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謙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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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宋哲理詞
張振謙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哲理詞是唐宋詞研究中較少關注的種類。哲理詞是古代詩歌理性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也與唐宋時期佛禪、理學、老莊哲學相互交融的文化背景緊密相關。唐宋哲理詞創(chuàng)作大致經(jīng)歷了一個唐五代萌生與初成、北宋時期發(fā)展與成熟以及南宋延續(xù)與新變的過程。唐宋哲理詞兼具理性精神與詩性品質(zhì),其美學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情理交融與以理化情、形象性與理趣性、議論性與形上性等方面。
哲理詞; 理趣; 佛禪; 理學; 老莊哲學
景、情、事、理是文學創(chuàng)作和鑒賞的基本內(nèi)容和內(nèi)在要素,不同文體對這些要素的側重有別,繆鉞說:“文能說理敘事,言情寫景;詩則言情寫景多,有時仍可說理敘事;至于詞,則惟能言情寫景,而說理、敘事絕非所宜?!痹~之為體,要眇宜修,適于言情而不宜說理,質(zhì)輕的詞體似乎難以承載重大的道理。有學者指出:“唐宋詞基本循著‘緣情’的道路發(fā)展,盡管有蘇軾、辛棄疾等的不斷開疆拓土,大致趨勢仍變化不大。至于表現(xiàn)哲理,似乎離詞體較遠,因此,兩宋時期罕見佳篇?!比欢?,從學理上講,宋人研理日精,尚理的風氣必然影響詞體創(chuàng)作;從創(chuàng)作實際看,詞雖以抒情見長,但并不排斥說理,唐宋詞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作品在言情的同時蘊含一定的哲理意趣。
就中國詞學研究現(xiàn)狀而言,重視情、景而漠視理、事,重言志緣情而輕忽敘事、說理已成為不爭的事實。近年來,對于詞中哲理的挖掘已引起學界關注,然而,這些研究多以蘇詞為個案。因此,唐宋哲理詞的研究尚有較大的開拓空間。本文擬對唐宋哲理詞的發(fā)展流變及其審美特征等問題進行綜合探討。
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富有理性傳統(tǒng)。盡管“哲理詩”概念直到近代才從西方傳入我國,但詩談哲理的現(xiàn)象卻源遠流長,張謙宜《絸齋詩談》云:“詩中談理,肇自三頌”,“理無不包,語無不韻者,《三百篇》之雅頌是也?!薄对娊?jīng)》中一些苞藏哲理的篇章,確可視為原始哲理詩。如《小雅·鶴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薄缎⊙拧な轮弧罚骸案甙稙楣?,深谷為陵?!睗h樂府《長歌行》“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富含哲理,無名氏《古詩》“甘瓜抱苦蒂,美棗生荊棘”則將深刻辯證法寓于質(zhì)樸的意象比喻之中。玄言詩因“理過其辭,淡乎寡味”(鐘嶸《詩品序》)往往被簡單否定,但魏晉時期哲理詩也偶有佳作,如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八:“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資。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就是用形象化的語言說明歲寒知松柏之后凋的道理。唐代詩歌繁榮,哲理詩也異軍突起,如陳子昂、王之渙、杜甫、劉禹錫、白居易、李商隱、杜荀鶴等均作有膾炙人口的哲理詩句。
詞體承傳于詩,首先在民間興起。唐五代民間詞的集中發(fā)現(xiàn),大大拓展了詞學研究畛域。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曾對任二北《敦煌曲初探》所錄545首詞進行內(nèi)容分類統(tǒng)計,其中表現(xiàn)佛教思想的占54%。這些佛教詞大多是直白地宣傳禪宗思想的明道詞,藝術成就不高。敦煌詞中也有以生動形象筆法隱約滲透禪理的優(yōu)秀作品。如無名氏《浣溪沙》:
五兩竿頭風欲平,張帆舉棹覺船輕。柔櫓不施停卻棹,是船行。 滿眼風波多閃灼,看山卻似走來迎。仔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
這是唐代民間詞中的名作,任二北曾獨具慧眼地指出該詞“涉物理學”,并引《尚書緯》“考靈曜”申明:“‘地恒動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閉牖而坐,舟行,而人不覺也?!敝赋隽擞钪媸呛銊拥倪@一物理學現(xiàn)象。從另一角度看,詞中“看山卻似走來迎”,是以船為參照物,看到山動而船不動,“仔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則以山為參照物,是船動而山不動。參照物不同,運動也不同,又很好地說明了運動的相對性。其實,透過這一生活場景,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的佛教義理。佛教在破除人生妄見時往往以生活中的錯覺為例,認為凡人未悟覺而深陷欲念時,就看不透世間真相,卻被虛幻的假相所牽引,即心為物轉。佛典《圓覺經(jīng)》云:“未出輪回而辨圓覺,彼圓覺性即同流轉。若免輪回,無有是處。譬如動目,能搖湛水;又如定眼,由回轉火;云駛月運,舟行岸移,亦復如是?!贝嗽~描寫了一位“仔細”觀物,不為物轉的船夫形象,巧妙地將目動水搖、舟行山移的禪語融化為生動的生活場景,理含景中,禪寓事內(nèi)。此境前代已有,袁枚曾稱:“詩有見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遠樹來?!准缥嶂徽J已身往,翻疑彼岸移?!瘍梢庀嗤闶俏蚓??!?/p>
蜀僧德誠所作《船子和尚撥棹歌》共三十九首,被收入《全唐五代詞》中,是早期僧詞的代表作,施蟄存認為其“皆詠漁人生活而寓以釋道玄理”,其中最為后人傳誦的是:“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边@首詞以七絕寫成,在形式上與張志和《漁歌子》不同,但從其內(nèi)蘊仍可看出受張志和詞和佛禪的影響?!段鍩魰ぼ饺氐揽U師》曾云:“滿船空載月,漁父宿蘆花?!痹撛~用“魚”比修行者,以“釣魚”喻修禪過程,把釣得明月比作發(fā)現(xiàn)清凈佛性。詞人借垂釣表現(xiàn)出禪悅境界:只有拋綸擲釣,破除一切執(zhí)見,隨緣任運,才能悟得自性本心,才能達到“滿船空載月明歸”的禪境。整首詞比喻貼切,意境深遠,饒有理趣。惠洪《冷齋夜話》卷一載:此作一出,“叢林盛傳,想見其為人?!秉S庭堅《書船子和尚歌后》云:“船子和尚歌《漁父》,語意清新,道人家風,處處出現(xiàn)。”并點化而作《訴衷情》詞:“一波才動萬波隨,蓑衣一釣絲,錦麟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 吞又吐,信還疑,上釣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痹~中以寫景為主,在寫景中創(chuàng)造意境,在意境中表現(xiàn)禪理禪趣,深得原作旨意。
在唐五代文人詞中,也有一部分作品表現(xiàn)了對人生的思考和感觸,這類思想情感往往夾雜在其他題材中來表現(xiàn),較為散發(fā)和隱蔽,因此容易被人忽略。早在劉禹錫、白居易等人創(chuàng)作的《楊柳枝》《竹枝》《浪淘沙》等詞作中,已出現(xiàn)了一些即景感發(fā)式的人生體悟,如“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劉禹錫《竹枝詞》)“莫言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劉禹錫《浪淘沙》)通過先發(fā)議論而后用形象的描繪作結論來說明人生哲理,發(fā)人深省。
五代戰(zhàn)亂頻發(fā),詞中往往表現(xiàn)出淡泊名利、及時行樂的人生觀,如顧夐《漁歌子》:
曉風清,幽沼綠,倚欄凝望珍禽浴。畫簾垂,翠屏曲,滿袖荷香馥郁。 好攄懷,堪寓目,身閑心靜平生足。酒杯深,光影促,名利無心較逐。
整首詞由景及理,在曠達之中,透露著光陰促迫、及時行樂之感。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在晚唐五代詞中屢次出現(xiàn),如“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韋莊《菩薩蠻》)“驚睡覺,笑呵呵。長道人生能幾何。”(韋莊《天仙子》)“酒盈樽,云滿屋。不見人間榮辱?!?李珣《漁歌子》)“酒盈杯,書滿架。名利不將心掛。”(李珣《漁歌子》)“醉臥誰家少年。年少,年少,行樂直須及早。”(馮延巳《三臺令》)“只銷幾覺懵騰睡,身外功名任有無?!?馮延巳《金錯刀》)“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李煜《子夜歌》)
李煜歷亡國之痛后體悟到“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式的人生悲恨,以及“人生愁恨何能免”(《子夜歌》)式的人生思考,都是詞人面對亡國破家的劇變,對整個人生進行痛苦思索之后得出的結論。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言“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對后主某些詞所蘊含的哲思進行了發(fā)覆。由于這些詞作都是從切身體驗中升華出的哲理性思考,不僅抒寫一己的失意情懷,也涵蓋了整個人類所共有的生命缺憾,揭示出了人生苦悶的義蘊,凝聚和融匯了無數(shù)慘痛的人生經(jīng)驗,因此也帶有明顯的“言理”傾向。
皇甫松《浪淘沙》在緣題發(fā)揮之余,也揭示了歷史規(guī)律與人生哲理:“灘頭細草接疏林,浪惡罾舡半欲沉。宿鷺眠鷗飛舊浦,去年沙嘴是江心?!鼻叭浼?yōu)閷懢?,結句卻筆頭一轉:曾經(jīng)的沙灘如今在大浪淘沙之下已變成江心,在對大自然急劇變化的感嘆下,也帶有世事無常、人生滄桑之慨,誠如明人湯顯祖所言:“桑田滄海,一語道破,紅顏變?yōu)榘装l(fā),美少年化為雞皮老翁,感慨系之矣!”在戰(zhàn)爭不斷、朝政頻繁更迭的唐末五代,感慨人生無常的詞句還有很多,如毛文錫《甘州遍》:“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毙觳龍D《臨江仙》:“飲散離亭西去,浮生長恨飄蓬?!贝祟惾凇袄怼庇诰暗恼芾碓~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改變了詞的艷麗風格,對詞體的發(fā)展無疑會起到促進作用。
在北宋,晏、歐較早在歌詞里以理性觀照的形式表現(xiàn)自遣和自適。晏殊詞將哲思融入抒情之中,在傷春怨別的情緒內(nèi)表現(xiàn)出一種理性的反省,如其“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浣溪紗》),不僅如此,晏殊在敏感柔情之中,還透露出一種圓融曠達的理性觀照,其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浣溪紗》)在傷春以外隱含著對于消逝無常與循環(huán)不已之兩種宇宙現(xiàn)象的對立統(tǒng)一,啟迪人們以一種樂觀、理性的態(tài)度看待自然與人生。如此理趣還體現(xiàn)在歐陽修晚年退居穎州所作《采桑子》詞中:“群芳過后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葉嘉瑩認為該詞“表現(xiàn)有一種經(jīng)歷了盛衰變化以后的靜觀悟解之意味”。其實,這一豁達樂觀的思想在歐陽修離開洛陽后所作的《浪淘沙》詞中已經(jīng)顯現(xiàn):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偸钱敃r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上髂昊ǜ?,知與誰同。
上片寫昔日相聚之歡,下片言如今離別之恨,在比較之中生發(fā)哲思。清人黃氏《蓼園詞評》云:“按末二句,憂盛危明之意,持盈保泰之心,在天道則虧盈益謙之理,俱可悟得。大有理趣,卻不庸腐。粹然儒者之言,令人玩味不盡?!秉S氏推崇的“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道出人間聚散無常的離別之恨和對人生世事難以把握的無奈悲感的同時,又能夠給人以美好的希望,與他大約作于同時的“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戲答元珍》)透露出的曠達與自慰甚是相似。與晏、歐大約同時的范仲淹在《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詞中則充滿了對歷史和人生的哲理性思考:“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 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一品與千金,問白發(fā),如何回避?”該詞雖歪評歷史、戲說人生,思想消極,但若反言正看,我們?nèi)钥蓮闹畜w味人生、生發(fā)哲思。
北宋前期詞中具有的理性感染力,王國維早已注意到:“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王氏獨具慧眼,從晏殊、柳永、辛棄疾的愛情詞中得到啟發(fā),總結出人生治學、成就大事業(yè)的普遍規(guī)律:從立志高遠到孜孜以求,最終有所發(fā)明,達到質(zhì)的飛躍??梢?,雖然晏、歐、柳、范諸公并非有意以理入詞,但這些詞作給人們的理性啟迪已經(jīng)存在。
北宋中葉以后,詞的哲理性明顯增強。在這一時期哲理詞創(chuàng)作領域中,蘇軾頗具代表。蘇軾所作哲理詞有五十余首,占其全部詞作的七分之一,陶文鵬先生對此進行了深入探討,著力分析了蘇詞中所表達的人生哲理和對禍福、榮辱、生死的理性思考,并仔細剖析他創(chuàng)造哲理意境的五種途徑。關于北宋中期詞中言事理與物理者漸多這一變化,鄧喬彬先生認為因為受士大夫參禪問道影響,形成了詞中特有的理趣。在宋初崇文重儒的政治文化背景下,一方面,詞體地位低下,詞壇相對沉寂,詞作數(shù)量不多;另一方面,一些正統(tǒng)學者固守傳統(tǒng)倫理儒學觀念,多排斥佛教,“熙寧以前,洛中士大夫未有談禪者”。北宋中期以后,由于許多僧侶借語言文字來解禪,佛禪開始走向“文字禪”的發(fā)展道路,加之新舊黨爭的出現(xiàn)并愈演愈烈,文人參禪問道漸為時尚。無論是司馬光曾言“近來朝野客,無坐不談禪”(《戲呈堯夫》),還是張方平所謂“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陳善《捫虱新話·儒釋迭為盛衰》)均可證明當時文人禪悅之風的繁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吸取禪語入詩詞以求理趣蔚然成風。北宋時期,大量以詞來談禪說理自王安石始。楊海明曾說:“(王安石)作詞不多,然而占據(jù)其中很大比重的便是那些‘以詞說禪’的作品?!痹谒F(xiàn)存二十九首詞中,說理談禪者半數(shù)有余。這些作品雖然包含作者深刻的哲學認識,但就藝術形象而言,顯得干澀枯燥,缺乏韻味。然而,這類詞在詞史上卻具有不可低估的意義,它們在擺脫北宋前期詞脂粉氣的同時,擴大了詞的題材范圍,并成為禪趣詞的先導。
禪趣詞是禪與詞在結合過程中發(fā)生的特殊文學現(xiàn)象,指蘊涵禪味、禪趣的詞。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別具一格的禪理、禪趣、禪味極大地豐富了宋詞的思想內(nèi)涵,在豐富詞作的表現(xiàn)手法、拓展詞境、提高詞的地位等方面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禪趣詞的大量出現(xiàn)始于北宋中葉以后。元豐七年(1084),蘇軾自黃州量移汝州,途經(jīng)泗州時“戲作”的兩首《如夢令》堪稱禪宗“自性清凈”入詞的代表:
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自凈方能凈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
佛典《維摩詰經(jīng)》云:“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滿。布以七凈華,浴此無垢人?!边@一公案在宋代頗為流行,據(jù)《羅湖野錄》載:北宋政和年間,空室道人“設浴于寶寧,揭榜于門曰:‘一物也無。洗個甚么。纖塵若有,起自何來?道取一句子玄,乃可大家入浴。古靈只解揩背,開士何曾明心。欲證離垢地時,須是通身汗出。盡道水能洗垢,焉知水亦是塵。直饒水垢頓除,到此亦須洗卻?!碧K軾常在詩文中提及這一禪喻,如“本來無垢洗更輕”(《宿海會寺》)、“振此無塵衣,洗此無垢人?!?《戒衣銘》)“物我相忘,身心相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黃州安國寺記》)這兩首詞將敘事與說理融為一體,幽默詼諧,極富理趣。借沐浴而大發(fā)議論,于諧謔中表現(xiàn)其“居士本來無垢”、“自凈方能凈彼”的哲理,印證了“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同時以禪宗“游戲三昧”的方式,巧妙地借用“心凈無垢”的禪理,抒發(fā)自己心靈純潔無垢,超然物外的人生情懷。正如陶文鵬先生所言: “佛教的清凈觀和禪宗公案頓悟的思維方法,使詩人領悟到‘垢’與‘凈’、‘自’與‘彼’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這兩首詞反映了蘇軾在污濁塵世中保持真率本性和高潔人格的精神?!?/p>
作為禪宗核心義理的“無住”甚至成了陳與義詞集命名的依據(jù)。陳與義詞作往往從自然景物中闡述“無住”之旨。如其《漁家傲·福建道中》:
今日山頭云欲舉,青蛟素鳳移時舞。行到石橋聞細雨。聽還住,風吹卻過溪西去。 我欲尋詩寬久旅,桃花落盡春無所。渺渺籃輿穿翠楚。悠然處,高林忽送黃鸝語。
上闋寫作者聽雨而“住”,但雨“不住”;過片寫覓春尋詩,但尋覓而不可得,等到無意尋覓時,春光詩情卻又出現(xiàn)了,這種由自然物象感悟到的“住”與“不住”、“有所住”與“無所住”的辯證統(tǒng)一,正是禪宗不起心、不尋覓、無意而悟所獨有的禪趣和佛理。
宋代僧侶能文者眾,有詞作傳世的僧人共20位,詞作146首。這些能詞的僧侶多是北宋人。他們現(xiàn)存詞作中,約有三分之一是佛理詞。佛理詞以直接表現(xiàn)佛理為寫作意旨,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其一,直接宣揚佛教信仰;如凈圓法師《望江南》其二說“身世一浮萍”的世人還要“蚊納睫中爭小利,蝸牛角上竊虛名”而最終落個“地獄爭頭成隊入”“空死復空生”的下場。這類作品讓人覺得枯燥,很難具有一般文學作品的感染力。其二,在作品中表現(xiàn)詞人對于佛理的參悟,以開悟心性為目的。這類佛理詞文學性較強,文字表面描繪的是一種情境,基本不直接道出佛理,但是整首詞滲透著很濃的哲理性。如惠洪《鷓鴣天》:
蜜燭花光清夜闌,粉衣香翅繞團團。人猶認假為真實,蛾豈將燈作火看。 方嘆息,為遮攔。也知愛處實難拼。忽然性命隨煙焰,始覺從前被眼瞞。
該詞以飛蛾喻人,用飛蛾撲火之事來比喻世人對名利的追求。而這些東西在佛教看來都是虛幻不實的,即“人猶認假為真實,蛾豈將燈作火看”。結句“忽然性命隨煙焰,始覺從前被眼瞞”可謂全詞點睛之筆,在顯現(xiàn)詞人對于世人追逐名利感嘆的同時,也宛如警鐘一般提醒著后世人。正是對世事的這種感嘆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禪的感悟,正所謂“自性迷便是眾生,自性覺便是佛”(《壇經(jīng)》)?;莺槌錆M理趣的詞作還有《浣溪沙》(妙高墨梅):“日暮江空船自流,誰家院落近淪洲。一枝閑暇出墻頭。 數(shù)朵幽香和月暗,十分歸意為春留。風撩片片是閑愁?!毙蜗篚r明,構思奇特,“春色”和“紅杏”都被擬人化,不僅景中含情,而且景中寓理,能引起讀者許多聯(lián)想,受到哲理的啟示:“春色”是關鎖不住的,“紅杏”必然要“出墻來”宣告春天的來臨。同樣,一切新生的美好的事物也是封鎖不住、禁錮不了的,它必能沖破任何束縛,蓬勃發(fā)展,與南宋葉紹翁《游園不值》“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異曲同工。宋代僧人禪詞佳作尚有安閑和尚凈端《漁家傲》(浪靜西溪)、仲殊《南柯子·六和塔》和《訴衷情·寶月山作》等,這些作品追求含蓄朦朧的美學風格,少了幾分佛理說教,將禪趣融入自然山水之中,如鹽入水,渾然無間,堪與文人詞相媲美。
南宋理學昌盛,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較大影響。理學對宋詞創(chuàng)作主要產(chǎn)生了兩方面的影響:一是加強了宋詞的哲理意識;二是推動了詞作的雅化進程。就詞體而言,議論性和哲理性特征相對于唐五代、北宋時期更為鮮明。南宋宗“義理”詞風與“東坡范式”在新時代學術背景成為典范相關,同時也與理學滲入詞體創(chuàng)作有著密不可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理學肇始于北宋初期,至南宋而大昌,并最終成為宋代居于主導地位的哲學思想。隨著邵雍、張載、周敦頤、二程等理學大家的出現(xiàn),士大夫文化的“內(nèi)圣”傾向開始與理學結緣,至北宋后期,在洛學、關學、新學、蜀學的相互論辯斗爭中,在儒、釋、道的融匯復合下,新興的理學對文人、文學的影響開始顯現(xiàn),大觀四年(1110),“臣僚言:‘場屋之文,專尚偶麗,題雖無兩意,必欲整而為二,以就對偶;其超詣理趣者,反指為淡泊。請擇考官而戒飭之,取其有理致而黜其強為對偶者,庶幾稍救文弊?!边@說明,至少在宋徽宗時,文學創(chuàng)作已具有哲理化的審美取向,文章是否有理趣,已成為取士的重要標準。進入南宋,理學家宣揚義理,注重思辨,大大促進了尚理的社會風氣。這種世風使文人理性精神空前高揚,進而波及文學創(chuàng)作。詞中言理者漸趨增多,詞的哲理性也明顯增強。
詞在諸體文學中最為理學家所鄙視,正如劉克莊所言:“為洛學者皆崇性理而抑藝文,詞尤藝文之下者也?!?《黃孝邁長短句跋》) 在理學家看來,小詞最能“害道”,所以對于詞創(chuàng)作,多數(shù)理學家持反對態(tài)度。在理學還處于發(fā)展階段的北宋,理學家對娛樂性極強詞體持一種本能的反感,鮮有詞作傳世,因此,此時理學對詞的影響還不甚明顯。南宋理學家雖未根本上改變輕視詞體的看法,但隨著理學社會影響的日益擴大和統(tǒng)治地位的確立,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也開始以一種開明通脫的態(tài)度涉獵小詞,清李寶嘉《南亭詞話》:“詞盛于宋,而周(敦頤)程(頤、顥)皆不聞有作,晦庵偶一為之,而非所長?!敝祆洹端{(diào)歌頭》:“富貴有余樂,貧賤不堪憂。誰知天路幽險,倚伏互相酬。請看東門黃犬,更聽華亭清唳,千古恨難收。何似鴟夷子,散發(fā)弄扁舟。 鴟夷子,成霸業(yè),有余謀。致身千乘卿相,歸把釣漁鉤。春畫五湖煙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盡悠悠。永棄人間事,吾道付滄洲?!笨畤@人生艱險,禍福無常。引李斯、陸機臨刑,范蠡泛舟五湖之典表獨善其身、功成身退之心。懂得放棄是一種人生智慧,學會放棄方能全身而退,開創(chuàng)出人生的新天地。詞中哲思遠溯《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近承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朱熹《水調(diào)歌頭》“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人生如寄,何用辛苦怨斜暉”、“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等深沉的人生慨嘆,也曾獲得明人薛瑄稱贊:“《水調(diào)歌頭》一闋,氣骨豪邁,則俯視辛、蘇;音韻諧和,則仆命秦、柳,洗盡千古頭巾俗態(tài)。”
理學家現(xiàn)存詞作大約有七百首。除朱熹外,呂本中、陳亮、魏了翁、吳泳、劉辰翁均有詞集傳世,邵雍、劉子翚、胡寅、真德秀、葉適等也存有一定數(shù)量的詞作??陀^地說,理學家之詞總體藝術價值不高,往往注重說理而忽視意趣,正如清人謝章鋌所言:“詞至南宋奧窔盡辟,亦其氣運使然,但名貴之氣頗乏,文工而情淺,理舉而趣少。”這類詞多流于理學概念的說教,有些甚至直接以儒家經(jīng)典和理學語匯入詞。然而,理學家詞的出現(xiàn),進一步加深了理學與宋詞的關系。在此背景下,南宋詞從詞體觀念、表現(xiàn)方法和風格趣尚等方面均產(chǎn)生了一些變化,加速了詞的雅化進程。因此,可以說,理學家詞以其獨特的面貌在宋代詞史中自成一格,謝桃坊曾言: “宋詞中真正的別調(diào)與變體應是理學家之詞,它是自理學營壘侵入詞壇的異軍?!蔽覀儊砜次毫宋獭短贫嗔睢e吳毅夫趙仲權史敏叔朱擇善》:
朔雪上征衣,春風送客歸。萬楊花、數(shù)點榴枝。春事無多天不管,教爛熳、住離披。 開謝本同機,榮枯自一時。算天公、不遣春知。但得溶溶生意在,隨冷暖、鎮(zhèn)芳菲。
這首詞雖屬送別題材,但除首句外,沒有抒情寄意,而是別開生面,觀晚春景色而意識到花開花謝、樹枯樹榮均為自然界新陳代謝的法則,倘若天公不知這一法則,就會不計風雨冷暖總是創(chuàng)設芳菲世界,而如果天公知道枯謝的必然規(guī)律,也許就缺乏生意了。個體生命往往在與宇宙自然的比較參照中得到真諦,人們真正悟徹人生后,便能泰然自若地面對和適應一切變故了,這正是蘊含于平凡物象中的人生哲理。
真德秀《蝶戀花·紅梅》亦值得玩味:“兩岸月橋花半吐,紅透肌香,暗把游人誤。盡道武陵溪上路,不知迷入江南去。 先自冰霜真態(tài)度。何事枝頭,點點胭脂污。莫是東居嫌淡素,問花花又嬌無語。”這首詞擺脫了理學家作詞慣有的迂腐之氣,寫得清新自然,頗具意趣。紅梅與桃花色澤相似,人或誤為江南河岸乃武陵桃源,又由梅之冰霜姿態(tài)產(chǎn)生疑問,在猜想之中暗藏理趣:形似并非神同,事物本質(zhì)與外觀有時并不一致。理學家能寫出如此境界的理趣詞,難怪清代詞學家陳廷焯稱贊:“《詞綜》所錄朱晦翁《水調(diào)歌頭》、真西山《蝶戀花》,雖非高作,卻不沉悶,固知不是腐儒?!痹~體善于表達婉轉纏綿、幽怨深邃的情感,理學則以精邃周密的哲理思辨見長,理學家之詞力圖將二者結合起來,上引諸詞大都能夠做到既闡說義理,又不失文學性,所以稱得上是宋詞園地中獨具特色的奇葩。
南宋詞中表現(xiàn)宇宙、人生的哲理詞句也多借鑒唐宋哲理詩中的構思和用意。如南宋晦庵《滿江紅》“枉費心神空計較,兒孫自有兒孫?!迸c北宋道士徐守信詩句“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賦松菊堂》“卻怪青山能巧,政爾橫看成嶺,轉面已成峰”與蘇軾《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辛棄疾《驀山溪》(飯蔬飲水)“人間萬事,先覺者賢乎?深雪里,一枝開,春事梅先覺”與蘇軾《惠崇春江晚景》“蔞蒿滿地蘆芽短,春江水暖鴨先知”;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我志在寥廓)“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與李賀《夢天》“更變千年如走馬”等等。
哲理詞作為唐宋詞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它不僅關涉詞藝術表現(xiàn)的手法問題,而且也表征著詞創(chuàng)作的藝術風格,即改變著詞文學的審美情趣和藝術品味。唐宋哲理詞的美學特征主要有三:
第一,情理交融,以理化情。在哲理詞中,理是骨架,情乃血肉,二者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優(yōu)秀的哲理詞無不注入熾熱的感情,理靠情來豐富與充實,服人以理,動人以情。在唐宋詞中,我們可以體會出詞人對人間美好事物的賞愛之情與對生命苦難無常的悲慨,以及他們在賞愛與悲慨交雜的心情中對人生的感受?!叭松允怯星榘V,此恨不關風與月”(歐陽修《玉樓春》)“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張先《木蘭花》),這是詞人對離別本身的思考,它超出了單純表達女性情思的陳詞濫調(diào)。唐宋哲理詞在熾熱真摯的情感中提煉出的理性思考,在優(yōu)美細膩的抒情中融進的哲思意趣,比起專門言情、純粹寫景的詞作,顯得更加深刻和豐富。如蘇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一詞本是抒發(fā)中秋夜思念手足之情,但下闋中間從久而不見的苦悶中升華出三句至理名言:“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睂⒂钪婧腿松焙逗喚殰蚀_地概括出來。由于詞人將人生哲理融入美妙形象的文學審美之中,因此并不顯得枯燥和空洞,而是自然妥帖且富有理趣。從結構上看,三句理語也有助于詞作主題的揭示和進一步抒情,不僅有效地增添了詞的思想深度,而且在情景交融的基礎上畫龍點睛,其哲理內(nèi)蘊引人思考,令人回味,使人共鳴。
蘇軾對男女之情并不停留在單純的情感表現(xiàn)上,而往往能對其進行理性的透視,使其升華到人生哲理的高度: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詞中充滿了對立統(tǒng)一和矛盾沖突,上闋由衰亡與新生的辯證關系引出結尾二句,將低沉和樂觀并置,見出情與情之矛盾。在整體性比照中,揭示了宇宙間萬物周流、此消彼長、新陳代謝的客觀規(guī)律。下闋在側重抒發(fā)歡樂情感的同時,寫出了情與理的矛盾。佳人無意識的笑聲漸遠漸消,而自作多情的行人卻煩惱頓生,悵然若失。橫亙在行人與佳人之間的墻成為人情錯位的障礙阻力,面對頗具戲劇性和審美張力的這一情境,詞人總括歸結為一句頗富教訓意味和理趣意蘊的“多情卻被無情惱”。行人和佳人遭遇固屬偶然,“多情卻被無情惱”卻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在人與物、主觀與客觀的兩者關系中經(jīng)常發(fā)生,相對于時人晏幾道《秋蕊香》“無情莫把多情惱”句,更富思致。魏慶之云:“‘多情卻被無情惱’,蓋行人多情,佳人無情耳。此二字極有理趣?!睏顪洝豆沤裨~話》亦說:“予得此詞真本于友人處,極有理趣?!逼鋵崳疤煅暮翁師o芳草”也蘊含著人生的辯證哲理:只要你放眼前看,滿眼碧綠的芳草不是鋪滿了天涯海角?我們沒必要去計較那些得失,只要對人生充滿希望,總能開拓出一片廣闊天地。近人俞陛云說:“絮飛花落,每易傷春,此獨作曠達語。下闋墻內(nèi)外之人,干卿底事,殆偶聞秋千笑語,發(fā)此妙想,多情而實無情,是色是空,公其有悟耶?”點明了以理化情的特征,詞中以寫情為主,但也滲透著人生哲理和禪宗色空觀念。其中表現(xiàn)出的理性思考,不僅沒有削弱詞的情感表達,反而使情感更具深度,其思辨色彩能給讀者更多的感悟和啟迪,從而使詞的內(nèi)容和功能突破藩籬,境界顯得更為堂廡闊大。
第二,形象性與理趣性。哲理詞必須具有強烈的形象感,通過生動的藝術形象來揭示哲理。優(yōu)秀的哲理作品善于將故常的現(xiàn)象與深邃的哲理結合起來,善于化抽象為形象,以形象自身的理意體現(xiàn)哲學的境界,使個別形象與普遍本質(zhì)達到高度統(tǒng)一,以生動的形象和智慧的理趣,為讀者寄寓和闡發(fā)深刻的哲理。理趣依附于具體意象和情境,詞人在生活中尋找和發(fā)現(xiàn)的抽象理論因與人的聯(lián)系而富有生命意義,或發(fā)人深省,或引人沉思,有啟迪心智和使人玩味不盡的藝術效果。因此,形象化且富有理趣的意象和情境是唐宋哲理詞的主要魅力與重要特征。
聽雨是唐宋詞中常見的情境。雨往往是秋夜之雨,夜雨意象具有較為固定的審美意義:雨的迷離,代表心靈茫然;雨的零落,象征著生命缺憾。秋夜聽雨,是一個目光轉向內(nèi)心世界的過程,一個回首和品味人生的過程。如溫庭筠《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寫得凄婉動人,通過聆聽秋雨來表達離情和品味人生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意味深長。李清照《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和聶勝瓊《鷓鴣天·別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均脫胎于此,聽雨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回首往事、思考人生的過程。蔣捷《虞美人·聽雨》直接用“聽雨”表現(xiàn)人生: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首小令濃縮了人的一生,概括出人生的軌跡。詞人從“聽雨”這一獨特視角出發(fā),通過時空的跳躍,依次推出了三幅“聽雨”的畫面、三種不同的聽雨境界來表現(xiàn)心路歷程的不同階段,將一生的悲歡滲透、融匯其中。少年、中年、老年是人生必經(jīng)階段,相對于激情澎湃、夢幻斑斕的少年和復雜坎坷、榮辱滄桑的中年,晚年往往在平淡從容、曠達超脫中度過。
這一人生演變特征在辛詞中尤為常見和明顯,其名作《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鄙倌晁枷雴渭儭⑸媸啦簧?、無憂無慮,中年則飽嘗壯志難酬的痛苦:“中年長作東山恨,莫遣離歌苦斷腸。”(辛棄疾《鷓鴣天》)老年歷盡人生滄桑和世態(tài)炎涼,對世事人生已經(jīng)有了理智而透徹的體悟。正如其《定風波·暮春漫興》所言:“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醉千鐘。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甌香篆小簾櫳。 卷盡殘花風未定。休恨?;ㄩ_元自要春風。試問春歸誰得見。飛燕。來時相遇夕陽中?!彼卧~寫“春歸”,大抵抒發(fā)傷春之感、惜春之意。這首詞卻為讀者打開廣闊的想象領域和思維空間,誘發(fā)人們追蹤春天的腳步,進行哲理的思考。少年如酒,濃烈而陶醉眼前;老年似茶,清淡而回味無窮。對于春殘花落,名利得失,能看淡參透并有哲思體悟,是老年獨有的人生哲學特征。
苦苦尋覓、終得禪悟是唐宋禪門公案中的常設情境。遍參諸相后的突然感悟成為唐宋時期體佛悟禪的鮮明特征。這一思維方式對唐宋詞創(chuàng)作影響較為深遠,北宋凈端禪師曾作《漁家傲》,描寫釣魚過程,頗有禪味:“浪靜西溪澄似練,片帆高掛乘風便。始向波心通一線。群魚見,當頭誰敢先吞咽。 閃爍錦鱗如閃電,靈光今古應無變。愛是憎非都已遺?;仡^轉,一輪明月升蒼棄。”人間是非之心已遺,佛祖今古之性無變,修禪至此境界,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一輪明月已“上鉤”,此謂禪悟。文人詞中也廣泛存在,如辛棄疾《玉樓春·戲賦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時相對兩三峰,走遍溪頭無覓處。 西風瞥起云橫度,忽見東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舊住。
浮云遮山,走遍溪頭尋不見,忽然風起浮云散,驀然發(fā)現(xiàn),青山依舊在。詞人千方百計尋覓的被云遮蔽之山,老僧卻拍手相夸青山的巋然不動。這里通過日常所見的景象非常幽默風趣地表達了參禪過程中的迷與悟。禪宗往往以浮云藏山比喻真性被妄見所遮蔽,以“不動山”比喻永存本心的真性。蘇軾曾在《祭龍井辯才文》中稱道辯才禪師:“律無持破,垢凈皆空,講無辯訥,事理皆融,如不動山,如常撞鐘,如一月水?!睏钊f里哲理詩《曉行望云山》:“霽天欲曉未明間,滿目奇峰總可觀。卻有一峰忽然長,方知不動是真山。”暗示人間的許多事物常以假相出現(xiàn),將真相掩蓋,我們要從撲朔迷離的假象中看出本質(zhì),不能被假象迷惑。辛棄疾詞中的這座山也是真如本性的象征,突然發(fā)現(xiàn)的境界正是禪宗頓悟的生動闡述。此種詞境與禪趣在辛詞作中還有很多,如《卜算子·尋春作》:“著意尋春不肯香,香在無心處?!薄段鹘隆ひ剐悬S沙道中》:“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薄肚嘤癜浮ぴΑ罚骸氨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第三,議論性和形上性。詞以抒情為主,議論成分較少,但不絕對排斥議論?!叭酥^詩主性情,不主議論,似也,而亦不盡然?!h論須帶情韻以行,勿近傖父面目耳。”詩中說理要融理于情,在情韻之中包孕哲理?!皫轫嵰孕小?,方能造就情理交融的優(yōu)秀作品。事實上,詞中穿插一些形象化的議論,能夠豐富詞的內(nèi)容,增強深刻性,引起讀者深沉的思考。
唐宋詞中的議論往往關涉人生,詞人面對仕途不順、時光易逝,便會在詞中直言對人生的看法。由于這些議論來源于失意的人生時刻,因此佛、道便成為其哲學基因。佛、道思想對詞影響的重要表現(xiàn)是詞中表現(xiàn)出如夢似幻、萬事皆空的人生觀。李煜在詞中一再強調(diào)人生如夢,如“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烏夜啼》)“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子夜歌》)宋詞中,人生如幻似電,如夢似影的看法更加流行,如“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蘇軾《西江月》)“七十余年真一夢,朝來壽斝兒孫奉?!?蘇轍《漁家傲》)“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黃庭堅《西江月》)“嘆年華一瞬,人今千里,夢沉書遠?!?周邦彥《過秦樓》)“眼底榮華元是夢,身后聲名不自知。”(陸游《破陣子》)
南渡詞人朱敦儒《臨江仙》也以“人生如夢”的方式書寫了對人世和人生的反思:
堪笑一場顛倒夢,元來恰似浮云。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沉。世間誰是百年人。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人生酷似一場顛倒夢,又如天上飄忽不定的浮云,就這樣日日年年在忙碌中度過,詞人從一生曲折的歷程中看透了人間憂患,其《念奴嬌》詞中云:“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赐柑摽眨瑢⒑藓3钌揭粫r挼碎。”完全是看透紅塵、超然物外的思想,因而產(chǎn)生人生“恰似浮云”的省悟。接著,詞人借對時間流動的描寫來呈現(xiàn)感情的變化,“朝”與“夜”、“過臘”與“逢春”的轉化,體現(xiàn)了時間由短暫到悠長的辯證統(tǒng)一。由此發(fā)問:“世間誰是百年人”?最后以必須認清自己的警言點題,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和警世意義。黃昇《花庵詞選》卷一:“辭淺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逼洹段鹘隆ぴ俏鞫肌罚骸扒赴搜畬⒌?,回頭萬事皆空。云間鴻雁草間蟲,共我一般做夢?!蓖貔i運評曰:“希真詞于名理禪機均有悟入,而憂時念亂,忠憤之致,觸感而生?!笨芍^確論。
唐宋哲理詞所具有的濃重思辨性和形而上境界,與老莊哲學有淵源關系。莊子提出的“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莊子·知北游》)架設了一座由“美”通向“道”的思維橋梁。道家借自然山水悟道的傳道方式與哲學觀念被經(jīng)歷坎坷或復國無望的詞人所廣泛接受。向子諲《驀山溪·紹興乙卯大雪行鄱陽道中》因大雪后的瓊瑤世界闡發(fā)道家齊物論:“有無不道,泯絕去來今,明即暗,暗還明,只個長不昧?!毙翖壖病渡诒椤で锼^》大半篇幅都用《莊子》事、典、語來闡釋“齊物”之理、明達觀之義,借莊子哲學達到一種空明達觀的心境與精神層面的覺醒。清代張德瀛云:“稼軒詞,趣昭事博,深得漆園遺意,故篇首以秋水觀冠之。其題張?zhí)崤e玉峰樓詞,借莊叟自喻,意已可知。它如《蘭陵王》引夢蝶事,《水調(diào)歌頭》引嚇鼠鯤鵬事,此類不一而足?!币郧f子齊物論的思維方式觀照人間萬物,在南宋詞中頗為流行,如“老慣人間齊得喪?!?陸游《青玉案》)“臭腐神奇俱盡,貴賤賢愚等耳。”(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不知龍者為雨,雨者為成龍?!?劉辰翁《水調(diào)歌頭》)
唐宋詞富有理趣,不僅包括情理交融的哲理詞,也含有極具議論色彩、啟人心智的警句。警句是詞人思想的結晶,可謂句句精警,字字珠璣?!熬涫歉爬姷模挥姓芾淼恼Z言;深刻地揭示了事物的本質(zhì),最富有機智的語言;警句產(chǎn)生于哲理中?!碧扑卧~中哲理散句,大多形散而意足,形象獨立而意義完整,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和認識意義。如“感君恩重許君命,泰山一擲輕鴻毛?!?李白《結襪子》)“勸君著意惜年芳,莫待行人攀折盡?!?歐陽修《玉樓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蘇軾《臨江仙》)“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岳飛《滿江紅》)“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辛棄疾《菩薩蠻》),“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辛棄疾《鷓鴣天》)等警句,明理透辟,富于理趣,耐人尋味。
唐宋詞中的哲理表達往往以某種景物或事件引出,以情為媒介,進而宕開一筆,就此生發(fā)議論,創(chuàng)造出一個極富理趣、耐人尋味的意境。由于前后銜接自然,合于詞人情感的邏輯推移和思維互動,因此,讀者在品味由情及理的過程中,不覺突兀,自然而然地進入意趣高遠的形而上境界之中,從而在內(nèi)心產(chǎn)生出恍然大悟之感,獲得一種思想認識上的審美感動?!拔乃噺乃挠亦彙軐W’獲得深雋的人生智慧、宇宙觀念,使它能執(zhí)行‘人生批評’和‘人生啟示’的任務?!边@正是哲理作品獨特的審美價值之所在。唐宋哲理詞將思想滲透進形象,經(jīng)過獨特的審美創(chuàng)造,以濃郁的情懷表達出深刻的哲理意蘊,不僅通過情感的傳導予人以強烈的感染,同時還以警策的理性力量穿透時空的層積,使讀者獲得心智的啟迪。當然,唐宋詞中的哲理,有些并非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著意表現(xiàn),而是后人欣賞時所賦予的。對于詞中哲理意蘊的感悟,由于各人的學養(yǎng)資性和生活閱歷不同,所見也會有所差異。
[責任編輯 閆月珍 責任校對 池雷鳴]
2016-05-03
張振謙(1979—),男,河南許昌人,暨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一般項目《道教八經(jīng)與唐宋文學》(批準號:15YJA751037)。
I206.4
A
1000-5072(2017)03-008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