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場的記憶
——遺忘的出場學視域分析

王 蜜

人類對記憶的關(guān)注和重視由來已久。早在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詩人埃斯庫羅斯就曾強調(diào)記憶乃智慧之母，柏拉圖甚至認為“世界上的一切知識都只不過是記憶而已”①［英］弗朗西斯·培根：《培根論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7頁。，奧古斯丁也曾感嘆“記憶的力量太偉大了！ 它是一所廣大無邊的庭宇！”②［羅馬］奧古斯?。骸稇曰阡洝罚蛟瞥Ｗg，北京：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25頁。然而，從來都沒有自然而然的記憶，記憶總是一種有意識的實踐，但是卻存在自然而然的遺忘，我們努力記憶就是為了“抵抗”遺忘，所以，把握記憶不能不理解遺忘。作為人存在與發(fā)展的核心和基礎(chǔ)能力的記憶多以“善”的面孔存在，而一向被視為記憶對立面的遺忘則成了人們要想方設(shè)法克服的“惡”，這是對遺忘的誤解。事實上，遺忘本質(zhì)上就是記憶，只不過是不在場的記憶，即沒有進入我們當前的生活處于潛伏的狀態(tài)。它之所以進入這種狀態(tài)并非只是記憶的自然消退，遺忘可以是偶然的，但更重要的是社會建構(gòu)的結(jié)果。無論是基于哪一種視野下的遺忘都并不是一味的“惡”，在一定的時間一定的語境中，“遺忘”也自有其積極的價值所在。遺忘是否重新進入我們的視野成為在場的記憶也同樣是被社會建構(gòu)的結(jié)果，因此它在未來是否出場還處在未決的狀態(tài)。

一、遺忘：不在場的記憶

“記憶”既是記憶的內(nèi)容，又是記憶的結(jié)果，也是記憶的過程（回憶），是在過程中實現(xiàn)的記憶狀態(tài)。記憶是一種選擇性的攝入，這同時意味著記憶是一種選擇性的遺忘，“與個人的或集體的載體相聯(lián)系的回憶從根本上說具有片面的特點：從某一當下出發(fā)，過去的某一片段被以某種方式照亮，使其打開一片未來視域。被選擇出來進行回憶的東西，總是被遺忘勾勒出邊緣輪廓。聚焦的、集中的回憶之中必然包含著遺忘，用培根的一個意象來說，就像人們把一根蠟燭拿到一個角落里，就會使房間里的其他地方變得黑暗一樣”①［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08頁。。記憶是回憶和遺忘兩個過程交叉同時進行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所有記憶的過程都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各種形式的遺忘，遺忘本身就是記憶的一部分?！拔艺f‘遺忘’，我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可是不靠記憶，我也不會知道的，我說的不是遺忘二字的聲音，而是指聲音所代表的事物，如果我忘記了事物本身，也就無從知道聲音的含義。因此在我回想記憶時，是記憶聽記憶的使喚；我回想遺忘時，借以回想的記憶和回想到的遺忘同時出現(xiàn)。但遺忘是什么？ 就是記憶的缺失。既然遺忘，便不能記憶，那么遺忘怎會在我心中出現(xiàn)，使我能想到呢？我們憑記憶來記住事物，如果我們不記住遺忘，那么聽到遺忘二字，便不能知道二字的意義，因此，記憶也記著遺忘”②［古羅馬］奧古斯丁：《懺悔錄》，向云常譯，北京：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31頁。。奧古斯丁對記憶與遺忘經(jīng)驗的感性描述告訴我們，遺忘就是記憶的一部分，如果我們對某一種記憶已經(jīng)真正、徹底遺忘了，我們也就沒辦法再討論遺忘。事實上，在我們能觸及的范圍內(nèi)，沒有真正的遺忘。真正的遺忘是我們觸不到的。

遺忘雖然是記憶的一部分，但它并未在我們當下的生活中發(fā)揮功能性的作用，或者我們根本不需要它發(fā)揮作用，而處在沉默的狀態(tài)。它可能被封存在暗無天日的檔案盒里，或者是被置于精致明亮但人們卻對其視而不見的展示柜里，亦或是像一個幽靈一樣圍繞在我們周圍無處棲身。與當下正在流通的、人們不斷經(jīng)驗著的、具有象征意義的記憶不同，遺忘是退場的記憶，它深嵌在我們的生活中，成為沉默的“背景”，可能是因為“部分是不活躍且不具有生產(chǎn)力的；部分是潛在的未受關(guān)注的；部分是受制約而難以被正常地重新取回的；部分是因痛苦或丑聞而深深被埋藏的”③［德］阿斯特莉特·埃爾、馮亞琳主編：《文化記憶理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頁。。遺忘成了“未被居住的潛藏領(lǐng)域”，它們自身的存在提供了一種完形的知識，但因為這些知識不能服務(wù)于當下合法化的過程，因而是被當下所遺忘的，是不被人們所經(jīng)驗的，是不在場的。

記憶是人類作為“智慧生物”所具備的最重要的一項生理機能，“在有智慧的生物中，記憶之為必要，僅次于知覺”④［英］約翰·洛克：《人類理解論》，關(guān)文運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119頁。。同樣，遺忘也具有類似重要的價值。20世紀是人類歷史長河中多災多難的一個世紀，留下了無數(shù)創(chuàng)傷有待治愈。人們在如何面對20世紀的苦難這個問題上，漸漸產(chǎn)生了強調(diào)記憶和遺忘兩種相反的立場，有人認為面對苦難人們只有記憶才能讓過去經(jīng)歷的悲慘更有意義；還有一派則認為我們不應(yīng)背負上一代人的包袱，生活不應(yīng)一直為過去買單，學會遺忘才能開始新的生活。以色列哲學家阿維夏·馬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在《記憶的倫理》中通過展示其父親和母親的對話，象征性地演繹出了這兩種不同的立場。事實上，不管強調(diào)記憶還是遺忘，人們都是希望找到面對過去的有效方式以便更好地走向未來，在這里持遺忘立場的人們期望遺忘能夠成為悲慘的撫慰劑而賦予了遺忘“救贖”的使命。

對于遺忘的救贖，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在其短篇小說《安塞爾》中講到的“殘酷的箱子”體現(xiàn)得更生動直接。在他的講述中，主人翁安塞爾乘火車來到鄉(xiāng)村，因為他打算在這里完成自己的論文，所以隨身攜帶著滿滿一大箱子的書和筆記。以至于搬運工看到這個大箱子，也說太重了，必須得找個搬運架才能弄得動它，直喊“這真是個‘殘酷的箱子’”。而在后面的旅途中，超重的箱子導致車子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逐漸失去平衡，就在車子即將失控墜入峽谷的一瞬間，箱子掉落在地上，車子得以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上。福斯特將所有的知識都壓縮進了這只殘酷的箱子，箱子的跌落象征著書籍以離開的方式挽救了主人翁。人類獲得救贖有時靠記憶和存儲，有時則恰恰相反需要憑借遺忘和舍棄。“殘酷的箱子”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彰顯了遺忘的價值。

事實上，當歷史越來越長久，歷史的知識越來越多時，不僅遺忘不可避免，而且變得十分必要。每個個人和民族都需要對自己的過去有一定的了解，但是隨著19世紀歷史學的出現(xiàn)，歷史知識得到爆炸式的生產(chǎn)，人們不停地生產(chǎn)和收集一切與過去有關(guān)的東西，這導致了對過去的記憶不再是維持一個群體的現(xiàn)在與未來所必需的那些知識，對過去的記憶超越了其原有的邊界，有關(guān)過去的知識和未來的定位漸行漸遠。被這樣一個沉重的歷史包袱所困，人們無法再通過記憶實現(xiàn)情感和身份上的認同，“一個人，若是不能在此刻的門檻之上將自己遺忘并忘記過去，不能像個勝利女神一樣立于一個單一點而不感到恐懼和眩暈，他就永遠不會知道幸福為何物，更糟的是，他也永遠不會使別人快樂”①［德］尼采：《歷史的用途與濫用》，陳濤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頁。。過去成為我們走向未來的沉重包袱，已經(jīng)無法再為我們指引方向，記憶再也不能回答我們是誰亦或是我們要走向哪里的問題。過量的歷史成為生活的敵人，通過遺忘對歷史實現(xiàn)“有限記憶”才有利于我們的行動。因此，在這個時候，遺忘比記憶更有效，否則“人對他自己感到迷惑——他無法學會忘記，而總是留戀于過去，不管他跑得多遠，跑得多快，那鎖鏈總跟著他”②［德］尼采：《歷史的用途與濫用》，陳濤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頁。。而遺忘有助于擺脫過去帶來的臃腫鎖鏈。遺忘是不在場的記憶，記憶的退場即遺忘的生成并非一味的“惡”，與記憶一樣，在特定時間特定情形下以合適的方式實現(xiàn)的遺忘同樣具有積極的道德和倫理價值。

二、遺忘的方式：記憶退場之路

記憶如何退場即遺忘是如何生成的呢？ 保羅·康納頓（Paul Connerton）、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以及丹尼爾·夏克特（Daniel Schacter）等學者都從各自的領(lǐng)域出發(fā)做過專題研究，并分別概括出了七種類型，對于后來的研究者極具參考價值。③參見［美］保羅·康納頓：《悼念的精神：歷史、記憶與身體》（The Spirit of Mourning： History， Memory and the Body），劍橋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德］阿萊達·阿斯曼：《遺忘的形式》（Formen des Vergessens），Wallstein Verlag 出版社，2016年版；［美］丹尼爾·夏科特：《記憶的七宗罪》，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遺忘既可是人類無意識的自然稟性，又可是人類主觀意識故意施加的行為，因此筆者以為可以根據(jù)遺忘是否是人類主動的行為首先將遺忘劃分為兩大類：一是被動式遺忘，也可以稱為自然性遺忘，該遺忘不是由人的主動行為造成的，是人／社會在新舊更替中的自動遺忘；二是主動式遺忘，也可以稱為建構(gòu)性遺忘，這種遺忘是人類有目的、有計劃的行為和結(jié)果，主動式遺忘是主要的遺忘方式，對社會的影響也更深遠。主動式遺忘根據(jù)參與和實施主體以及目的的不同又可分為建設(shè)性遺忘、壓制性遺忘、自我保護性遺忘和保存性遺忘四種類型。

1.被動式遺忘／自然性遺忘

記憶總是與人們現(xiàn)實的生活直接關(guān)聯(lián)。自有文明以來，時代一直在進步，社會一直在變革，在進步和變革中人們的生活方式、生產(chǎn)方式、交往方式不斷新舊更替，那些與舊生活相關(guān)的記憶在新生活中逐漸自然地被淘汰，“自動遺忘”是人類生活天然的組成部分，“不是記憶，相反，遺忘才是我們?nèi)祟惿鐣环N默認的模式。記憶是對遺忘的一種否定和反抗，它需要意志力和后天的努力來與時間的毀滅性做抗爭。就像一個生命體的細胞一樣，人類社會的物質(zhì)、思想甚至包括個體也會定期地更新?lián)Q代。這樣一個緩慢的改變毫無預警，被認為是自然的。遺忘無處不在，但又悄無聲息、不易察覺，而記憶才是極少的特例，它需要有意識的努力和特殊的框架”①［德］阿萊達·阿斯曼：《遺忘的形式》，2014年10月1日在荷蘭皇家科學院的演講（原文參見：http：／ ／castrumperegrini.org／2014／10／30／forms-of-forgetting／）。。就像生命有機體的新陳代謝一樣，人類社會不管是在物質(zhì)層面還是在思想層面也會有一個新陳代謝的自然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大部分的過去都在一種自然而然、悄無聲息而又不可避免的遺忘中消失。

導致和加速這種遺忘的原因既有代際更替造就的新舊轉(zhuǎn)換，“在代際轉(zhuǎn)換的生物周期內(nèi)，新一代人對上一代人的經(jīng)歷進行貶低和拋棄造成了社會遺忘”②［德］阿萊達·阿斯曼：《遺忘的形式》，2014年10月1日在荷蘭皇家科學院的演講（原文參見：http：／ ／castrumperegrini.org／2014／10／30／forms-of-forgetting／）。，隨著新一代人進入公共領(lǐng)域，參與公共事務(wù)，他們正是在創(chuàng)新的同時，通過對舊的事物、傳統(tǒng)和習慣進行選擇性的記憶與遺忘來確立自身的時代身份的合法性；又有信息膨脹造就的信息失效，在信息泛濫的時代，信息的舍棄／遺忘同信息匱乏時代的生產(chǎn)／記憶已經(jīng)變得一樣重要，大量的信息在產(chǎn)出一段時間后由于沒有意識的關(guān)注而湮沒在信息的海洋里，這在今天的信息化時代已經(jīng)成為一種社會信息自動更新帶來的必然性結(jié)果；也有消費時代符號消費帶來的大量物質(zhì)垃圾的產(chǎn)生，各種商品淪為消費的符號，在快速的符號更替中商品的存在成為短暫的過客，給人們留下的記憶是短暫的，在消費時代人們追逐的只是消費本身，而任何產(chǎn)品在滿足人們一瞬間消費欲望的同時意味著這個商品的終結(jié)和被遺忘。“西方社會高度強調(diào)技術(shù)和經(jīng)濟革新的現(xiàn)代性時間機制帶來的后果，這種革新的另一面就是商品在更短的時間內(nèi)就會被取代，這種遺忘形式使以新代舊的更新活動成為慣?！雹郏鄣拢莅⑷R達·阿斯曼：《遺忘的形式》，2014年10月1日在荷蘭皇家科學院的演講（原文參見：http：／ ／castrumperegrini.org／2014／10／30／forms-of-forgetting／）。。滿足人們欲望的商品很快就會變成垃圾被遺忘掉，什么也不會留下，“物質(zhì)垃圾的處理成為這種持續(xù)遺忘的另一個重要因素”④［德］阿萊達·阿斯曼：《遺忘的形式》，2014年10月1日在荷蘭皇家科學院的演講（原文參見：http：／ ／castrumperegrini.org／2014／10／30／forms-of-forgetting／）。。總之，被動式遺忘就像人肉體的自然衰老一樣，是記憶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的自然衰老、遞減和滅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生物式行為，個體在一個社會中作為記憶的具體承載者是在一種無意識和不自覺中踐行著遺忘。

2.主動式遺忘／建設(shè)性遺忘

“如果一個人不能遺忘，他將無法生存或者正常行動?！z忘應(yīng)該是建設(shè)性的”⑤Barr Keith Grant ＆ Jeannette Sloniowski （Eds.）， Documenting the Documentary： Close Readings of Documentary Film and Video， 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8， p.1.。建設(shè)性的遺忘是一方或者多方著眼于未來而主動實施的積極遺忘，是在對未來的主動設(shè)計中為了達到特定目標或遠景而進行的遺忘。這種遺忘通常有兩種情形：一種為了擺脫過去的包袱盡快投入未來發(fā)展而發(fā)生的暫時性遺忘，另一種是為了擺脫舊身份積極塑造新身份而發(fā)生的遺忘，而后一種遺忘往往是永久性遺忘。

當代生態(tài)危機的出現(xiàn)使“支配自然”觀念成為綠色理論的批判焦點，但“支配自然”觀念真的是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嗎？考察近代“支配自然”觀念的形成及其所受到的批判，是把握“支配自然”觀念與生態(tài)危機的關(guān)系、理解格倫德曼對“支配自然”觀念進行當代闡釋的理論前提。

對于前者，二戰(zhàn)后的德國如何面對自己二戰(zhàn)的歷史就是暫時性遺忘的典型。二戰(zhàn)結(jié)束之際的德國對納粹分子大規(guī)模的指認和懲戒并沒有馬上開始，而是將這個過程推遲到了20世紀50年代。對于剛剛脫離納粹統(tǒng)治的德國而言，首要的任務(wù)是要迅速地使被極權(quán)蹂躪的國家能盡快復原，因而，暫時的遺忘成為社會各個階層普遍的意愿。這種遺忘“是帶來希望的、建設(shè)性的，這種遺忘支撐著斷裂，為一個全新的開始奠定基礎(chǔ)。我們看到一些國家經(jīng)歷政治變革之后，許多事情會很快被遺忘”⑥［德］阿萊達·阿斯曼：《遺忘的形式》，2014年10月1日在荷蘭皇家科學院的演講（原文參見：http：／ ／castrumperegrini.org／2014／10／30／forms-of-forgetting／）。。當劇烈的沖突和變革發(fā)生在新近的過去，參與的各方之間就比較容易在如何對待和處理過去這個問題上達成共識。暫時放下對彼此的仇恨和恩怨，既往不咎，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開始，成為各方力量在這個階段的一致目標。這樣的遺忘既是未來發(fā)展的客觀需要，也是社會心理的主觀訴求，它讓人們得以與過去拉開一段距離，獲得心理上的緩沖空間。過去暫時地被排除在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當下和未來，這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原先各方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促進了社會融合。過量的歷史記憶在這里成為了前行的負擔，通過暫時的遺忘實現(xiàn)對歷史的“有限記憶”成為各方朝著共同的既定目標努力的第一步。

對于后者，任何一種新身份的建構(gòu)都意味著對舊身份的某種遺忘，在移民群體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對于新移民來說他們在新環(huán)境中的身份認同不能像其他原住民一樣通過一代代的世襲獲得，而只能在新環(huán)境中再造。在新的身份認同形成過程中，那些表征舊身份的行為模式就會與新身份顯得格格不入，甚至其中的一些會與新身份產(chǎn)生強烈的沖突。這個時候遺忘自己的過去甚至忘掉自己的祖先都會成為一種適時的必要選擇。這種選擇性的遺忘會加速他們對新環(huán)境的認同，有助于新身份的塑造，而且這種遺忘往往是永久性的。一種身份認同往往是以特定的行為模式和選擇方式來表征自己，個體歸屬于某一個群體的身份認同就是與群體中的其他個體共享同樣或者類似的行為模式和選擇，共同遺忘掉其他的行為模式和選擇。遺忘成為新的身份認同形成過程中必經(jīng)的一步，“是在新的語境中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共享的身份認同的積極過程中的一部分”①Janet Carsten， “The Politics of Forgetting：Migration， Kinship and Memory on the Periphery of the Southeast Asian Stat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Vol.1， No.2， pp.317-335.。集體的身份認同通過共同的記憶來塑造，同時也借助共同的遺忘來塑造，和記憶一樣，遺忘也是著眼于當下和未來。

3.主動式遺忘／壓制性遺忘

壓制性遺忘是強勢一方有目的、有計劃地通過強制性手段強迫弱勢一方對特定記憶的淡化或消除，其中參與的雙方或者各方之間通常存在明顯的力量懸殊。這種遺忘并不是雙方達成的共識，而是完全由一方主導，另外一方被動接受，表現(xiàn)為強勢一方對弱勢一方，施害者對受害者，勝利者對戰(zhàn)敗者。弱勢一方在“壓制性遺忘”整個遺忘模式里處在被動接受的位置上／環(huán)節(jié)中，但就整個模式而言仍然是有計劃、有目的地主動實施的行為，整體模式仍屬于主動式遺忘。這種遺忘最明顯地體現(xiàn)在政權(quán)更替中，在權(quán)力的每一次新舊更替中這點都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作為勝利者一方總是想方設(shè)法遺忘舊勢力的優(yōu)勢長處，而千方百計地強化對其劣勢短處的記憶，“清除有關(guān)一個人的所有記憶被當成對戰(zhàn)敗一方的象征性的摧毀。名字被從史冊或者紀念碑上剔除的人注定要經(jīng)歷二次死亡”②［德］阿萊達·阿斯曼：《遺忘的形式》，2014年10月1日在荷蘭皇家科學院的演講（原文參見：http：／ ／castrumperegrini.org／2014／10／30／forms-of-forgetting／）。。這種強制性、暴力式的遺忘是歷史發(fā)展中勝利者所獲得權(quán)力之一，也是獲得自身合法性所慣用的手段，遺忘的暴政是暴政的重要形式。

壓制性遺忘的目的是為了維護現(xiàn)存秩序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其背后是權(quán)力的邏輯在支撐。勝利的一方獲得權(quán)力的同時就完全掌控了現(xiàn)在，也就掌控了話語權(quán)，決定了書寫過去的方式和內(nèi)容。權(quán)力自身的貪婪性和自保性決定了任何有損當下自身合法性的內(nèi)容都無法進入書寫的范圍，有關(guān)戰(zhàn)敗一方的記憶自然根據(jù)權(quán)力的需要而被任意篡改或者直接抹除。這種受權(quán)力邏輯支撐的壓制性遺忘也體現(xiàn)在男權(quán)社會中有關(guān)女性的“結(jié)構(gòu)性失憶”，這是強勢一方對弱勢一方的壓制性遺忘，借助的不是武力或者政治上的權(quán)力框架而是文化上的權(quán)力框架?！安还芩齻兘惺裁疵?，是叫卡托、西塞羅和凱撒還是叫漢普頓、彌爾頓和克倫威爾——在歷史的記載中聲望絕不會輪到女性頭上。在所有社會階層中，女性只是默默無聞的背景，而男性的聲望在這個背景之上閃閃發(fā)光地凸顯出來。只要進入文化記憶的條件是英雄式的偉大和被規(guī)定為經(jīng)典文本，女性就會系統(tǒng)性地被歸入文化遺忘之中”③［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0頁。，女性的失憶是男權(quán)文化建構(gòu)下的壓制性遺忘的后果。

壓制性遺忘通常可以通過兩種不同的方式實現(xiàn)：一種是公然公開的遺忘，另外一種是相對隱蔽的遺忘。公然公開的遺忘就是直接封存或者強制性抹除過去，一個國家不能直接抹除一個個體大腦中的記憶，但卻可以通過行政權(quán)力禁止一切與過去有關(guān)的公開敘事、各種形式的表征和議論，逐漸地將過去從人們頭腦中抹除。這種方式的遺忘通常以完全的空白和沉默作為表征，過去被“懸擱”，處在一種懸而未決、存而不議的狀態(tài)。與公然公開的遺忘相比，后一種遺忘不是通過讓現(xiàn)在與過去完全隔離實現(xiàn)，而是通過篡改過去或者避重就輕的敘事方式來掩蓋過去，這樣的言說方式歪曲了真實的記憶，人們在這樣一種不真實的過去中被蒙蔽，而真實的過去則在虛假的面具背后被悄悄遺忘，這是一種更加隱蔽、性質(zhì)更加惡劣的遺忘。

4.主動式遺忘／自我保護性遺忘

弗洛伊德在論述“壓抑說”的時候曾提出一個術(shù)語叫做“動機性遺忘”（motivated forgetting），弗洛伊德認為大腦控制的記憶系統(tǒng)同時也起到監(jiān)控的作用，在潛意識的驅(qū)動下會將那些痛苦和不悅的記憶悄悄排除到意識之外，使人忘掉這些經(jīng)歷，從而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其實，在群體層面或者說在社會層面也會發(fā)生類似的遺忘，不同于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或潛意識驅(qū)動，這種遺忘是一種有意識的、主動選擇的、具有明確表征方式的“自我保護性遺忘”。

自我保護性遺忘既可以是受害方在面對過去的恥辱和創(chuàng)傷時以治愈和療傷為目的的遺忘，又可以是施害方在面對自己的罪行時以逃避懲戒為目的的遺忘。在某些情形下，雙方甚至會在遺忘這個問題上達成一種暫時的默契，在同一時間以不同的方式實施各自的遺忘。對于受害者來說，以沉默為主要表征方式的自我保護性遺忘是他們在面對過去創(chuàng)傷時本能的第一選擇。當一切剛剛成為新近的過去，在巨大的災難或者恥辱面前，幸存下來的人們往往選擇對過去緘口不言。過去所有的榮光和偉大都被剝離，就只剩下這一段新近的、不能言說的過去，成為災難和恥辱的一個符號。這樣的過去在一個剛剛脫胎新生出來的社會中成為一個人人不愿觸碰的“禁忌”。這其中有受害者作為親歷者不知所措的惶恐，也有他們作為幸存者努力遺忘并與過去劃清界限的渴望。二戰(zhàn)中德國有很多城市、城鎮(zhèn)被盟軍摧毀，60 多萬平民被殺，350 多萬平民無家可歸，更有無數(shù)的德國平民婦女在盟軍（主要是蘇聯(lián)紅軍，還有部分美國和法國的士兵）反攻時被強奸（在這個問題上至今還沒有確切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然而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人們迅速投入到了城市的重建運動中，大家對曾經(jīng)的恥辱和傷痛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緘默，尤其是那些被強奸的受害者基本沒有在公開的場合發(fā)聲。她們一方面還沒有能力接受這段痛苦的事實，甚至只能用謊言來欺騙和麻痹自己；而另一方面屆時整個德國都因為納粹被打上施害者的統(tǒng)一標簽，面對以正義的英雄面目反攻回來的蘇聯(lián)紅軍，即使她們站出來指認，也只會因為質(zhì)疑和否定而受到二次傷害。

然而，沉默并不一定指向遺忘，它更像是記憶與遺忘之間的一個緩沖區(qū)，尤其是在面對創(chuàng)傷時，這樣的沉默往往無法撫平創(chuàng)傷實現(xiàn)真正的遺忘，而恰恰引發(fā)更深層次的記憶。對于受害者來說，創(chuàng)傷就像一顆嵌在肉里拔不出的子彈，讓人永遠有一種異物感，始終不能被同化，就像一個幽靈一樣，讓人們在原地停滯不前。如何徹底地治愈創(chuàng)傷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因為自我保護性的沉默并沒有讓創(chuàng)傷就此消失，而是像一個故去的冤魂在當下鬼影綽綽，讓人不得安寧。事實證明無視和否認它的存在并不會讓它消失，獲得救贖的唯一方式就是承認和直面幽靈的存在，只有它的冤屈被傾聽，被給予應(yīng)有的重視和對待，它才會真正地離我們而去。因此，短暫的沉默是受害者出于對自我的保護，而公開的表征和敘事也同樣是一種自我保護性的遺忘，是通過先記憶再遺忘的方式來實現(xiàn)創(chuàng)傷的治愈。在二戰(zhàn)結(jié)束的近60年后，那些被強奸的受害者的聲音漸漸以各種形式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一些回憶錄以及根據(jù)受害者的自述整理的著作在這個時候相繼出版，比如2001年出版的《另一個世界的訴說》、2002年出版的《柏林：一九四五年淪陷》、2003年再版的《柏林女人》等等。通過這樣的“發(fā)聲”，過去得到了公開的敘事和表征，這讓創(chuàng)傷得到應(yīng)有的承認，讓背負創(chuàng)傷的受害者能夠被傾聽。這種對創(chuàng)傷的公開記憶不是為了將過去保存下來，而是作為一種療傷的途徑，只不過是通過記憶的方式去遺忘。

受害者選擇言說的方式進行療傷的過程中，如果沒有曾經(jīng)作為施害者的一方積極參與這一過程，也很難達到應(yīng)有的效果。因為作為施害者的一方為了避免被因此定罪遭到懲戒，出于自我保護的目的，在這個時候也往往選擇主動地遺忘過去。施害者自我保護性的遺忘一般經(jīng)過兩個步驟，首先是在自己作為施害者的權(quán)力體系即將崩塌的時候，為了防止日后被清算而瘋狂地銷毀各種罪行的證據(jù)，包括銷毀以及篡改各種文件、照片以及建筑設(shè)施等；另外一個步驟就是當罪惡成為過去，當他們失去了作惡的權(quán)力，他們往往選擇通過保持緘默或者否認來“遺忘”掉過去。

5.主動式遺忘／保存性遺忘

保存性遺忘針對的主要是由國家主導的對有檔案性質(zhì)的材料以保存的形式帶來的遺忘。這些內(nèi)容大多是一般性的歷史檔案，它們在當下失去了直接的效用，不過并沒有因此被全部扔掉和拋棄，而是被有意識地有選擇地加以收集和整理，作為一種基本歷史認知的來源服務(wù)于一般大眾。圖書館、一般的檔案館以及博物館等機構(gòu)的存在就為這種性質(zhì)的內(nèi)容提供了一種體制化的保護，讓它們的長期存在成為一種可能。這種性質(zhì)的檔案是完全面向社會公眾開放的，但是因為脫離了實際的社會場景，并沒有被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時刻經(jīng)驗，久而久之也逐漸淡出當下人們的視線，成為一種“視而不見”的過去。保存性遺忘在最一開始其實是一種積極的記憶行為，因為記憶的內(nèi)容已經(jīng)不在當下聚光燈照亮的范圍內(nèi)，這種記憶的行為造成了一定的消極后果，那就是這些內(nèi)容在短時間內(nèi)被暫時地遺忘，這是一種以記憶的名義被遺忘。但也正是得益于積極記憶行為的初衷，這些內(nèi)容處在一種潛伏的狀態(tài)，具有隨時被追溯的可能性。

三、遺忘的命運：等待戈多？

遺忘是記憶的另一面。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我們首先學會了銘記，因為記憶是我們保存和延續(xù)文明的法寶，也因此，記憶被賦予積極的價值屬性，而與記憶相對的遺忘則多被視為消極的，是應(yīng)該克服的對象，這也成為“記憶術(shù)”的價值所在。從古希臘詩人西莫尼德斯（Simonides，約公元前556年-公元前468年）創(chuàng)立最早的記憶術(shù)開始，人類就不斷地嘗試運用各種介質(zhì)來提高我們的記憶能力，擴充我們記憶的范圍，并且樂此不疲，到今天隨著網(wǎng)絡(luò)媒介技術(shù)的發(fā)展，這種“記憶術(shù)”的延伸甚至已經(jīng)到了一種不可控的地步。事實上，遺忘本來就是記憶，正是遺忘塑造了記憶的邊界，是形成記憶所必需的，它和記憶更是一體兩面的關(guān)系，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共享著同一個輪廓。遺忘是為了記憶，記憶的退場即遺忘的生成自有其“善”的一面，并非一味的消極的“惡”。遺忘是一種不在場的記憶，這種記憶的退場更多的時候是在社會需要的驅(qū)動下權(quán)力交織和參與的建構(gòu)。

遺忘，是自然的（衰減），更是社會的（建構(gòu)）。人類的生活是多元的、多構(gòu)的、多層多面的，遺忘建構(gòu)的方式自然也是多種多樣的，特別是人類主動遺忘的方式更是復雜的，但這種復雜性同時也說明遺忘是人類有意識的主動建構(gòu)，和建構(gòu)記憶一樣是有目的、有計劃、有選擇性地遺忘，也就是說遺忘并非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不是自然的行為，而是一種社會行為，如此一來，遺忘的價值歸屬也就變得更加復雜。

遺忘，作為退場的記憶是否可能再出場，是否需要再出場，何時再出場以及以何種面目出場都處在未來的不確定之中。除了隨著人類和人類社會的進化而自然而然發(fā)生的生物性遺忘、自然性遺忘，在這之外的社會性遺忘大多時候并非真正的遺忘，而只是暫時性的退場，無論是以保存的名義被遺忘的一般知識還是以自我保護的名義被遺忘的苦難或是罪惡都是記憶的潛伏狀態(tài)，依然具有在某個時候重新出場的可能性，這是由遺忘的社會建構(gòu)性決定的。至于是否會重新出場，什么時候出場，以及以什么面貌出場則是在權(quán)力交織下由社會發(fā)展的需要決定。一方面和權(quán)力交織，“誰控制了過去，誰就控制了未來：而誰控制了現(xiàn)在，誰就控制了過去”①［英］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董樂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頁。，記憶不僅受權(quán)力的控制，記憶本身就是一種權(quán)力。社會強勢力量往往主導著記憶，主導著話語權(quán)、社會記憶的選擇權(quán)，也因此，“人與權(quán)力的斗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斗爭”②［捷］米蘭·昆德拉：《笑忘錄》，王東亮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另一方面和社會發(fā)展的需求交織在一起，出場與否首先來自于社會發(fā)展的需要，當社會發(fā)展的需求和權(quán)力主導者的訴求相一致時，一些遺忘的記憶就會從休眠狀態(tài)中蘇醒，重新出場，而且往往以更加醒目的、更具誘惑力的方式出場。而與社會發(fā)展需求漸行漸遠的那一部分，特別是自然性的遺忘大多成了永久性的遺忘，沒有了出場的可能。

網(wǎng)絡(luò)時代的到來使退場的記憶能否再出場面臨著更大的不確定性。人類的歷史是記憶和遺忘交織的雙螺旋結(jié)構(gòu)，總是在記憶與遺忘之間糾纏。在網(wǎng)絡(luò)時代，電子媒介強大的儲存和傳播能力已經(jīng)深刻改變了主宰記憶文化的規(guī)則，記憶正逐漸成為一種“新常態(tài)”，而遺忘則進化成一種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達成的實踐。在這個“記憶時代”，萬事萬物都成為了記憶的對象，然而人們在這片信息和知識的海洋里也迷失了記憶的焦點，有時恰恰是那些有意被選擇遺忘的內(nèi)容反而在一個社會中被聚焦。在這個新的記憶時代，社會的遺忘或者說記憶機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權(quán)力操控記憶與遺忘的方式其實也在發(fā)生改變。遺忘的命運在新媒介環(huán)境下又多了一層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是由記憶媒介介質(zhì)的改變造成的。遺忘的命運就像是生活中的“戈多”，只能在諸多的不確定性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