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的青燈

譚興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紅袖添香夜讀書，這大約是歷來讀書人所追求的最佳境界。然而為功名所累，為稻粱所困的士子們，有幾個能實(shí)現(xiàn)這樣的理想？

自隋唐開科取士，至清末而廢科舉興新學(xué)，凡一千三百年，飽學(xué)之士何止千萬，能一科而仕而展胸懷者，天下之大，有幾人歟？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bào)于桃花一處開”（黃巢），“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李白），“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麒麟前殿拜天子，走馬西擊長城胡”（王翰），“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李賀）……功名之心萬夫莫當(dāng)，氣沖宵漢，卻也是空懷一腔熱血；三十年功名塵與土，到頭來，大多只能“心在天山，身老滄州”，像李白這樣的天才，也只能落得個驅(qū)出宮城而“仰天大笑出門去”，辛酸的淚水灑滿了長安古衢！

蒲松齡是眾多懷才不遇之士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亦熱衷于科舉，弱冠之年即已開始了進(jìn)士及第的美好夢想，但科舉功名卻像一個捉弄人的少女，雖曾一度向他微露秀色——年僅十九歲，“初應(yīng)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第一補(bǔ)博士弟子員，文名籍籍諸生間?！保ㄇ逵赫陱?jiān)读严壬贡怼罚┭劭淳鸵徊降翘?，功成名就，但功名卻對他收斂了笑容，飄然遠(yuǎn)離，成為一輪懸在空中的可望而不可及的皓月，只在夢中閃著清輝。蒲公功名之心堅(jiān)韌不滅，一面舌耕度日，一面繼續(xù)科舉，半個世紀(jì)過去，從黃齒小兒到“布袍蕭索鬢如絲”（蒲松齡《次韻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見贈》）的垂垂老翁，夢想著的功名仍是霧中之花，水中之月，直到康熙四十九年（1710）七十一歲時，才援例成為貢生。

縱觀蒲公一生，雖懷經(jīng)天緯地之才，功名利祿之心，但終是寒儒一介，布衣終身。冷雨寒窗，青燈黃卷，在漫長的科舉之路上，何以滋潤那千古枯寂的心田而不憚于前驅(qū)？

是美麗的狐魅。

如驚霜的寒雀，吊月的秋蟲，科舉的一次又一次地失利如凄風(fēng)冷雨瑟縮著蒲公的現(xiàn)實(shí)人生，只好“馳想天外，幻跡人區(qū)?！保ǜ哏瘛读凝S志異序》）每每夜深人靜之時，蒲公一手把酒，一手載筆，讓思緒飛越青林黑塞，幻想著一個個充滿人世溫情的異類狐魅。

蒲公在《聊齋自讠志》中云：“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蒲公何事“孤憤”？是困頓科場，壯志難伸的“孤憤”！是“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聊齋自讠志》）的生活中對人間溫情企冀的“孤憤”！

于是在殘頹的寺廟，在荒涼的山野，在瘦弱的士子清寒的夢中，美麗的狐女野鬼總是乘著清冽的月色而來，對著青燈黃卷的士子嫣然一笑，讓這苦難的士子得以暫時忘懷那熙熙攘攘的長安古道，忘卻那昏鴉爭噪，晨雞初叫，讓自己一顆苦難的心超脫現(xiàn)實(shí)，和幻想中的“知己”“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讓幾近崩裂的心弦聊以慰藉！

故蒲公《聊齋》之狐魅者，大多必幸士子：

孔生雪笠，圣裔也。

（《嬌娜》）

廣平馮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諸生。

（《紅玉》）

焦生……讀書園中。

（《狐聯(lián)》）

王子服，……十四入泮。

（《嬰寧》）

沂水某秀才，課業(yè)山中，夜有二美人入。

（《沂水秀才》）

《聊齋》諸篇，多崇尚士與狐的男女之誼?！秼赡取芬晃闹校咨m慕嬌娜之美，但二人并沒有比翼雙飛，而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咨亻g突生大瘡，“痛苦呻吟”，“眠食都廢”，嬌娜聞言，主動相救，其專心致志，一絲不茍之精神，令孔生雜念頓消，肅然動容。后嬌娜一家遭雷霆之劫，孔生亦舍身相救。嬌娜復(fù)生，見孔生為己而死，大哭：“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不渝之真情令人扼腕。她不顧一切搶救孔生，以致沖破男女之大防：“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終使孔生“醒然而蘇”，與其說這是男女之誼再次得到圣潔的升華，不如說是蒲公的又一南柯一夢。在寒夜中擁衾拈管的蒲公，并無孔生之幸事，一生困頓科場，無異胸中之大瘡，卻無人來一醫(yī)塊壘，暢其胸懷，只能浮白載筆，幻跡人區(qū)。蒲公在文中直言不諱地嘆道：“余于孔生，不羨其得艷妻，而羨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聲可以解頤，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尤勝于‘顛倒衣裳矣！”蒲公“孤憤”可見一斑。

《嬰寧》一文，講述得是書生王子服與狐女嬰寧的戀情。狐女嬰寧美麗、純潔，如出水芙蓉，纖塵不染，蒲公嘆之曰：“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并無顏色矣；若解花語，正嫌其做態(tài)耳?！?/p>

文中狐魅的形象，是蒲公塑造出的千萬個士子對理想人物的美好臆想，是士在苦苦的攻讀中對科舉痛苦的一種心靈的超越，是士在長期凄寂的生活中一種精神的自慰。

且看蒲公筆下花妖狐魅的形象。首先狐魅大都多情。這種多情是與人世間的薄情相對照，使士得以卸下沉重的現(xiàn)實(shí)枷鎖片刻輕松，同游幻想中的人間溫情。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蒲公筆下的“花妖狐魅，多具人情?！边@個“人情”在蒲公的筆下就是真情而不虛偽，俠義而不自私，高雅而不庸俗。

狐女的真情，被蒲公刻畫得真實(shí)質(zhì)樸，情深義重，是人性的至純至真。封建禮教，要求地是女子“笑不露齒”，男子是“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但是《嬰寧》一文，偏偏是酣暢淋漓地寫了一個女子的“笑”，刻畫了一個天真爛漫而重情、美麗活潑而詼諧的少女形象。狐女嬰寧途遇王生，“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一笑）；王生一見鐘情，嬰寧是“遺花地上，笑語自去”（二笑）；王生相思病愈，尋村而來，嬰寧見了是“含笑拈花而入”（三笑）；生入屋而坐，“聞戶外隱有笑聲”（四笑）；接著“戶外嗤嗤笑不已”（五笑）；嬰寧進(jìn)門，“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六笑）；被鬼母斥責(zé)，嬰寧“忍笑而立”（七笑）；王生問“妹子年幾何？”嬰寧“復(fù)笑不可仰視”（八笑）；出門后，“笑聲始縱”（九笑）；在園中樹上見生，又“狂笑欲墮”（十笑）；下樹之時，是“且下且笑”（十一笑）；王生趁攙扶之機(jī)，陰撮其手，嬰寧“笑又作，倚樹不能行”（十二笑）；媼喚嬰寧出門，嬰寧是“笑至”（十三笑）；嬰寧至王生家，“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十四笑）；見了生母，嬰寧“猶濃笑不顧”（十五笑）；出門行禮，是“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十六笑）；行禮畢，是“翻然遽入，放聲大笑”（十七笑）；結(jié)婚之時，嬰寧仍“孜孜憨笑而已”（十八笑）。嬰寧不為《小學(xué)詩禮》所縛，也不聽鬼母“若不笑，當(dāng)為全人”的封建家長之訓(xùn)，想笑便笑，直露本性，全無拿捏之態(tài)。當(dāng)生出示嬰寧所遺花，嬰寧說：“枯矣，……存之何意？”并要喚老奴“折一巨捆負(fù)送之”，當(dāng)生私下解釋兄妹之情與夫妻之情不同時，嬰寧曰：“我不慣與生人睡”，并告媼“大哥欲我共寢”，令人絕倒。然而嬰寧并非愚鈍：“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原是此女有意與王生惡作劇，以博王生一笑，讓他從戲謔中感受人生的輕松。從艱辛漫長的功名利祿的博取中得以片刻歡娛，感受人間的美好。這天真爛漫的笑聲，謳歌了人性自然之美、真實(shí)純樸之美，令久居寒窗、滿目仁義道德的士子耳目一新，展現(xiàn)了不為禮教所掩蓋的真實(shí)的自我與人性之美。

《胡四姐》中的胡四姐是一個美麗多情的狐女。她見了尚生，就告訴他狐女三姐之狠毒：“業(yè)殺三人矣，當(dāng)早絕之”，見尚生被騷狐所誘，四姐逐叱之；后自己大丹已成，對尚生之情仍不忘懷，常去關(guān)心探望，又二十年，胡四姐已名列仙籍，本不應(yīng)再履塵世，仍是對尚生之情不絕，不僅來探望，還告知“撤瑟之期”，以安排后事，并度尚生為鬼仙，可謂情深義重矣！

蒲公塑造了一系列見義勇為，俠膽義心，富有同情心的狐女。《狐女》一文中，狐女不記舊恨，救伊生于水火，贈之以數(shù)金，使生在棄家離亂之后“半生吃著不盡矣”。如此狐女救士于厄難中的，《聊齋》中比比皆是：長山趙某，病癥結(jié)，又孤苦，奄奄就斃，是狐女來到他的身邊，醫(yī)好了他的癥結(jié)病，雖然趙某土莝無席，灶冷無煙，狐女卻不嫌貧賤，與趙某相親如夫婦。廣平諸生馮相如，與狐女紅玉相愛，為馮父拆散，紅玉不僅不怨恨，反為馮生奔走，以重金為馮生聘婦。后馮生家破人亡，是紅玉為馮家撫養(yǎng)幼子，并像男子一樣勞作，操持家業(yè)，終使馮生一家“人煙騰茂”，還為馮生“金寄廣文”、“復(fù)名在案”，使馮生得于一科而舉。狐女不計(jì)貧賤，同情弱者，在門第森嚴(yán)、等級分明的封建社會里，不能不說是蒲公馳想天外的一種理想。

蒲公筆下的狐女富貴不移其情，苦難不奪其志，重情義，鄙錢財(cái)，尤好吟詩作對，無一不是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佳人?！恶宜炝肌分械暮c貧困的趙某相親相愛，有一孝廉“陰萌淫念”，狐女即加誚讓，并施法術(shù)，讓他首在窗外，身在室內(nèi)，嚴(yán)懲了孝廉，維護(hù)了自己的愛情。狐女青鳳，鐘情于談笑風(fēng)生、妙緒泉涌的狂生耿去病，與耿生幽會之時，被自己的叔父發(fā)現(xiàn)，且要“鞭撻且從其后”，但對耿生卻始終堅(jiān)貞不渝，有情人終成了眷屬。紅玉與馮生的愛情，更是經(jīng)歷了一番苦難曲折，先是與馮生私訂永好，后被馮生“親庭罪責(zé)”，遂與之決絕，繼而為馮生謀劃聘女，讓馮生娶了衛(wèi)氏。不料衛(wèi)氏被邑紳宋氏遇見，宋為貪色而和馮家打了一場官司，結(jié)果馮生家破人亡。紅玉聞之不幸，不計(jì)前嫌，自乃抱兒登門，日夜類男子操作，用勤勞的雙手，終使二人之家“腴田連阡，夏屋渠渠”。

某狐女見嘉平公子赴童子試，慕其風(fēng)流，愿奉終身。一日冒雨夜來，聽窗外雨聲不止，遂吟成一聯(lián)：“凄風(fēng)冷雨滿江城”，要嘉平公子續(xù)之，不料嘉平公子實(shí)不學(xué)無術(shù)之徒，徒有其表，忙借故推辭不作。狐女大為掃興：“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風(fēng)雅！”后見生的諭仆帖錯字百出，知道了嘉平公子的真面目，狐女于是提筆寫下“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乃失望而去。

焦生，讀書園中，宵分，有二美人來，顏色雙絕，焦生自恃名士以守禮義，作非禮勿視狀，先是正色拒之，接著又咄之。二女曰：“君名下士，妾有一聯(lián)，請為屬對，能對我自去：戊戌同體，腹中止欠一點(diǎn)。”然而名士焦生腦殼想破竟也無以對囑。美人譏笑曰：“名士固如此乎？”一笑而去。

“沂水某秀才，課業(yè)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長袖拂榻，相將坐，衣耎無聲。少間，一美人起，以白綾巾展幾上，上有草書三四行”，某秀才見是一巾，遂不理睬，“亦未嘗審其何詞。一美人置白金一鋌”，秀才一見，雙目大睜，忙將金掇于袖內(nèi)。美人取了巾，失望而嘆：“俗不可耐！”

某生萬福，稅居逆旅，夜有狐女相投，顏色頗麗，遂相居如夫妻。日待賓客，有一姓孫名得言者戲謔萬福，出了一聯(lián)：“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并要萬福對下聯(lián)，意欲出萬福之丑。狐女卻立即對聯(lián)反擊：“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北娦^倒。

蒲公筆下的狐女，不僅美麗、善良，而且還能“棋酒談燕”，得此女子，何嘗不是讀書人苦難中的美夢，不是苦苦科舉而不仕的蒲公夢寐以求的慰藉。但是在清冷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蒲公只能浮白載筆，為千萬個同在青燈黃卷下砥礪心志的士子提供精神的幻想和安慰。

正因?yàn)槿绱?，《聊齋》一出，即動天下，士人奔走相慶，人人贊不絕口。王漁洋《蠶尾集·題聊齋》詩云：“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馮鎮(zhèn)巒在《讀聊齋雜說》中稱之為“千古奇書”，沈煨在《聊齋志異題辭》中更推之“直與子史抗衡”。更有《聊齋》仿作者輩出，終成花妖狐魅一派?！读凝S》是一面鏡子，映照著中國文人的心靈追求和凄美的精神歷程。

為揭示士的心靈追求和凄美的精神歷程，《聊齋》主要運(yùn)用了以下藝術(shù)手法：

1、清冷意境的渲染。

帷幕拉開，狐女出現(xiàn)的場面，總是一幅幅清冷而衰敗的場景：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闊，后凌夷，樓舍連亙，半曠廢之。因生怪異，堂門輒自開掩，家人怛中夜駭嘩。

（《青鳳》）

寺西百余步，有單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訟蕭條，眷口寡，移而鄉(xiāng)居，宅遂曠焉。

（《嬌娜》）

邑有故家之第，廣數(shù)十畝，樓宇連亙。常見怪異，以故廢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滿，白晝亦無敢入者。

（《狐嫁女》）

文章開篇就奠定了清冷荒蕪的基調(diào)。與其說是在展現(xiàn)“異域”的清寒，不如說是在展現(xiàn)壯志難酬之士無望心胸的灰冷。功名利祿遙不可期，科舉之心已如黯淡將燼的燈焰；學(xué)富五車，卻仍困頓場屋，遙望天地之大，只有皓首長嘆：“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正是在這種凄苦無望的生活中，蒲公才讓自己的思緒飛揚(yáng)，幻想慰藉靈魂的溫情，讓“絕代麗人”來到“病癥結(jié)，又孤貧，奄然就斃”的趙某身旁，說“我特來為汝作婦”（《褚遂良》）；讓“衣服炫麗”的女子來到“家清貧，冬無絮衣”而“枯坐”的穆生寒舍，笑曰：“得毋寒乎？”繼而為之操持家務(wù)（《丑狐》）；讓“為人蘊(yùn)藉，工詩”的孔生得到“觀其容可以忘饑，聽其聲可以解頤”的“嬌波流慧，細(xì)柳生姿”的狐女“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嬌娜》）；讓大庇天下的寒士都得到“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的女子，在漫長的科舉之路上?！昂蠚g而忘憂！”（《嬰寧》）

正是這荒涼的意境，襯托出了人世之炎涼，前途之渺茫，“孤憤”之無以復(fù)加！而在這荒涼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狐女，卻是那樣得鮮艷奪目，像開在殘?jiān)珨啾谏系囊欢淝謇涞孽r花，裝點(diǎn)著無數(shù)苦難中的士子孤寂的心胸；如一盞盞在漫漫長夜散著微微亮光的青燈，陪伴著深懷了功名之心的寒士，繼續(xù)煎熬著不可名狀的寒窗之苦！

2、虛實(shí)相間，靈動生姿。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聊齋志異》獨(dú)于詳盡之外，示于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fù)非為人。”

那么“鶻突”在何處？除了狐女有非人的技能，如《嬌娜》之狐女口吐紅丸為孔生療瘡，《狐女》之狐女化戒指為金樓玉宇等，還有狐女的來無影去無蹤，常于夜深人靜之后而來，日出雞鳴之前而去。寫人以明線，即“實(shí)”，寫狐以暗線，即“虛”，虛實(shí)交相輝映，在文章空靈而搖曳生姿之時，亦讓人感慨人生無常，帝鄉(xiāng)難期。《狐女》一文，提筆就如盤古開天：“夜有女來，相與寢處”，從何而來，卻不得而知。繼述伊生形體支離，家人如何治狐，村人如何遇匪盡躥，生又如何避匪逃入昆侖山中，又“忽見一女子來”，乃先前所遇之女，至于女與生別后何為，何又至此，卻不著一字，接著敘狐女幻化金屋，與伊生相居，待伊生眠醒，狐女不知何時已杳然而去，回首臥處，并無房舍，唯叢荊老棘也。佳人良緣不過黃粱一夢耳！蒲公何嘗不知，馳想天外之后，擺在面前的仍是一條望不見盡頭的長安大道。止增惻然耳！

3、語言簡煉傳神，有中國畫線條美的神韻。

明清之際，白話小說已廣為流傳，而《聊齋》卻在文言文中獨(dú)樹一幟，將我國文言古典小說推到了頂峰。文言文承先秦散文、兩漢大賦、唐詩宋詞之遺風(fēng)，故蒲公《聊齋》既有古文之簡潔，又有詞賦之詩韻，每一狐女出場，作者便如國畫大師簡筆勾勒，形象呼之欲出：

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

（《胡四姐》）

振袖傾鬟，拈帶不語，娉娉而立，紅袖低垂。

（《辛十四娘》）

室中燈火瑩瑩，床邊坐一美人，笑曰：“好男子！膽氣固如此乎？”

（《浙東生》）

《英國大百科全書》稱：“《聊齋志異》是一部散文小說，它繼承了中國古代散文的傳統(tǒng)，富有浪漫主義的色彩?！薄斗▏蟀倏迫珪穭t評價(jià)：“《聊齋志異》的文學(xué)語言是卓越的，有力的，達(dá)到了中國古典散文的高峰?！?/p>

《聊齋》各篇大多情節(jié)簡明，敘事有說書人的評話色彩，故有“姑聽之”之說，但又充滿詩的意境。人狐之戀，纏綿悱惻，哀惋如歌，豈不是一首首浪漫主義的杰作！《狐女》篇中，狐女愛伊生而不可得，后救伊生于難中。二人劫后相逢，一夜歡歌，本應(yīng)指矢天日以堅(jiān)永約，長相廝守，但伊生醒來，卻物是人非，人去樓空，這不正是一首人生離合無常的詩？

《聊齋》語言清麗秀美，讀來滿口余香，大有數(shù)月不知肉味之感。

夜方就寢，忽見紋窗半開，月明如晝。

（《馮木匠》）

會值秋夜，銀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陰，頗存遐想。

（《胡四姐》）

約三十馀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nèi)桃杏尤繁。

（《嬰寧》）

清冷的意境，靈動的敘事，優(yōu)美的語言，寄托了蒲公對青林黑塞間知己無盡的情感，對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凄寂人生的“孤憤”，從而建筑了士子寂寞的心胸中千古難忘的春夢。

為什么千百年來，《聊齋志異》在士子中廣為傳播，讓士子們愛不釋手——是美麗善良又多情聰慧的狐魅照亮了他們苦難的歷程，慰藉著千古寂寞的心田。

（責(zé)任編輯：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