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創(chuàng)新紀實人生

王衛(wèi)華

軒錫明是青海省創(chuàng)作成就很高的一位作家，對他的作品，我讀得很廣，從小說到散文，還有民間故事、文史資料等。雖然讀得多，但讀得不透不深，充其量只能說讀過，也曾經(jīng)寫過幾篇不痛不癢的接近評論的讀后感。他的小說，讀后讓人觸摸到一個個活生生的藝術(shù)形象，欣賞一幅幅社會風情畫，作家所表達的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啟迪著我。也許是受個人的閱讀愛好和欣賞慣性的驅(qū)使，讀過他的小說，我總會尋找蕩氣回腸的激情和振聾發(fā)聵的沖擊力。滿足我的機會終于來了，今年年初有一天，在軒錫明住處，他送我一本新作《生死家譜》，正要問他句什么，他卻先開口了，他說，為這本書，醞釀了很長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寫了有9年，他是嘗試著用一種新的樣式寫就了它。

我回到家，捧起它，我?guī)缀跏窃趲滋鞎r間一口氣從頭讀到尾。在讀的過程中，我有時掩卷沉思，有時拍案叫絕，但更多的是游走于《生死家譜》所描寫的真實的生活場景中，被軒錫明筆下斑駁的眾生相感染得長淚難抑。是《生死家譜》滿足了我挑剔的渴求，更為關(guān)鍵的是，它帶著我走進了軒錫明少為人知的甘苦人生，走進了軒錫明母親、父親和兄弟姐妹以及他岳父母一家往日的生活。在閱讀的日子里，我被作品反映出來的人生百態(tài)煎熬著，反復咀嚼和揣摩著，諸多的感覺便奔涌而出。

一、在寫實中展示家庭的苦樂命運

《生死家譜》著實是一部分量很重的力作，在這里面，我找到了酣暢淋漓，找到了震撼的力量。作者用自己的人生歷程翻閱了一個移民家庭從1956年開始的苦樂現(xiàn)實，然后用一枝飽蘸苦辣酸甜的筆記載了一幕幕生活場景、一個個人物故事、一場場矛盾沖突。作品是寫一個家庭，但為讀者鋪開了幾個重要歷史時期的背景。作品讓母親、父親、弟弟、妹妹、岳父母，還有相濡以沫的妻子通過家庭這個人生舞臺，一個個走出來，把處世的艱辛、生活的甘苦、人情的冷暖，以及政治運動的無情訴說得與生活一樣真實，沒有造作，沒有泡沫式夸張，更沒有無病呻吟。這樣的家史，是時代的產(chǎn)品。我這樣說，是因為，我也曾是那個時代幼小的旁觀者。軒錫明從1956年10月離開老家河南臨穎到達青海貴德，從此成為移民，從成為移民開始，他把他的家譜一直寫到2009年年底。53年的時間跨度，把他們這家“哇嗒啦”移民到青海貴德這地方后的苦樂命運娓娓道來，有辛酸，有逆來順受，有屈辱，有抗爭，有榮耀。人性、人格、人情，真、善、美、丑躍然紙上。我的感覺，這部紀實性文學作品雖然不是小說，但在情節(jié)推進上，矛盾沖突的展現(xiàn)上，懸念的自然出現(xiàn)中，也讀出來許多小說的味道。我這是說它吸引人。特別是人物的描寫，個個性格特點鮮明突出，呼之欲出。故事的推進跌宕起伏，懾人心魄，我確實找到了自己所奢求的那種閱讀感覺。

二、在透視人生中展示人性

既然是生死家譜，就要全面鋪開家庭的林林總總，就要從家庭的主要成員說起。于是，母親就成為最重要的角色。軒錫明的母親（以下稱軒母），如同千千萬萬個母親一樣，性格中充滿了善良、忍耐、厚道、熱情。除了這些共性之外，軒母身上還有一些普通農(nóng)村婦女所不具備的稟賦，比如果敢剛毅、智慧善斷、包容大度。作者這樣白描他的母親：“母親是個小腳女人，腿脖骨細如麻桿。她背負重擔，勾頭弓腰，搖搖晃晃地走路，但不倒下去，總會向前。”軒母與軒父帶著兒女隨著移民潮來到青海貴德這個陌生的地方后，開始了家庭的重新創(chuàng)業(yè)，從1956年初到貢拜村落腳，開始了長達十余年的寄住生活，先是在房東家，后來住在村里的文昌廟，他們一家人掙扎著度過了饑荒，聊以全部活下來。那年頭，軒母“帶著妹妹和二弟回老家住，心里又牽著青海，來來回回跑過幾趟生意。她是從青海把棉花弄回去，又從河南帶來針頭線腦。那時物資匱乏，政府嚴禁棉花等物資私下流通，又有打擊投機倒把之說，所以母親是冒著風險。”一個羸弱的農(nóng)婦，在那樣的年代，能用自己的小生意支撐死亡線上的家庭，實屬難得。在建家問題上，軒母表現(xiàn)出了異常的堅決，軒父沒做到的事，軒母做到了。軒父死后，軒母馬上打定主意，要把家修起來。于是，1968年，批了宅基地，晝夜苦干，很快把莊廓墻打了起來，1969年，建起了屬于自己的家。這在農(nóng)村不僅是一樁浩大工程，而且是揚眉吐氣的事。對此，作者說道：“是父親叫我們到了青海，是母親叫我們扎根青海。家，你望定這個字眼聯(lián)想一番吧，可以把吃苦享樂，可以把悲歡離合，可以把生老病死，可以把好多東西裝進去。”“母親給了我們家，有家是我們軒家移民生活的新開端?！避幠傅臒崆槟芨梢彩且话銒D女所達不到的，“母親在新土地上有很好的人緣，村里人男女老少都叫她大娘，殺豬宰羊，有了好吃的都愿意叫她嘗嘗。她針線好，經(jīng)常幫一些人縫衣縫褲，她做的嬰幼兒衣服和尚領(lǐng)兒，好看，得體，特別得人喜歡。她用石灰、胡麻油做材料，土法給好幾個人治好了燒傷、燙傷。”軒母在對待軒父留下的孽債上，體現(xiàn)出一個女人極大的寬容。在軒母回老家河南的幾年間，軒父不僅有了婚外情，并且與她人有了孩子。對此，軒母發(fā)現(xiàn)后，與軒父有過激烈的爭吵甚至打斗，捍衛(wèi)過自己的尊嚴。但軒父死后多年，軒母在對待自己曾經(jīng)的情敵和軒父留下來的兩個孩子方面，表現(xiàn)出難得的寬容與接納。作者有這樣的描述：“夫妻糾紛，理全在母親這邊，她蒙受著女人最大的恥辱。但她尋找過出路，提出過解決問題的方案：父親的孩子可以抱回來由她拉扯，只要他斷了與和芳英的來往?！薄澳赣H的忍讓和寬容是無限度的，父親死后，她很快和和芳英阿姨關(guān)系正常，并且指出和家的孩子與我們也算是兄弟。”對待軒父與那個女人生的孩子，軒母還支持作者去關(guān)心照顧，經(jīng)濟上給予接濟。對待那個女人，“有時候母親還使喚我們?nèi)タ赐桶⒁棠?，拿去她好吃的?！避幠笡]上過學，目不識丁，但她講述民間故事的能力和水平，讓作者驚訝，也讓讀者驚訝。她講生活經(jīng)歷，“娓娓道來，大處簡約，細處鋪排，輕重緩急，記錄下來即是文章”。她講民間故事，“講出來滴水不漏，有條不紊”，甚至對一些文縐縐的韻文，竟一字不差地背出來。她的童謠，繞口令，顯示她的智慧與聰明。對軒母這方面的天賦，作者歸結(jié)為她有一個教書先生的父親和家庭的熏陶。軒母的與眾不同，更表現(xiàn)在她的忍辱負重。1966年，軒父因受不了“四清”運動工作組的恐嚇而自尋短見，他的死，讓軒母承擔起了家庭的所有重量。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一路磕磕絆絆，趔趔趄趄，一門心思往前走，終于走出了苦難，其滋味讓現(xiàn)在的人們難以想象。作者這樣寫道：“母親因小腳而柔弱，卻走了一條坑坑洼洼、水深火熱的路?！薄澳赣H不屈不撓地走過她的人生之路，也教會我們走路?！蔽覀儚囊粋€普通的母親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輝。

軒父是屬于在農(nóng)村有點思想的人，也曾經(jīng)是一條漢子，直率仗義，熱情樂施，人緣好，是個能干的人。在作者的心目中，父親的形象雖然也很高大，但不鮮亮。他寫道：“父親以病身子奔赴青海，一路上我沒他什么印象，落戶后他也沒有留給我多少愛看的場景?！焙髞?，由于父親對母親的不忠和不負責任地自戕，使作者心中的成見成為一種陰霾。在寫父親婚外情這一部分之前，作者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他認為：“我在不諱的路上走得更遠?！钡髞恚髡咚坪鯙楦赣H找到了諒解父親婚外情的理由，他這樣寫道：“我發(fā)現(xiàn)就是在那個年代，在貴德農(nóng)村，起碼是在我們落戶的貢拜村吧，卻綻放過一種奇特的愛情之花，并且爍爍灼人。那是一種婚外之戀，當時的農(nóng)民很特別，或者說很文雅地把它稱作找朋友、交朋友，相好的男女雙方就是朋友?！边€認為，那種愛情還是朋友間的救災幫助，是互相攙扶，父親在母親遠去河南的情況下，實際肩負了兩個家庭。這就等于諒解了父親，在諒解的同時，很有點無所顧忌地寫出了父親與那個女人的生活故事。寫完后他說：“因為我認為這是對父親的大尊?！蔽艺J為，作者能寫出父親的那段愛情故事，按常理說，是自揭家丑，是對亡故父親的大不尊，是有顧忌的，是需要勇氣的，作者能這樣做，并不是為了賺取情節(jié)的精彩，而是在說實話，是在講述人性的殘缺，這本身就是對父親的負責任，對事實的尊重，是對世俗的挑戰(zhàn)。軒父的不軌，盡管讓做兒子的耿耿于懷，但父親給兒子的愛，是磨滅不了的。所以筆鋒一轉(zhuǎn)，寫了父愛的方式。軒父平時看起來很嚴酷，但“其實父愛的光輝怎么著也光顧過我，光顧過我們兄妹?！痹谶@里，作者以輕松的筆觸，描繪了一種不顯山露水的父愛方式。軒父在家庭成員面前，平常絕少言笑，“總是黑喪著臉，像誰欠了他幾斗黑豆錢”（軒母言），孩子們害怕和他靠近，但有幾件事，使作者感觸很深。在1960年那樣的形勢下，軒父始終沒有拽過作者上學的后腿。在最困難的日子里，作者要是在街上遇到父親，向他要買書買筆買紙的錢時，他總會摸出幾張零票。有一次，軒父半夜起來，用自己藏起來的一點面和油，為作者做青海人的燙面餅，做得很講究，讓饑餓難捱的兒子美餐了一頓。有一次，軒父津津有味地聽完作者給家人讀的故事后，喜不自禁地稱贊，并且露出難得的微笑。作者在總結(jié)父親的愛時寫道：“父親是愛我們的，并寄希望于我們，這是我漸漸長大起來以后的認識?，F(xiàn)在我的認識更進了一步：人的思維方式有差異，決定人的表達方式有差異，人的行為方式有差異，父親愛我們，就是他的那種愛法”。

作者在書中也寫了妹妹艱難的人生過程，對她第一次婚姻及婚姻變化著墨很多，分析了生活逼迫下妹妹性格的變化，道出了深深的兄妹之情和憐惜無奈，讀來令人心情沉重。作者還用一個章節(jié)寫了他的岳丈一家，道出了他們一家人先前多舛的命運和后來的發(fā)展變化，認定岳丈一家是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對于妻子石生梅，作者用“青海媳婦”一章做了記敘，從這一章我不僅讀出了當作家的矛盾與糾結(jié)、汗水與淚水、失敗與成功、痛苦與歡樂，還讀出了夫妻爭吵中的和諧，平淡日子中的相濡以沫。軒錫明成功背后的強大精神支撐就是那個既要教學，又要帶孩子，還要辛勤持家，為丈夫分憂解愁的石生梅，這使我想起那句“一個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站著一位偉大的女性”這句話，石生梅的所作所為再一次詮釋了這句話的真諦。

三、在真誠的紀實中提煉樸素的哲理

作為一部長篇紀實文學，軒錫明用創(chuàng)新的思維，用譜牒的大樣式文學創(chuàng)作，這種新的文學樣式令人眼前一新。記敘，描寫，抒情貫穿于整體，作品語言雖然質(zhì)樸但縝密清新，特別撞人眼球的是一些富含哲理的語言，讓人從中受到啟發(fā)，甚至在對一些事理的認識上大徹大悟。這些哲理，往往通過生活的艱辛來總結(jié)，用人生的經(jīng)歷來提煉，有的堪稱經(jīng)典。開卷讀來，俯拾皆是，精彩不斷。我認為，這也是本書的與眾不同的寫作特點之一。

作者在寫母親帶領(lǐng)他們建家時，對“家”有一段精辟的概括：“家，你望著這個字聯(lián)想一番吧，可以把吃苦享樂，可以把悲歡離合，可以把生老病死，可以把好多好多東西裝進去?！逼綍r我們把家掛在嘴上，但家到底是什么，思考往往是膚淺的，他的這一論斷很得體也很豐滿。作者的母親去世后，寫到墳堆壘起來后，他如此感慨：“我以為，這里每隆起一座母親這樣的人的墳，都意味著移民者又在這土地上扎下了一條根須。因為這根須上還有樹干，樹干往高長，會緊緊地把握住地底，再也不能拔去?！弊髡邽槲覀冎v了移民扎根貴德，生生不息的精神傳承，使人心生敬佩?！案F困者的一間泥土草房，和富有者的一座豪華大廈一樣寶貴”，多么樸實而又富含深意啊。寫母親的小腳，與母親坎坷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里寫母親的小腳，也是為寫她的一生。因小腳而柔弱，卻走了坑坑洼洼、水深火熱的路，在這里，路和小腳合在一起可以被視為一種隱喻?！扒嗪５貏莞叩筒黄剑周捕?，她一小腳跌跌撞撞，不經(jīng)過一段時間，肯定難走好?！焙竺孢@一句，與魯迅先生關(guān)于路的經(jīng)典論述有異曲同工之妙。在總結(jié)他妹妹的生活之路時，這樣寫道“生活之路上是個個不同的，一帆風順的人很難體會，而對于經(jīng)歷坎坷的人來說，平坦道路的到來該是可歌可泣！他是應該珍惜的，要走得小心翼翼，又步履輕捷，神清氣爽，并細心體味?！比松褪沁@樣的，特別是有過坎坷經(jīng)歷的人，格外珍惜生活中的幸福與快樂，但快樂的背后卻有著多少痛苦鋪墊??！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軒錫明平時很少談及感受，但在本書中，他說了心里話：“孤寂、清苦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享受，你自由著，但不輕松。創(chuàng)作這撒旦很蠱惑人，叫你寫起來恨得咬牙，不寫又心里發(fā)慌。”“我是被撒旦脅迫著，依舊朝前走，這可視為倔強，也可以視為愚蠢?！笔堑?，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軒錫明同所有的作家們一樣，飽嘗了甘苦的滋味。

這部長篇紀實文學，在嘗試中獲得了巨大成功，成功的背后一定有隱藏的艱辛，我為軒錫明的成功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