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和露珠之間

三傾薈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也聽不見，宇宙中漂浮的細碎塵埃迅速歸位，變成大把大把灑在她心上的粉色碎片。是甜的。

一.一個發(fā)生在雨天的愛情故事

易舒從路燈下走過，抬起頭，傘沿再往前，是被暖黃燈光照著的迷蒙的雨霧。像是有人坐在高處拋下來的一條條細碎的暖黃色的線。

“這雨真美啊?！彼南?。

這是一場來得猝不及防的大雨，北京入秋好像總是在一場又一場的雨中漸進的。昨日或許還在艷陽下?lián)]汗如雨，雨后的隔天就得從衣柜里翻揀出春天塞到衣柜深處的長袖。

腳是最先感受到入秋的涼意的。方才走出教學樓時易舒一腳踩進了水坑里，淺藍的平底鞋浸滿了水。她下意識地低頭去看被自己踩起的水花，如果積水再深一些，她的平底鞋就像是這雨天里的一艘小船了。

雨勢沒有剛剛上課時那么大，校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雖步履匆匆，頭頂上花花綠綠的雨傘卻以慢速移動著。易舒用手遮住背后的包，在夜色里往宿舍趕。她經(jīng)過一對遮著同一把傘的男女，男生持傘柄，兩個人看起來在刻意保持著距離，但行進過程中肩膀難免挨到一起。

——“看起來不太像情侶”，易舒在心里下了個論斷。今晚沒有要緊的作業(yè)，向來喜歡雨天的易舒此刻的腳步甚至稱得上從容，邊走路邊觀察經(jīng)過的人，并在心里為他人編織故事。無所事事的日子里，她喜歡用這樣的方式來令自己的生活饒有興味。

那對男女交談的聲音滲進雨水里，易舒剛好捕捉到那散著霧氣的話語。

“你是上海人嗎？我好喜歡吃上海沈大成家的點心哦。”

“剛好這幾天我媽給我寄了些過來，要不待會拿些給你？不過，得先給我你的聯(lián)系方式?！?/p>

易舒沒有回頭，卻在心里描繪男生狡黠的笑意和女生悄悄紅了的臉。也許男生早就注意到女生，雨天等待的教學樓前看到熟悉的身影連忙沖上去送傘，也可能只是初識。又是一個發(fā)生在雨天的愛情故事，易舒覺得，自己和這場雨一起偷偷目睹了一個秘密。她握緊傘柄，原先灰暗的心情莫名變得有些雀躍。

回宿舍之后，易舒脫掉平底鞋，坐在床上晾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腿上粘著一片小樹葉，鮮綠色的，葉脈楚楚，該是被雨打下來的。易舒想起掉落在道上的一截截樹枝，看來不只雨，剛剛的風也不小呢。

她知道這個點兒，周北應(yīng)該在實驗室里，大概不會看手機，但她還是掏出手機，興沖沖地打了一大段字，跟周北分享她剛剛聽到的對話。上了大二之后，周北的課業(yè)更加繁重，熬在實驗室的時間更多了，易舒有時候只能在周末和他碰個面。上次見面是易舒拎著粥去他們宿舍找他，他在趕一篇論文。她放下粥后在認真敲打的他身后看他的書架，許多她壓根看不懂的專業(yè)大部頭，最后她坐在他身旁，用kindle看完了一本小說。不是不失望的，但是沒見面的日子久了，她也能從那天晚上的細節(jié)中翻來覆去地嚼出甜味。一點失了味兒的甜。

很多時候，她發(fā)出的大段大段的話語，在他還沒回復(fù)的時候，像孤零零地漂浮在宇宙中的塵埃。不過，他總是會回復(fù)的，像是一個有緩沖期的郵箱和樹洞，那時，漂浮著的塵埃將再一次變成有意義的字句。

易舒，你就是太閑了。發(fā)完消息后，她攥緊手機倒在床上，對自己說。

二.一輛穿過北京秋天第一場雨的公交車

易舒第一次見到周北，也是個雨天。

那是個周末，易舒自己一個人去附近的商場買東西，臨近傍晚，等公交回學校的時候才意識到天色有些異常。她記得中午還是晴空萬里的，此刻鉛灰色的云層卻低低地浮在馬路上空，黑云壓城城欲摧，穿梭的車流和閃爍的車燈更是讓眼前的世界蒙上了奇異的美感。

雨還算眷顧她，等她拎著大包小包坐上公交上的單人座位時，才從天上傾瀉而下。回學校的這一班公交車不算太新，車窗關(guān)的嚴實她仍能感受到豆大的雨點同馬路、車玻璃撞擊發(fā)出的清脆聲響。突地，一滴水跳上她的腳背，她驚呼了一聲，探過頭去，發(fā)現(xiàn)車門的縫隙中，正漏著水，像是在公交車里下起的小雨。易舒盡力將腿往內(nèi)側(cè)縮。

過道那邊的男生笑出了聲，“你很少在雨天坐公交吧？公交車上經(jīng)常這樣的?！?/p>

易舒花了一點時間才確定這個男生是在和自己說話，等到她想回話時好像錯過了最佳時間，男生已經(jīng)扭過頭用手指在蒙著霧氣的車窗上畫著什么。男生很快畫完，她努力辨認著，用不確定的聲音問：“你畫的是龍貓嗎？”

拋出一個新問題，好補救她沒及時接住上一個問題而制造的彌散在過道間的沉默。

男生笑著點了一下頭，“嗯，是龍貓?！?/p>

《龍貓》這部動漫，易舒是在來學校報到的動車上看完的，雨天打傘的龍貓和那輛可飛越天空的奇特貓公交，暗合著此刻——一輛正穿過北京秋天第一場雨的公交。這個男生的笑意，像是雨后跳著露珠的樹葉那般清爽。

他們在同一站下公交，知道彼此是校友后才開始互報姓名一來一往的聊天。

“我叫周北，生科的。”他伸手接過易舒手里的大包小包，“你買了這么多東西拎得動嗎？要不我送你回寢室吧。”語氣中不知何時生出的熟稔讓易舒暗中挑了眉，對方卻毫無察覺，拎了東西之后走在前頭，但似乎放慢了腳步。

怎么看，都不是那種會隨意搭訕的輕薄男生啊?？赡芫褪切哪c好。易舒盯著他的背影，掩下疑慮后，反倒亂了心跳。

三.一個清晰的截點

初次見面時周北所展露的令人吃驚卻不至于厭惡的熟稔好像只是一場錯覺，大部分時候，他就是個只擅長讀書的呆子。

——易舒將手機扔上自己的床鋪，氣鼓鼓地坐在下鋪女孩子的身旁。下鋪的女孩子挑了挑眉，隨后是促狹的笑，“喲，怎么了，和龍貓男孩鬧脾氣了？”

“龍貓男孩”。她們這樣喊他。

軍訓時期，住十八個人的大寢室，剛開始大家都顯得局促，早早地熄燈后宿舍便是一片駭人的寂靜。好在幾天后就開啟了夜聊模式，從系里面同學老師的八卦、訓練時期教官的小動作到每個女生身邊的那個他，七嘴八舌接著話腔的同時，她們在黑夜里對彼此更加了解。

在昨晚的夜聊中，易舒將和周北的初見掩去人名，盡量以平淡的口吻描述了一遍，眾人卻還是在語氣中嗅到了滿滿的粉紅氣泡。聽完之后，她們一個勁地追問：“然后呢？”

易舒看著發(fā)亮的手機屏幕上自己發(fā)過去卻遲遲沒有得到回復(fù)的“晚安”信息，聲音發(fā)澀，“哪有什么然后，我們也就是認識的方式奇怪了些，只是普通同學啦?！?/p>

女孩子們卻笑成一團，調(diào)侃道“很快就不是普通同學了”。

雖然有些難堪，但易舒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里也是這樣期待的。離他們初識已經(jīng)過了接近一年，軍訓之后的他們就要升大二了。兩人之間大多是不咸不淡的聊天，有時在學校的禮堂約場電影，再無其他。雖然偶爾也會顯現(xiàn)出親昵——在食堂一起吃麻辣香鍋時，周北一定會記得向師傅交代別放香菜，那是易舒的忌口；生病時周北也會第一時間噓寒問暖，讓她好好吃藥……卻也止步于此。這些，可以算是一段感情的初露端倪，但卻不能作為感情開始的證明。易舒一次次按下自己的希冀，卻又忍不住一次次希望他們之間能有續(xù)篇。以一個清晰的截點開始的續(xù)篇。

軍訓前幾天，睡前易舒都會和周北聊上那么一會兒，吐槽食堂的飯菜和參謀長，分享自己身邊發(fā)生的趣事等等，也會在對方“要注意防曬”的交代及“等軍訓結(jié)束請你吃大餐”的承諾下將自己紅了的臉埋進被子里。直到昨天，易舒發(fā)過去的消息卻遲遲等不來回復(fù)，生怕自己一個人在對話屏里演獨角戲，易舒哪怕心如蟻撓卻也耐到了臨睡前才又發(fā)去短短的“晚安”。

仍舊沒有回復(fù)。早訓之后立馬回來點開微信的易舒感覺自己就像被關(guān)在瓶子里的惡魔，從起初的期待到現(xiàn)在積攢了不少的怒氣。既然不回，干脆以后都別回了——她賭氣似地這么想，所以才出現(xiàn)了扔手機的一幕。

很快就要開始上午的正式訓練，易舒和舍友們一同下樓，匯入迷彩服的人潮中。她們連隊在最邊上，男生連隊都在另一邊。她的眼神不住地往遠處飄，在心里輕輕嘆氣，多希望自己有千里眼啊。

軍訓還算人性化，每訓練四十分鐘就讓學生們回休息區(qū)待二十分鐘，在休息時間里經(jīng)常有同學跑到觀禮臺唱歌。易舒沒帶手機下來，教官們抓得很嚴，前幾天還沒收了幾部手機。太陽升起之后的炎熱讓她更加疲憊。她坐在小凳子上，把臉埋在膝上，邊聽著觀禮臺上傳來的歌聲邊模糊了意識，差一點就要睡著，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拎起了她的意識。

“大家好，我是來自生科的周北，我今天上來不是來唱歌的，而是來送一首詩給一個女生。我要朗誦的這首詩是北島的《一束》?！?/p>

忘了是在哪一次的聊天中，易舒和周北提到過這首詩?！耙驗檫@首詩跟我的名字諧音，所以格外地喜歡?！?/p>

“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海灣是帆/是纜繩忠實的兩端/你是噴泉，是風/是童年清脆的呼喊……”

周北的聲音可能是軍訓這幾天吼得有些沙啞了，易舒抬起頭望望四周，起哄后聽他念詩的人并不多，但她知道，他讀得很認真，一板一眼地。

“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紗幕是霧/是映入夢中的燈盞/你是口笛，是無言之歌/是石雕低垂的眼簾……”

他們都不知道，這首詩送給的是哪個女生?？墒撬?。她站起身來，往觀禮臺那邊跑，帶起一陣風。這下，不用千里眼，她也知道他在哪里。

跑到了觀禮臺前，易舒反而在離兩三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周北從觀禮臺上下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躊躇著不敢往前的易舒，她沒怎么被曬黑，陽光下面容依舊白得發(fā)光。他朝她走過去，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所以，你是接受了嗎？”

“啊？接受什么？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來這里干什么……”太沖動了，易舒你太沖動了，人家不就是念了首詩嗎？她暗自悔恨著。

他卻皺皺眉，“你沒聽見嗎？我在結(jié)尾的時候……”他突然聲如蚊蚋，“……問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來著?！?/p>

易舒瞪大雙眼，也許是剛剛跑得太快，經(jīng)過的休息區(qū)又太嘈雜，她竟沒有聽清他的結(jié)尾。

“那我再問一遍好了，”周北立在她面前，神色鄭重，“易舒，你要不要考慮做我女朋友？”

易舒的心跳像被按了暫停鍵，緩過來之后卻先問了句“你為什么不回我信息？”

“我手機被教官收了……”他撓了撓頭，“昨天本來想上觀禮臺的，用手機百度這首詩來著，就被收了。不過后來在宿舍用同學的手機百度了，我還背下來了呢?！蔽舱{(diào)微微揚起，勾起好看的嘴角。

易舒又想起初見的那場雨。

休息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易舒?zhèn)}促地沖進他懷里又迅速跑開，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那聲“嗯”。

但是她想，她是等到了，那個清晰的截點。

四.一個讓人聞到雨后味道的懷抱

可是在清晰的截點之后，有什么被一分一秒地慢慢模糊掉了。

易舒以為，等到那個清晰的截點之后，一切云開月明，不料時日竟再一次將她打磨成那個攥緊手機等回復(fù)的自己。心情大抵是有所變化的，比起當時的忐忑不安，現(xiàn)在更像是，一顆心在數(shù)著時間，一點點暗下去。

漂浮在宇宙中的時間太長了，她自己連同她的話語，都要變成塵埃。

過了一會兒，手機振動了一下，易舒的眼神輕飄飄地滑過他發(fā)來的那一行短短的話，然后凝住目光，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

——“你帶傘了嗎？你沒淋到吧？”他的第一句話。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也聽不見，宇宙中漂浮的細碎塵埃迅速歸位，變成大把大把灑在她心上的粉色碎片。是甜的。

易舒連忙回復(fù)，“帶了的，沒怎么淋到。你呢？你實驗室有沒有傘？需不需要我給你送傘？”

“需要的?！币资婵粗鴮υ捒蛞粋€個跳出來，他說，“我想你了。”

易舒連忙從床上坐起來，套上還濕著的鞋，抓起傘匆匆跑下樓，推開宿舍樓門的時候卻和迎上來的某人裝了個滿懷。他的衣服上還有些消毒水的氣味。

“你怎么來了？”

“不是說想你了嗎？我剛剛在路上。”周北的聲音，是往常的清冽。

她埋在他的懷里，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周北每次都會讓她想起雨后樹葉上顫顫巍巍的露珠，而此刻的她，被這個初見時有著清爽笑意的男生擁在懷里。

雨肯定是停了，聞到了雨后味道的易舒篤定地想。不過，再多下一會兒也沒關(guān)系。

北京秋天的第一場雨，她真的是太太太喜歡了。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