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璨
在儲物間眾多的雜物中,老鼠似乎對報紙情有獨鐘——簡易鞋柜底部鋪墊的報紙碎了一地。
我不知道老鼠是因為喜歡報紙的油墨味道,還是它根本就是拿報紙作了閑暇時磨牙的消遣。這種體態(tài)玲瓏的嚙齒類動物因著門齒無節(jié)制地生長,不得不時常咬噬一些木頭、電線、建筑設備等物,將牙齒的長度控制在合理范圍內(nèi)。很奇怪這樣的“合理”老鼠控制得很好,牙齒的生長從未影響到它們從容地享受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滋味,包括酸甜苦辣咸,包括木頭、電線、建筑設備、報紙等。
當然,老鼠并不愚蠢,它們啃噬那些木頭、電線、建筑設備以及報紙,無非是為了磨礪牙齒以便更好地享受其他的美味。蝎子的滋味聽說就很好,我沒吃過,有人吃過并驕傲地提起。有的老鼠也可以一頓吃上二兩蝎子,但我估計老鼠不會向別人提起。
老鼠不似人類那樣擅長炫耀,否則它可炫耀的實在太多:超強的記憶力、非凡的智慧、敏銳的警覺性、天生的游泳技能,還會用面部表情表現(xiàn)痛苦或者歡樂。
事實上,老鼠是除人類以外進化最成功的物種,相關資料權(quán)可以佐證。只是,有時候它做出的一些事,對于作為人類的我們,卻總會有些哭笑不得。看看,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一只老鼠將我儲藏室簡易鞋柜底部的報紙咬得滿地碎片。這些碎紙片松松散散地鋪在地面上,就像樹林里尚未來得及腐化的一層落葉,讓人有一刻甚至懷疑眼前是一幅年代久遠的發(fā)黃發(fā)暗的黑白照片,其間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懷舊意味——這樣的場景我小時候經(jīng)常見到。
報紙原是兩層疊鋪在鞋柜下面的,為了隔斷鞋柜與地面的直接接觸。其實也無必要,因為儲物間地面鋪設了木紋地板革,終斷了由地心緩緩上升的寒意,使得儲物間更接近日常的溫度。但我還是鋪了報紙,以獲得某種心理上的安全和溫適感。我是個怕冷的人,由表及里。
那些碎紙片并沒有讓我產(chǎn)生立刻要清理掉它們的想法,大概在潛意識里想要延宕那種模糊的懷舊氣息。我彎下身子,仔細地端詳那些碎紙片,發(fā)現(xiàn)它們在地面竟構(gòu)成了一幅紋理清晰、褶皺深邃的極具立體感的山水畫。碎紙片為重疊的山巒,在畫間蜿蜒起伏,木紋的地板革則呈現(xiàn)出溝壑的縱深感。若將這幅山水畫放大比例,那必定是氣勢磅礴、巍峨壯觀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想著儲物間這只老鼠真是個極具天賦的藝術家,它以牙齒為畫筆,一小口一小口沿某種線條的走向,慢慢地咬斷報紙的經(jīng)絡,任由報紙發(fā)出輕微的斷裂聲,最終心滿意足地完成了這一幅丘壑。
為此,它才是最應該感到驕傲和自豪的。況且,這幅畫必定是藝術家在夜間精心繪制而成,它不用擔心思路被干擾、靈感被打斷,整個過程雍容而淡定。
但我還是得清理掉這些碎紙片。拋開藝術的質(zhì)感不說,它們在我面前無疑是一個罪證,會增加我對那位藝術家的憎恨。我沒必要去憎恨,無論何種原因的恨其實都是給自己增加負重。我情愿將這些罪證及時清除在我的視線之外,并從心里認定藝術家不過是靈感大發(fā)創(chuàng)作了這幅畫作,它并不是破壞我儲物間和平氣象的壞分子。我拿起掃帚,開始一下一下地掃起來。
意外的是,當我用掃帚慢慢清掃這些碎紙片時,它們不是我有時候內(nèi)心煩躁時用力撕就的紙屑那種一味往下沉的質(zhì)感。相反,它們在掃帚的周圍輕輕飄起,又輕輕落下,像是蝴蝶在輕歌曼舞,又像一群精靈圍著掃帚跳鋼管舞,以至于我手中的掃帚根本就無法將它們聚攏。我吸了一口氣,不得不用手攏起這些碎紙片,小心翼翼地往簸箕里放。但即便如此,仍有一些紙片從我的雙手指縫間任性滑落,那滑落的狀態(tài)顯得輕盈、漫漶,好像時光的碎屑在無聲無息中悠然飄落。我想,這只老鼠在咬噬碎紙片時心情一定很愉快,因為只有在心情愉悅之下的產(chǎn)物才會呈現(xiàn)出這樣輕盈的狀態(tài)。在這之前,它一定心滿意足地吃了很多最喜愛的瓜子。
那袋瓜子是儲物間除一袋紅棗之外的另一種食物。較之紅棗,那些瓜子仿佛對老鼠更具有吸引力。我在裝瓜子的編織袋側(cè)面發(fā)現(xiàn)一個邊緣不規(guī)則的小小的洞口,尺寸恰好夠一只小老鼠進出。這只小老鼠很知道節(jié)省氣力,編織袋的材質(zhì)較報紙更多些韌性,老鼠只是量體裁衣為自己定做了這樣一扇小小的進出自由的門。這扇小門無疑是老鼠在一段時間內(nèi)享受幸福生活的通道,因為通道的終端有它最喜歡吃的食物。
老鼠天生喜食谷物類、瓜子、花生和油炸食品,大概這些食物有它身體所需要的能量元素,就像貓喜歡吃老鼠和魚是因為老鼠和魚體內(nèi)有可以提高貓夜間視力的牛磺酸。真是不敢小看這些動物,它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便只做什么,從不虛妄貪圖。也因此,即便有些動物比如老鼠像我疑心的那樣似乎有些不良行為(其實是老鼠的生活習性罷了),但事實上它們的生活更為坦誠和妥帖。
瓜子成為老鼠一段時間所擁有的巨大財富。每天夜間,當它感到腹中饑餓時,會熟門熟路經(jīng)那洞口把自己藏身在一大堆的瓜子里毫無顧忌地大吃一頓。它用前爪抱起一粒瓜子,用堅硬的門齒靈巧地嗑開瓜子殼,隨著瓜子仁整個暴露出來,它開始安心地咀嚼起來,“沙沙沙沙”,那聲音很像夏天的急雨打在濃密的樹梢上,夜晚因此而變得生動。這些雨聲應該在我的儲物間延綿了很久吧,直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編織袋里只剩下一些輕飄飄的瓜子殼。
而那些紅棗,除了不多幾粒被老鼠在邊緣咬出了小小的缺口,大部分安然無恙。我是個極喜歡吃甜食的人,當那種甜的滋味滿滿當當充盈在心里時,會讓人覺得安穩(wěn)和富足。有時,我會將這種嗜好泛濫到無度。但這只老鼠似乎不太喜歡甜膩的滋味,那滋味好是好,卻會讓人昏昏欲睡,讓人失去對事物本質(zhì)的判斷。
如今的物質(zhì)生活較以往充沛了很多,分一杯羹給老鼠,不僅自己毫發(fā)無損,似乎還可以讓身心變得輕盈起來??墒?,再想起那些碎了一地的報紙片,那些編織袋余留的瓜子皮,還有那些因擔心沾染病源不得不整袋都丟棄的紅棗,心中確實又很多不快。不可以允許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我必須得除掉這只老鼠!瞧,我用了“除”這個可怕的字眼,多么像一個窮兇極惡的劊子手。
我用的是粘鼠板。起初商店老板讓我用老鼠藥,說拌進食物放在老鼠必經(jīng)之地,老鼠食后兩小時內(nèi)必定中毒身亡。這話真是驚駭了我!兩小時,這對于那只老鼠,需要歷經(jīng)一個多么痛苦的過程,想一想都會讓人戰(zhàn)栗!我還是選擇了粘鼠板,并將它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貼墻根處。一直到第四天的下午,我看到那只老鼠被粘在了鼠板上?,F(xiàn)場沒有一絲掙扎的痕跡,粘鼠板的黏度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那只小老鼠被固定成某種行為狀態(tài)再也動彈不得。彼時,那只老鼠的目光一定透著驚恐和無助,當它看到我時也一定會心存某種希望。但我終究沒勇氣再看它一眼,只是深吸一口氣,側(cè)過身子,伸長胳膊小心地將鼠板連那只小老鼠輕輕地端起來,惶惶地跑去拋入了垃圾箱。
那只老鼠,倘若它運氣好的話,或許能夠活下來。但我知道,垃圾箱隨時都會有人拋入垃圾,老鼠沒那么好運。事實上,如果不是擔心那只老鼠到處亂竄沾了病源回來,我倒很愿意容忍它之前的所有過失,讓它長期生活在我的儲物間里。儲物間有時候很冷清,散發(fā)著孤獨的氣味。
——摘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