時，除了阿瑟·克拉克和奧威爾這樣的“科幻作家”，還特別提到了王蒙的《青春萬歲》，很少有作家對中國當代文學特別是“十七年”文學（1949-1966）如此懷有感情，能具體談談你對這本小說的看法嗎？這本書給你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L：這部小說對我的影響確實十分大。首先跟我的年齡有關(guān)系，因為《青春萬歲》從某種程度上說，是50年代的“青春文學”，和現(xiàn)在的“青春文學”不一樣，有一種很單純的理想主義。這些東西其實與科幻共通—都是很純的理想主義，充滿了50年代那種陽光感。這本書在80年代還拍過電影，我看了好幾回，我以后的作品也受到這本書影響。不過王蒙對我的影響，就這一本書，他自己對這本書評價也不高。

N：你童年或者少年的閱讀，都是由哪些作品組成的？

L：我們小時候談不上閱讀，“文革”時期，能看的書很少，每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就那么幾部，文學雜志也幾乎沒有，書的數(shù)量是很少的。80年代《第三次浪潮》《大趨勢》都是看過的，現(xiàn)在看來，這些書的預言都是過時的。

N：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青春是一個硝煙不斷的叛逆時期。你做過的最危險的事情是什么？

L：危險的事情肯定是有，像我們山西的煤礦，礦上的情況很危險，你在那些孩子們中間，會接觸很多暴力的東西，但這并不是我所獨有的，每個孩子都會面臨這個問題，比如打群架。那會兒生活條件限制，很少有孩子能有玩具，都是自己制作，那些玩具都是相當危險的，那個時候流行制作火槍、彈弓，像這些東西男孩子都是隨身攜帶的。

N：你的青春期正好遇到此起彼伏的社會運動，對你造成過影響嗎？你是否在作品中有意識地回應這些事件所提出的問題，還是出于“商業(yè)賣點”的考慮？

L：首先我對“文革”也好，其他運動也好，都是毫無興趣的。這是作品構(gòu)思的需要，比如《三體》，我想要表現(xiàn)一個毫無人性的時代，那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文革”—現(xiàn)在人壞，頂多坑你點兒錢；那時候的人壞，一句話就要你的命。

N：我們會在你的作品里發(fā)現(xiàn)對勞動者、特別是產(chǎn)業(yè)工人那種發(fā)自肺腑的尊重，請問這種情感和你的代際有關(guān)嗎？還是和家庭關(guān)系更加密切，比如像《地火》所表現(xiàn)的那樣？

L： 《地火》的主題不是對產(chǎn)業(yè)工人的尊重。我尊重的是那些站在人類思想的前沿—科學家也好，藝術(shù)家、作家也好—那些具有超凡力量的人，比如軍隊的將領(lǐng)，或者精神性的領(lǐng)袖。至于勞動者……我把自己看作他們中的一員，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那種勞累的工作環(huán)境，我是很同情的，希望能得到改善，但這和尊重不是一回事。我尊重的是普通人在極端環(huán)境里的獻身精神和超人氣概，像朝鮮戰(zhàn)爭中為了不暴露己方位置，在熊熊烈火中犧牲的邱少云，我很尊重。但他們不是普通人，他們既然已經(jīng)做出了這些行為，他們就不是普通勞動者了。

N：關(guān)于地外文明的假說，你的作品似乎沒有跳出阿瑟·克拉克“動物園假說”和薩博哈根“死亡探測假說”的范疇，但有兩篇是例外：《夢之?！贰稓g樂頌》，這兩部小說中的高等文明都“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留下高蹈絕唱，這是有意為之的“設定”上的突破嗎？

L： 我們潛意識常常認為，和我們打交道的外星文明一定是個實體，代表一個國家，一個城市。這個想法其實是人類自身狀況的一個推演，并不符合真實情況。就像《路邊野餐》，很可能外星文明對人類的行為，不再是一種有目的的行為，而只是個體行為，個體力量非常強大，這是非常可能的。比如《夢之海》里，外星人就是一個個體，后面沒有什么文明，他就是想來搞一個雕塑，冰雕，所以對個體行為的后果，他也沒有設計。

N：你的科幻小說，與主流文學有很大差異，甚至是“顛覆”，你承認“顛覆”這一點嗎？

L： 顛覆是算不上的，有一些是不同，但也有一些可以說是“回歸”—比如人們?yōu)榱松媾ζ床?，這是人類幾百萬年前就在做的事情—如果你愿意，把它稱為“回歸”也許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