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燈閑品《夢玉軒》

熊文祥

1.案頭有《夢玉軒詩詞選》一冊，王惠玲女史所贈。酒席筵前，曾諾閑暇點評。誰知這一閑便是數(shù)月。凡文債，不催討總是要拖欠的?；萘岙?dāng)然沒有催討，但時不時轉(zhuǎn)發(fā)些微信，或許含有提醒的意思吧？我想，我又不是什么詩詞名家，惠玲想我對她的作品平章月旦，那是瞧得起，再若搪塞，就有點不識抬舉了。至于水準(zhǔn)高低深淺，點評到不到位，那是別一說，總之首先得態(tài)度認(rèn)真。

2.《虎丘斜塔》云：“危樓兀立入云時，獨向蟾宮攬桂枝?？驼Z莫驚斜處險，千秋自有地心磁?！狈苍佄镌姡?dāng)對所詠之物有點自我的感受，方能突破一般化，此詩基本做到了這一點。首二句言塔之高，以“蟾宮攬桂”形象出之；第三句寫塔之險，以一“斜”字出之，皆到位。末句折一筆，寫有驚無險，皆因“地心磁”之故，似有言外意?？茖W(xué)之發(fā)現(xiàn)一入詩詞，往往別具意味。

3.《漁家傲·聞兒晨讀》云：“靜靜娥輪天際宿，隔墻童韻書聲透。隱隱傳來晨曲奏。風(fēng)馳驟，眸凝窗外云移軸。 正值東風(fēng)彌渡口，張帆彼岸何須候。冉冉飛來紅日逗。濤依舊，楚江蘇醒幾回又。”寫聞子晨讀的欣慰和期待之情，此心情并不直寫，皆出之以意象，以象見意，而多種物象的排比使用不顯冗贅，乃此作之魅力也?！俺K醒幾回又”之“又”字，用得險而有味。

4.《臨江仙·常憶》是“懷舊詞”中的第三首：“常憶東門橋下，臨流夜聽潺潺。春風(fēng)過后雨綿綿。一叢芳草動，綠我夢中天。 往事蔥蘢重現(xiàn)，眸前月影依然。韶華何去不回還？吟邊霜已濕，默默望江船。”凡是久居黃州之人，讀到這首詞，都會喚起對往事的親切回憶。黃州城東門頹廢的古城墻下有一條護(hù)城河，雖經(jīng)千年淤塞，但四季仍有涓流不涸，蓬草細(xì)鱗、閑花菜蝶，點綴其間，野趣盎然（惜如今房產(chǎn)開發(fā)，高樓林立了）。此處想必是惠玲兒時嬉游之地，故寫來格外真實、生動、親切?！耙粎卜疾輨?，綠我夢中天”為全詞佳句，草綠、夢綠、理想亦綠，是很符合少女天真爛漫未經(jīng)風(fēng)雨之心理的。此詞上半闋追昔，下半闋撫今，抒人生易老的惆悵之情，雖是憶舊詞的常格，但寫得情韻十足。這就難得。以“蔥蘢”修飾往事，更見出往事值得珍惜、回味、咀嚼。

5.《蘇幕遮·偶成》云：“露盈盈，煙幻幻。疑是輕紗，疑是輕紗緞。獨立寒江誰與伴？吟落斜陽，吟落斜陽粲。 白云來，青鳥喚。夢入重宵，夢入重宵半。唯有詩情難舍斷。一泊楓橋，一泊楓橋岸。”這首詞是寫瞬間的感覺，跟著感覺走，感覺怎么好她就怎么寫，讀者也只要讀出詞作的美感就行，不必去發(fā)幽抉微。好的詞作，妙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大概也是一些讀者讀不懂她的地方。無關(guān)欣賞水平，只關(guān)讀法。類似的詞作還有《相見歡·小樓》：“小樓昨夜風(fēng)旋，寂無眠。簾外梧桐紛落一街殘。 聲欲斷，思猶亂，影依然，遙望上弦霜月正孤懸?！币彩菍懰查g的感覺，至于感覺的背后隱蔽著什么，讀者大可不必追究，只要這種惆悵孤寂能引起你心靈一動就行。

6.《鵲橋仙·偕詩友訪琴臺》：“楚江橫浪，龜蛇并舞。相泊千年心語。悠悠一曲伯牙琴，淚共那、霏霏細(xì)雨。 風(fēng)流古韻，沉浮幾許？乍聽石琴如鼓。茫茫滄海得知音，足慰我、天涯神旅?！蹦槌鲞@首小詞，并不是說它如何了不得，只是覺得偕詩友訪琴臺而詠嘆“高山流水”，十分得體。此作通過琴臺一物，打通了今古知音的通道，古知音——伯牙與子期，今知音——詞人與詩友，古與今情感貫通，相映生輝，有此，方顯出“足慰我、天涯神旅”言之不虛?！皽I共那，霏霏煙雨”，情景兼寫，詩意濃郁。

7.《清平樂·露宿武功山》：“炊煙風(fēng)攪，帳若云飄緲。鳥也逗人呼嫂嫂，同唱同棲芳草。 一輪月近山明，宿星渾入篷營。泉水叮咚釀酒，陶陶醉我三更。”

此作俊俏，一如小姑踏青，明媚照眼。以“嫂嫂”狀鳥語，尤見生動、諧趣。

8.《臨江仙·離別》：“雨疾偏催步疾，心飛卻似云飛?？锷綗o語遠(yuǎn)相隨。殷殷眸送處，不負(fù)踏青歸。 車笛一聲長嘯，風(fēng)寒葉冷天知。回看孤雁影依稀。吟哦詩送別，淚眼隱雙眉?！鼻閾础⒁鈸?、語摯。雨疾云飛，一重難堪；車笛催發(fā)，二重難堪；葉冷鴻孤，三重難堪。層層烘托，層層渲染，真乃“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

9.《晴川閣》：“一覽江天白，朦朧萬象空。云橋浮夢澤，霧閣聽松風(fēng)。眸送誰騎鶴？川飛我逐龍。扁舟何處去？長嘯浪濤中?！贝嗽姾狼楹茪猓顼w瀑瀉玉，令人目眩。“云橋浮夢澤”“川飛我逐龍”，其胸襟氣度，堪稱手筆。惠玲詩異于詞，詩喜作豪語，如“月半光不灰，皎皎懸天白”“萬里心飛翼，有翼自為橋”“舉手揮三省，攜肩扛九天”“眸送峰移云谷立，心隨瀑瀉海藏天”“底事英雄思不寐？眸橫煙雨過臺灣”等等，力能扛鼎，皆豪語也。

10.《月夜》詩云：“月彎勾往事，寒氣半凝霜。長夜無眠處，風(fēng)吹亂小窗?！贝俗餮院喴庳S，首句言往事，卻將往事略去，以“風(fēng)吹亂小窗”作結(jié)，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與“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有異曲同工之妙。也許這首小詩，正是從唐人元稹的《行宮》脫胎而來?；萘幔茖W(xué)古人者也。

11.《步嶺梅老師〈六十初度〉原玉》：“梅園立雪識荊初，綠染詩心萬象殊。每仰崖松猶仰竹，只為蜂蜜不為蛛。長天極目思追遠(yuǎn)，大愛深時雨化無。銜石千年明月鑒，杜鵑啼血吐丹書?！鼻檎嬉鈸?，一氣貫注，和作不亞原作，可稱雙璧。此詩之妙處在用典，妥帖而不著痕跡，僅首句就以“程門立雪”和“荊山玉”二典并用，貼切對方身份，六句“大愛深時雨化無”，化用杜甫《春雨》詩“隨風(fēng)潛入夜，詠物細(xì)無聲”，七句“銜石”用“精衛(wèi)填海”典，尾句用“杜宇啼血”典，不論用典還是化用古人詩句，無不符合對方職業(yè)身份，這就是功力。寫舊體詩詞免不了用典，典是文化語碼，有豐富的內(nèi)涵，用得好，可使詩詞增色。但不能掉書袋、堆砌，示人學(xué)富五車。

12.《永定土樓》：“遠(yuǎn)寨書香溢，南溪碧水流。欲知風(fēng)雨史，來訪一方樓?！狈参奈?，都是凝固的歷史。此詩淡而有味，末二句凝練而具概括力，猶能啟人思緒。

13.《開水瓶》：“空懷知我否？自是水云深。百度同攜膽，相存滾燙心?！蔽锵缶辰缛觯镆艘?，物我莫辨。詠物詩至此，已臻妙境。

14.《菩薩蠻·茉莉花和胞姐原玉》：“小窗風(fēng)過枝搖動，低回欲把清涼送。莫道葉微微，玲瓏剪翠眉。 縱然翻作雪，獨自冰心結(jié)。零落細(xì)收藏，書懷字字香?！痹~章雅麗，行文曉暢，上半闋寫物之貌，下半闋抒己之懷，情韻皆佳?！傲岘嚰舸涿肌薄傲懵浼?xì)收藏”猶可品味，和作有此，誠屬難得。

15.《訪黃陂楊樓子塆榨房識油菜餅》：“兩樹空心合，餅填肚內(nèi)多。外塞檀木楔，底放空瓷鍋。悠起棰呀喲，撞向尖兒哦。香飄油瀝瀝，枯我又如何！”俚語入詩，率真本色，諧趣十足，堪稱天籟！傅占魁先生評曰：“該詩用寫實擬人手法，具體形象表現(xiàn)榨油全過程，語言清新活潑，生活氣息濃郁，尤喜頸聯(lián)，純以民歌風(fēng)味，仿佛榨油時歡歌隱隱傳來，非身歷其境者不能道也！結(jié)聯(lián)表示出一種犧牲精神，境界頓出！”解讀精當(dāng)。

16.《江城子·知青雅聚歌舞廳》：“閑情能否入空壺？大聲呼，莫言孤。一唱隨心，縱醉又何如？搖曳霓虹燈下舞，形影處，有蹤無？ 平生獨愛詠詩書。自親儒，且憐姝。欲卷重幃，攜夢上林廬，恍聽溪流琴復(fù)響，春不再，月如初。”此作寫一次友朋聚會，讀后只覺逸懷豪氣，撲面而來。起句發(fā)問有勢，后數(shù)句如江河奔騰，一瀉千里，酒酣胸臆，狀聲口畢肖矣！后半闋抒己之感慨，與前半闋之喧囂形成鮮明對照?！按舐暫?，莫言孤”與“攜夢上林廬”一動一靜，寫出詞人之志向與逸趣?！盎新犗髑購?fù)響，春不再，月如初”，意中情境靜謐如畫，憾而不傷，與前半闋動靜相參，姿態(tài)頓出。

17.以上所說，純屬一孔之見。我不善長篇大論，只能寫點雞零狗碎，不成章法，想到哪寫到哪，也是隨著感覺走，難免信口雌黃?；萘崾菑倪^名師的，揮翰操觚，自成方圓，本用不著我來說三道四。文中謬誤處，乞請方家指正。

（作者系國家一級劇作家、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湖北省戲劇家協(xié)會理事。曾任黃岡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本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