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程青春

⊙ 文 / 陳蔚文

單程青春

⊙ 文 / 陳蔚文

陳蔚文：一九七四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小說月報》《大家》《鐘山》等刊。出版有小說集《雨水正白》、散文隨筆集《見字如晤》《未有期》等十本。曾獲《人民文學(xué)》散文獎等獎項。現(xiàn)居江西。

深秋，北去旅途中帶了兩本書，納博科夫的《瑪麗》和麥卡勒斯的《婚禮的成員》?！冬旣悺范嗄昵翱催^，有些淡忘，重購后翻開，忽然記起了其中熟悉段落，記起主人公加寧，一個內(nèi)心充滿熱與涼的漂泊青年，住在柏林鐵軌旁的膳宿公寓，和一群落魄流亡的房客。

多年前的摘抄本上還有一些書中段落：“那逐漸滲入室內(nèi)的陰沉暮色正在慢慢穿透他體內(nèi)，把他的血液變成了霧……他沒有力量是因為他沒有具體的欲望，這使得他十分痛苦……沒有任何東西能緩解他的消沉情緒?！?/p>

我怎么把加寧給忘了呢，當(dāng)年讀《瑪麗》時離他多么近！他就像住在隔壁的落魄青年，夜晚踩出疲杳的上樓腳步。或者，他近到可以拼湊出部分的我。

《瑪麗》是納博科夫第一部俄語小說，俄文名叫《瑪申卡》。老年的納博科夫在談到《瑪麗》時說：“由于俄國非同一般的遙遠(yuǎn)，由于思鄉(xiāng)的癡狂陪伴我一生，我已習(xí)慣于在公眾場合下忍受其令人斷腸的怪癖，因此我毫不困窘地承認(rèn)自己對這部處女作在情感上的強烈依戀?！奔{博科夫的依戀是有理由的，因其中映照著他本人的青春，晦暗幽深的隧道，遠(yuǎn)方是讓人期待的模糊的一團光。而此后光亮普照，那種讓人心悸的期待卻永遠(yuǎn)消逝了。

向北的列車上，書中主人公加寧身下的隆隆震顫仿佛穿過書頁直透到我身下，此時的震顫與一九二六年柏林的震顫重疊在一起：膳宿公寓，六間房的各色房客走動，包括憂郁的青年加寧，房客們身世不同，性情各異，唯一相同的是窘迫。房客中有兩個跳芭蕾舞的同性戀科林和戈爾洛茨維托夫，這對整日走街串巷揭下劇院招聘啟事的天鵝湖上的同命鴛鴦，為慶祝老詩人拿到去巴黎的簽證（后遺失，老詩人為此斷絕了唯一希望），他們想開個派對，鬼鬼祟祟地去采買物品?！砉硭钏钤谶@此處用得多么好！一對善良卑微，看去不無滑稽的人，他們對生活不肯絕望，想方設(shè)法抓住日子里一點值得慶祝的理由，他們盡力延長放大這點歡樂，從拮據(jù)生活費里擠出點錢操辦這個派對。

連加寧以及其他房客恐怕都瞧不起他倆，而這對鴛鴦仍勉力要保住生活的這點薄焰。那個派對，與其說集合了歡樂，不如說放大了失意，像尾隨一切短暫歡樂而至的陰影。

加寧最終沒去見初戀的女人瑪麗。他從鄰居的一張照片中發(fā)現(xiàn)鄰居正等待的妻子原來就是他中學(xué)時代的初戀情人，而后幾天里，加寧不斷地追憶與瑪麗的往昔。

他做了個決定，他把鄰居的鬧鐘撥慢，想代替他去接瑪麗，并期望著與她重敘舊情，然后私奔，重演他們白樺林般金黃的愛情，然而，在等車的時間里，加寧頓悟到，瑪麗已成別人的妻子，無論過去多么讓人懷戀，畢竟一去不返。

加寧用四分之一財產(chǎn)購了張去德國的火車票。火車開動時，他的臉埋在雨衣褶子里，睡著了。

多么逼真的青春！鉛灰的青春，夾雜著點玫瑰色回憶，那點玫瑰色后來也消遁于歲月的灰中。

納博科夫是在一九二五年春結(jié)婚后不久開始寫《瑪麗》的，次年年初完成，時年二十六歲，如此年輕，就已顯示出如此非凡的寫作才華。納博科夫說：“眾所周知，初次進行創(chuàng)作的人具有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進作品的強烈傾向，他把自己或者一個替代者放進他的第一部小說，這樣做與其說是由于現(xiàn)成題材的吸引力，不如說是為了擺脫自我后可以去輕裝從事更美好的事情?！薄凹訉帯本褪悄贻p的納博科夫，他的青春，他不能忘懷的初戀，書中加寧住的膳宿公寓近旁每五分鐘就有一列火車開走，沉悶的轟隆聲逐漸穿透整座房子，但某種意義上，每一列火車都帶不走流亡的主人公加寧，也帶不走年輕時代的納博科夫，因為，沒有一列火車能駛返他的青春，駛返青春時的故鄉(xiāng)俄羅斯。

麥卡勒斯的《婚禮的成員》也在旅途讀完，一個南方小鎮(zhèn)女孩弗蘭淇在某個夏天突然地成長，因為哥哥的婚禮而引發(fā)一場她成長的騷動。這個美國南方小鎮(zhèn)女孩渴望離經(jīng)叛道，卻總弄巧成拙。她有點笨拙（好像突如其來的身體拔節(jié)使她衣褲短了一截似的），有些神神道道，無緣無故，不是因為過熱的天氣使她昏了頭，而是突然到訪的青春令她無所適從。

弗蘭淇，當(dāng)然也是麥卡勒斯本人青春的某段縮影。和憂郁的俄國青年加寧相比，這女孩更有種糊涂的明亮感：“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蕩蕩的，塵土白得耀眼，在頭上，天空亮得像玻璃?！痹谶@條路上，走著熾熱的女孩弗蘭淇。

或者，美國南方小鎮(zhèn)與陰沉柏林的不同氣候是造成這兩種青春不同的原因之一吧。她的青春像夏天背上黏附的那層汗，加寧，他則裹著自己的體溫，走在濕冷泥濘的街道，窘迫而保持優(yōu)雅，不是詩人卡明斯說的“我們以白熊踩著旱冰鞋式的優(yōu)雅一天天成熟”的那種笨重的優(yōu)雅，是一個動蕩時代和國家賦予這位清俊的俄國青年仿佛與生俱來的躁動而消極的優(yōu)雅。——他在此中更清醒地領(lǐng)受人生，從消極中逐漸走向成熟。

弗蘭淇和加寧，他們相同的是，都有一顆易敏感與戰(zhàn)栗的靈魂。

青春，一生里最接近詩的年華，即使他此前從未讀過一句詩。

寫《婚禮的成員》時的麥卡勒斯二十九歲，仍算年輕，但多病的她在這年左半身完全癱瘓，并患上嚴(yán)重的抑郁癥，試圖自殺。

小說中的女孩弗蘭淇，那種成長中的不知所措，若非親歷，不會寫得那般真切?！斑@個夏天，弗蘭淇已經(jīng)離群很久。她不屬于任何一個團體，在這世上無所歸附”，那是美國南方小鎮(zhèn)上弗蘭淇的十二歲，也是所有女孩的十二歲。成長的寂寞、惶惑，對未來的滿心期待與茫然?！藭r二十九歲的麥卡勒斯大概不會想到，四年后，由《婚禮的成員》改編的舞臺劇在紐約百老匯劇院上演，引起轟動，連演五百零一場！她大概更不會想到，距離這場轟動上演后三年，丈夫李維勸說麥卡勒斯與他一起自殺，她成功逃走，丈夫卻在巴黎的酒店里服用過量安眠藥而身亡。

“人們飄零著的同時卻被限定，被限定而又飄零著?！边@是《婚禮的成員》中的一句話，也是麥卡勒斯所有作品中表達的主旨。

不知是否是閱讀上的巧合，在看完這兩部小說之后，又看了南非作家?guī)烨袑懙摹肚啻骸?，他六十二歲時寫的自傳體小說，也與青春有關(guān)。

主人公約翰是一位南非大學(xué)生，數(shù)學(xué)專業(yè)，卻是文學(xué)愛好者，視現(xiàn)代主義詩歌巨匠艾略特和龐德為自己的“引路者”，他渴望在詩歌領(lǐng)域有一番成就。然而先要解決溫飽。他在倫敦（他相信命運之神只居住在歐洲的大城市中）IBM公司做一份計算機編程員工作（這份工作是一個沒有三十歲的世界，它只接納年輕人）。這位外省青年孤獨至極，連性也不能填滿孤獨的罅隙，他常要注意自己元音的發(fā)音，以免露出外省人身份。

約翰像個局外人般游蕩?！八麜r不時地有短暫的機會從外部看自己：一個喃喃低語的，憂心忡忡的，不成熟的男人，單調(diào)平凡得你都不會對他看上第二眼的人。”這也是許多青春的寫照，外貌的單調(diào)平凡毫不影響他們（我們）內(nèi)心的翻騰，神經(jīng)質(zhì)的自卑與自大并存，向往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而什么是“理想生活”，卻連自己大概也描述不清。

在倫敦等待了幾乎兩年，命運之神依然沒有顧臨?！八睦锩靼?。除非他促使她來，否則命運之神是不會來找他的。他必須坐下來創(chuàng)作，這是唯一的辦法?！毙≌f結(jié)束了。現(xiàn)實生活中，庫切從IBM公司辭職，離開了英國，到美國攻讀文學(xué)博士，從此走上了作家的道路。二〇〇三年，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

六十二歲的庫切再度審視青春的彷徨之途時，會有什么感想？一定會慶幸自己當(dāng)年的決定吧，那的確是個多數(shù)人都不敢冒險做的決定，放棄一份光彩務(wù)實的職業(yè)，去向一條“務(wù)虛”的未知之途。

在連貫的時間里讀了這三篇小說，似乎一下把“青春”這列呼嘯的火車帶至面前。它們都算不得三位作家創(chuàng)作生涯里名氣最大、最廣為人知的作品（納博科夫最知名的小說是《洛麗塔》，麥卡勒斯的是《傷心咖啡館之歌》，庫切的代表作通常認(rèn)為是《恥》），然而這三個青春樣本中都有一種真切的恍惚與疼痛感，它們分別發(fā)生在柏林、美國南方小鎮(zhèn)與倫敦，卻又如同發(fā)生在身邊，發(fā)生在中國的城鎮(zhèn)，與我們并沒什么阻隔?！啻旱膬?nèi)質(zhì)何其相似，玻璃碎片般的敏感、自我懷疑、無聊的消磨，感情用事，拼了命地想特立獨行卻又無一長技?？傊?，各種難解的困境。

青春，使我們像整個世界的局外人，還是唯一的那一個。

回想我的青春，作為一個文藝女青年，我密集地讀了不少港臺小說，曹麗娟的《童女之舞》，黃碧云的《盛世戀》……都與青春有關(guān)，或說都是青春期的愛情。有一陣子，你會以為愛情就是青春以及人生的全部內(nèi)容。實際上，青春要泥沙俱下得多，沒有哪個階段比青春更懵懂而銳利，猶如單薄的鞋底與石子路面的摩擦。

甚至想不起青春的一些具體情節(jié)了，如游園驚夢，但我記得整天思慮的都是那些其實對生活沒有任何實質(zhì)影響的事物，如同云的倒影，井的幽深回聲，我們與自我如此緊密，又如此疏離。像觸到自己肌膚有時那一剎的陌生感，好像那是他人的皮膚。

俄國青年加寧?；叵肽嵌萎?dāng)臨時演員的荒謬經(jīng)歷：“里面沒有頭腦的群眾演員對于他們參與拍攝的電影的內(nèi)容一無所知?！鼻啻阂舱绱耍覀兏嘣凇把荨弊约?，演完整個劇情卻根本沒弄懂其中要義。

這段里程，一切都在加速度地消耗，肉體、精神，那種感覺，大概像在高速公路上尋找一個正確的出口，怎么都找不著，突然找到一個出口，慌不擇路沖了出去，這一沖便再回不來了。那個出口，是否通往正確很難說，但一些沒及時說出的話，沒冒過的險，沒審視過的內(nèi)心，沒定居下來的城市，沒來得及看但此后再沒勇氣看的恐怖片，統(tǒng)統(tǒng)錯過了……

中年很快到來，那些曾熱病般的沒頭沒腦，漸漸冷靜了下來，回到生活柴米油鹽的現(xiàn)場，越來越成為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人”：不再有批判沖動，順應(yīng)現(xiàn)實，徹底喪失革命性。

當(dāng)有一天，在街上或地鐵用余光打量那些青春，他們介于加寧和弗蘭淇之間的年齡，或是南非青年約翰的同齡人，他們嘻嘻哈哈地說笑或悶頭發(fā)短信，一覽無余的荷爾蒙在他們臉上身上涌動，你意識到這點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青春永遠(yuǎn)過掉了。它是不設(shè)返程的站臺。但并沒有什么遺憾，也許你更愿意是此刻的自己，不復(fù)青春的自己，泯然眾人的自己。就這么普通也沒什么不好，你終于認(rèn)同與接受了這份普通，以及沒有奇跡的人生。

也只有這時，你意識到青春里荒唐與虛擲的那部分的價值，它們使你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人，一個面有滄桑之色，看上去無法想象你也曾那樣神經(jīng)質(zhì)般青春過的中年人。

⊙ 李瑤瑤·輕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