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1.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北京100872;2.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100872)
漢代“嫘祖”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影響
王子今1,2
(1.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北京100872;2.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100872)
據(jù)《史記》卷一《五帝本紀(jì)》記載:“嫘祖為黃帝正妃?!彼抉R遷以“太史公曰”的形式,言“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稱“擇其言尤雅者”為其著說,即以“雅”“雅馴”為標(biāo)尺進行了文獻選擇,保留了值得肯定的歷史記憶。其中有“嫘祖”事跡?!版小钡奈淖謱W(xué)分析,由“細絲曰糸”可以進行蠶桑業(yè)發(fā)明權(quán)的回顧。《禮記》關(guān)于“先蠶”紀(jì)念的禮俗,體現(xiàn)當(dāng)時對這種產(chǎn)業(yè)開創(chuàng)功績的崇敬?,F(xiàn)在看來,黃帝“淳化”“蟲蛾”成就作為帝業(yè)基礎(chǔ),有嫘祖之功的因素。而“嫘祖好遠游”“因以為行神”的傳說,暗示嫘祖的社會貢獻還包括絲綢生產(chǎn)成品的流通以及絲綢制作技術(shù)的傳播??疾炫c“嫘祖”相關(guān)的傳說,有益于對于早期生產(chǎn)史織作技術(shù)的認識的深入,也有益于明確絲綢之路交通的最初的源頭。這一主題的學(xué)術(shù)考察或許可以充實有關(guān)上古紡織史的知識。而蠶絲業(yè)早期進程及其歷史意義,也可以因此有所說明。
黃帝;嫘祖;絲綢;行神
當(dāng)前社會與學(xué)界共同關(guān)注絲綢之路研究,而絲綢之路史的考察,不能忽略絲綢的歷史源頭。《史記》卷一《五帝本紀(jì)》記載:“嫘祖為黃帝正妃?!彼抉R遷以“太史公曰”的形式,言“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稱“擇其言尤雅者”作為《史記》開篇文字,“著為《本紀(jì)》書首”[1]46。就是說,他以“雅”“雅馴”為可靠性標(biāo)尺進行了傳說性質(zhì)文獻的選擇,保留了接近歷史真實的記憶。其中有關(guān)“嫘祖”事跡的內(nèi)容值得我們重視。分析“嫘”的字義,注意“細絲曰糸”之說,可以追溯蠶桑業(yè)的早期發(fā)明??疾炫c“嫘祖”相關(guān)的傳說,有益于對于早期生產(chǎn)史中“織作”技術(shù)發(fā)明認識的深入。軒轅氏帝業(yè),有“淳化”“蟲蛾”成就作為基礎(chǔ)之一。所謂“嫘祖好遠游”“因以為行神”,或許暗示嫘祖的貢獻包括絲綢成品的流通與絲織技術(shù)的傳播。通過對漢代“嫘祖”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影響的考察,可以認識上古時代自然開發(fā)與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關(guān)系、行政史與經(jīng)濟史的關(guān)系、交通進步與文化傳播的關(guān)系。
司馬遷以黃帝史事“著為《本紀(jì)》書首”,據(jù)說是經(jīng)過對傳說材料認真刪選的。其中有關(guān)于嫘祖的記載。《史記》卷一《五帝本紀(jì)》: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①張守節(jié)《正義》:“西陵,國名也。”,是為嫘祖。
裴骃《集解》:“徐廣曰:祖一作爼。嫘,力追反。”司馬貞《索隱》:“一曰雷祖。音力堆反。”張守節(jié)《正義》:“一作傫?!?/p>
《五帝本紀(jì)》還寫道:
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②崔適《史記探源》卷二:“案此文出自《五帝德》《帝系姓》孔子答宰我之言也?!眳⒁姶捱m著、張烈點校《史記探源》,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頁。
司馬貞《索隱》:“按皇帝立四妃,象后妃四星。皇甫謐云:元妃西陵氏女,曰嫘祖,生昌意。次妃方雷氏女,曰女節(jié),生青陽。次妃彤魚氏女,生夷鼓,一名蒼林。次妃嫫母,班在三人之下。按《國語》:夷鼓、蒼林是二人。又按《漢書·古今人表》:彤魚氏生夷鼓,嫫母生蒼林。不得如謐所說?!盵1]10
還有可能年代更早的文獻記錄。如《太平御覽》卷七九引《山海經(jīng)》曰:
黃帝妻嫘祖,生昌意,降處若水;生干流,取倬子,曰河女,生帝顓頊。[2]371
又《太平御覽》卷一三五“黃帝四妃”條,分別引錄《史記》《漢書》《帝王世紀(jì)》《列女傳》:
《史記》曰:黃帝娶于西陵之女,是為累祖。累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
《漢書·古今表》曰:黃帝妃方雷氏,生玄囂,為青陽;妃累祖,生昌意;妃彤魚氏,生夷鼓;妃嫫母,生蒼林。①《藝文類聚》卷一五引《漢書》曰;“黃帝妃方雷氏,生玄囂,為青陽。妃累祖,生昌意。妃彤魚氏,生夷鼓。妃嫫母,生蒼林。”參見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277頁。
《帝王世紀(jì)》曰:黃帝四妃,生二十五子。元妃西陵氏累祖,次妃方雷氏曰女節(jié),次曰彤魚氏,次曰嫫母。②以上三條四見“累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均作“嫘祖”。
《列女傳》曰:黃帝妃曰嫫母,于四妃之班居下,貌甚丑,而最賢心,每自退。[2]655
所引“《漢書·古今表》曰”,即《漢書》卷二〇《古今人表》:“方雷氏,黃帝妃,生玄囂,是為青陽?!薄敖t祖,黃帝妃,生昌意?!薄巴剖?,黃帝妃,生夷鼓。”[3]867王利器認為:“《史》以嫘祖為正妃,則當(dāng)列方雷之前,《表》失其序矣?!盵4]56-57《國語·晉語四》:“同姓為兄弟。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魚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別為十二姓。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表f昭注:“方雷,西陵氏之姓。彤魚,國名?!兜巯怠吩唬骸S帝娶于西陵氏之子,曰嫘祖,實生青陽?!⒚弥釉簧?。聲,雷嫘同也?!盵5]356-357《史記》卷一《五帝本紀(jì)》:“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盵1]11梁玉繩《史記志疑》:“案:《路史》言嫘祖生昌意、玄囂,則昌意乃玄囂之兄,未知孰是。至青陽固別一子,《國語》謂帝妃方雷氏所生,則玄囂、青陽實是一人?!绷河窭K又說:“吳韋昭《國語》注以方雷即類嫘祖之姓,恐非?!盵6]6
雖然嫘祖的傳說存在紛亂矛盾情節(jié),但是司馬遷“特于百家雜亂之中”“極力收拾”[7]263-264,經(jīng)“深思”“深考”,認真擇取。他在《五帝本紀(jì)》寫道:“太史公曰: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鬃铀鶄鳌对子鑶栁宓鄣隆芳啊兜巯敌铡?,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fēng)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jì)》書首?!盵1]46司馬遷不滿意關(guān)于“黃帝”的“百家”之言“其文不雅馴”,考定古文獻相關(guān)內(nèi)容,并在傳說黃帝行歷地方“長老”口述所稱“不離古文者近是”者,“擇其言尤雅者”,著次《五帝本紀(jì)》中。
我們讀到的所謂“嫘祖為黃帝正妃”等記錄,是司馬遷經(jīng)過考察甄別之后所著錄的比較可靠的文字。
《五帝本紀(jì)》“嫘祖”,《古今姓氏書辯證》卷三“嫘”條:“《元和姓纂》曰:出自西陵氏女嫘祖為黃帝妃,后世以嫘為氏?!盵8]卷三
前引《五帝本紀(jì)》張守節(jié)《正義》言“嫘”“一作傫”?!版凶妗奔础皞褡妗薄?/p>
《五帝本紀(jì)》“嫘祖”,《藝文類聚》卷一五引《漢書》作“累祖”[9]277?!豆沤裥帐蠒q證》卷三“累”條:“《風(fēng)俗通》曰:嫘祖之后,或為累氏。謹按《左傳》,晉七輿大夫有累虎。”卷四“西陵”條又寫道:“西陵,古侯國也。黃帝娶西陵女為妃,號曰嫘祖?!对托兆搿吩唬骸妒辣尽反呵飼r有大夫西陵羔?!盵8]卷三
《集韻》卷一《平聲一·東》:“纍,縲,倫追切?!墩f文》:綴得理也。一曰大索。一曰不以罪死曰纍。或作縲。文四十五絫十黍為累,一曰十絲纝。”[10]卷一
嫘,傫,累,纍,絫,縲,纝,字皆從“糸”。《說文·糸部》:“,細絲也。象束絲之形。凡糸之屬皆從糸。讀若。”段玉裁注:“絲者,蠶所吐也。細者,微也。細絲曰糸。糸之言蔑也,蔑之言無也。”對于“象束絲之形”,段玉裁解釋說:“此謂古文也。古文見下。小篆作、則有增益?!盵11]643
“嫘祖”之“嫘”及其他異寫形式,都由自“糸”的多種變化?!版小敝衷磁c“絲”“細絲”有密切的關(guān)系。
有說嫘祖“南朝宋以后被奉祀為‘先蠶’(蠶神)”[12]947。其實,“先蠶”名號很早就出現(xiàn),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四四《民業(yè)》“祭西陵氏”條寫道:“黃帝元妃西陵氏嫘祖始教民育蠶治絲,以供衣服。后世祀為先蠶。《周官·內(nèi)宰》詔皇后蠶于北郊,齋戒,享先蠶,及《禮記·皇祀》祭先蠶西陵氏是也?!盵13]卷一四四以為“先蠶”禮祀已見于《周禮》《禮記》。明王三聘《事物考》卷五《禮儀》“先蠶”條也說:“西陵氏之女嫘祖為黃帝元妃,始教民育蠶治絲繭,以供衣服。后世祀為先蠶?!吨芏Y·內(nèi)宰》詔王后蠶于北郊齋戒享先蠶?!盵14]卷五
明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卷三一《蠶?!芬醯潯断刃Q壇序》曰:“先蠶,猶先酒、先飯,祀其始造者。壇,筑土為祭所也。黃帝元妃西陵氏始蠶,即先蠶也。”又寫道:“按:黃帝元妃西陵氏曰嫘祖,始勸蠶稼。月大火而浴種,夫人副祎而躬桑,乃獻繭,稱絲織纴之功,因之廣織,以供郊廟之服?!痘蕡D要覽》云:伏羲化繭,西陵氏養(yǎng)蠶?!痘茨贤跣Q經(jīng)》云:西陵氏勸稼親蠶。始此?!盵15]卷三一
所謂《淮南王蠶經(jīng)》雖標(biāo)榜“淮南王”,當(dāng)然未可確信為西漢書。但是鄭樵《通志》卷六六《藝文略·食貨》列入“豢養(yǎng)”一類,作“《淮南王蠶經(jīng)》三卷”[16]卷六六。元代農(nóng)學(xué)家王禎《農(nóng)書》卷一《農(nóng)桑通訣·農(nóng)事起本》引《淮南王蠶經(jīng)》云:“西陵氏勸稼親蠶,始此?!盵17]卷一同樣是元代學(xué)者的梁益在他的《詩傳旁通》卷一《國風(fēng)·采》解釋“親蠶”時寫道:“《皇圖要覽》曰:伏羲化蠶,西陵氏始養(yǎng)蠶。故《淮南王蠶經(jīng)》云:西陵氏勸蠶稼,親蠶,始此?!盵18]卷一《淮南王蠶經(jīng)》引文略有不同。這部書作為重要的農(nóng)學(xué)遺產(chǎn),保留了若干可能在漢代已經(jīng)形成定說的認識。
嫘祖?zhèn)髡f影響久遠。清人戴文燈《憶江南》寫道:“春蠶熟,八繭耀吳都。酌醴四時祠嫘祖,采桑終歲走羅敷。因憶故鄉(xiāng)無。”題序?qū)懙溃骸按耗鶃韼X表,雜吟小闋,亦竹枝、楊柳之意爾?!盵21]卷上可知“祠嫘祖”后來已經(jīng)是“江南”“吳都”“嶺表”的民間禮俗。
《史記》卷一《五帝本紀(jì)》頌揚軒轅氏之所以得“黃帝”稱號,有多種功業(yè)以為帝業(yè)基礎(chǔ):
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wèi)。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萬國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為多焉。獲寶鼎,迎日推。舉風(fēng)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順天地之紀(jì),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jié)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1]6
李學(xué)勤指出:“如不少學(xué)者在討論炎黃文化時所說的,古史傳說從伏羲、神農(nóng)到黃帝,表現(xiàn)了中華文明萌芽發(fā)展和形成的過程?!妒酚洝芬粫赜谩洞蟠鞫Y記》所收《五帝德》的觀點,以黃帝為《五帝本紀(jì)》之首,可以說是中華文明形成的一種標(biāo)志?!薄氨炯o(jì)所說黃帝,‘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wèi)’,尚有部落時代的遺風(fēng),而設(shè)官置監(jiān),迎日推策,‘順天地之紀(jì),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蟻),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jié)用水火材物’,又表現(xiàn)出早期文明的特點?!盵22]其中“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強調(diào)了農(nóng)作物開發(fā)與動物馴化對于文明進步的重要意義。
關(guān)于“淳化鳥獸蟲蛾”,“淳化鳥獸”言家禽家畜的馴養(yǎng),比較好理解。而“淳化”“蟲蛾”則需要進行涉及昆蟲學(xué)史的考察。司馬貞《索隱》:“為一句。蛾音牛綺反。一作‘豸’。言淳化廣被及之?!睆埵毓?jié)《正義》:“蛾音魚起反。又音豸,豸音直氏反。蟻,蚍蜉也?!稜栄拧吩唬骸凶阍幌x,無足曰豸?!盵1]9讀“蟲蛾”為“蟲蟻”,是有很多依據(jù)的。不過,“淳化”“蟻”,則頗費解。其實,“蛾”很早就有蠶蛾的意義?!盾髯印べx》說“蠶”,有“食桑而吐絲,前亂而后治”,“蛹以為母,蛾以為父”文句。稱頌其“功被天下,為萬世文”[23]359?!按净薄跋x蛾”,意味著蠶絲業(yè)的早期啟動。
《荀子·賦》言“蠶”“功被天下”,與《五帝本紀(jì)》司馬貞《索隱》“言淳化廣被及之”,可以對照理解。
以為“淳化”“蟲蛾”是成就黃帝之政治成功的條件,是符合歷史發(fā)展進程的,確實“表現(xiàn)出早期文明的特點”。
而這一功績,應(yīng)當(dāng)歸于嫘祖。這一認識早有學(xué)者提出。清代學(xué)者惠士奇《禮說》卷一〇《夏官一》寫道:“軒轅娶于西陵氏之子,謂之嫘祖氏,淳化鳥獸蟲蛾。故后周以先蠶為西陵氏?!盵24]
我們今天在進行絲綢之路研究、絲綢之路史研究時,有必要關(guān)注與絲綢之路密切相關(guān)的“絲綢”發(fā)明的考察。而絲綢制作的最初開創(chuàng)及絲綢產(chǎn)品的早期流通與嫘祖的關(guān)系,自然不宜忽視。
考古發(fā)現(xiàn)的桑蠶繭和早期絲織品遺存,對于“淳化”“蟲蛾”的偉大發(fā)明提供了歷史研究的文物實證?!把錾匚幕衅诩s3 800年的山西夏縣西陰村遺址,出土有經(jīng)人工割裂的半個蠶繭,可能是食桑葉的野蠶結(jié)繭?!毖芯空哒J為:“參考中國民族志資料,在未掌握繅絲抽取繭絲長纖維之前①今按:似應(yīng)言“在未掌握繅絲抽取繭絲長纖維的技術(shù)之前”或“在未能繅絲抽取繭絲長纖維之前”。,對繭絲的簡單利用方式中,就是要剪開蠶繭,或直接利用其絲絮,或經(jīng)撕松捻絲打線以供繡花邊、織腰帶之用。西陰村出土繭殼經(jīng)人割裂當(dāng)非偶然所為,可能正反映了先民在早期階段對桑蠶絲的一種原始利用的方式。”[25]789
紡織史學(xué)者曾經(jīng)指出考古資料所見最早的育蠶技術(shù)的發(fā)明:“一九二六年在山西夏縣西陰村出土的仰韶遺存中,曾發(fā)現(xiàn)有半個人工割裂的繭殼②原注:“詳見李濟著《西陰村史前的遺存》。”,這說明當(dāng)時已懂得育蠶。一九五八年在浙江吳興錢山漾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中發(fā)現(xiàn)的絲織品,包括絹片、絲帶和絲線等,經(jīng)過鑒定,原料是家蠶絲。作為絲的表征是經(jīng)、緯粗細相仿,纖維表面有茸毛狀和微粒狀結(jié)晶體,呈灰白色或白色透明狀。成為線的由十多根粗細均勻的單絲緊緊絞捻在一起,保存的織品有尚未炭化而呈黃褐色絹片和雖已炭化仍保有一定韌性的絲帶和線絨。絹片是平紋組織,經(jīng)緯密度每厘米四十八根。③原注:“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吳興錢山漾遺址第一、二次發(fā)掘報告》,《考古學(xué)報》1960年2期?!边@些事例證明,我們的祖先約在五千年前,就已在我國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養(yǎng)蠶織綢了。”[26]4-7西陰村的發(fā)現(xiàn)“表明五千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已經(jīng)知道利用蠶繭”,錢山漾出土“一匹四千七百年前的絲織品”,“表明當(dāng)時的絲織技術(shù)已有一定水平”[27]1。
可靠的考古資料還有:“至仰韶文化晚期約公元前3 500年的河南滎陽青臺遺址,發(fā)現(xiàn)有炭化蠶桑絲織物,是經(jīng)繅絲形成的長絲束織造出平紋組織的‘紗’(紈)和絞經(jīng)組織的‘羅’兩種織品,后者還經(jīng)染成絳色。這是中國目前發(fā)現(xiàn)年代最早的絲織品實物遺存,表現(xiàn)出繅、織、染三者具備的絲織工藝已達到較高的技術(shù)水平?!雹茉ⅲ骸皬埶闪?、高漢玉:《滎陽青臺遺址出土絲麻織品觀察與研究》,《中原文物》1999年第3期?!毖芯空哌@樣的判斷應(yīng)當(dāng)說是準(zhǔn)確的。繼麻織品應(yīng)用之后,“考古發(fā)現(xiàn)了桑蠶繭和絲織物遺存,可見先民還懂得利用昆蟲的吐絲纖維以制成較高級的產(chǎn)品。中國絲織品的出現(xiàn),是史前紡織領(lǐng)域的重大創(chuàng)新成果,也是一項具有世界意義的偉大發(fā)明”[25]789。關(guān)于早期蠶絲生產(chǎn)的確定的文物證明有河南鞏義雙槐樹遺址出土的骨蠶。據(jù)介紹,“仰韶文化(距今6 100-4 400年)。殘長6.6厘米。河南省鞏義市雙槐樹遺址出土,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藏。骨質(zhì),軀身為蠶,首尾上翹,以齒形表現(xiàn)腹節(jié),造型簡潔,頗具原始稚拙之美”[28]72。
借助相關(guān)信息理解司馬遷《五帝本紀(jì)》有關(guān)黃帝“淳化”“蟲蛾”的記載,可以獲得更真切的歷史認識。
《史記》卷五九《五宗世家》記載臨江閔王劉榮故事:“上征榮,榮行祖于江陵北門。既已上車,軸折車費。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瘶s至,詣中尉府簿,中尉郅都責(zé)訊王,王恐,自殺。葬藍田。燕數(shù)萬銜土置冢上,百姓憐之?!边@是關(guān)于“祖”即“祖道”后言“祖餞”的重要的史例。關(guān)于“行祖于江陵北門”事,司馬貞《索隱》:“祖者,行神。行而祭之,故曰祖也?!讹L(fēng)俗通》云:‘共工氏之子曰修,好遠游,故祀為祖神?!执藓圃疲骸S帝之子嫘祖,好遠游而死于道,因以為行神?!嗖恢浜螕?jù)。蓋見其謂之祖,因以為嫘祖,非也。據(jù)《帝系》及《本紀(jì)》皆言嫘祖黃帝妃,無為行神之由也?!盵1]2094
可能與“車同軌”形勢下交通行為普及、遠程行旅頻繁有一定關(guān)系,漢代“祖神”崇拜盛行?!讹L(fēng)俗通義》有關(guān)“祖神”的說法體現(xiàn)了比較廣泛的社會層面的共同的交通理念。
宋丁度《集韻》卷一《平聲一·東》認同“黃帝娶于西陵氏之女,是為嫘祖”的意見,但仍取崔浩“嫘祖好遠游”,“為行神”說:“黃帝娶于西陵氏之女,是為嫘祖。嫘祖好遠游,死于道。后人祀以為行神?!盵10]卷一司馬光《類編》卷三五《女》有相同的內(nèi)容。于是兩相結(jié)合,嫘祖既是黃帝的配偶,也是“好遠游,死于道”的“行神”。
《史記》司馬貞《索隱》批評崔浩的說法:“不知其何據(jù)。蓋見其謂之祖,因以為嫘祖,非也?!?/p>
其實,《集韻》卷一《平聲一·東》關(guān)于“樏”的解說中寫道:“欙,樏,《說文》山行所乘者。引《虞書》予乘四載,山行乘欙。一曰前無齒或作樏。”[10]卷一
宋高承《事物紀(jì)原》卷九“方相”條說:“《軒轅本紀(jì)》曰:帝周游時,元妃嫘祖死于道。令次妃嫫母監(jiān)護,因置方相,亦曰防喪。此蓋其始也。俗號險道神,抑由此故爾?!吨芏Y》有方相氏,狂夫四夫大喪先及墓入壙,以戈擊四隅,驅(qū)方良。故葬家以方相先馳。”[29]卷九又宋佚名《軒轅黃帝傳》寫道:“帝巡狩,東至海,登桓山于海濱,得白澤神獸,能言,達于萬物之情。因問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氣為物,游魂為變者,凡萬一千五百二十種。白澤言之,帝令以圖寫之,以示天下。帝乃作辟邪之文以祝之。帝周游行時,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為祖神。令次妃嫫母監(jiān)護于道,以時祭之。因以嫫母為方相氏。”又說:“向其方也。以護喪,亦曰防喪氏。今人將行,設(shè)酒食先祭道,謂之祖餞、祖送也。顏師古注《漢書》曰:‘黃帝子為道神?!酝?。崔寔《四民月令》復(fù)曰‘黃帝之子’,亦妄也。皆不得審詳‘祖,嫘祖’之義也?!盵30]高承《事物紀(jì)原》所引《軒轅本紀(jì)》或與宋張君房《云笈七籖》卷一一〇《紀(jì)·軒轅本紀(jì)》有關(guān)。有關(guān)嫘祖的說法是類同的:“帝周游行時,元妃嫘祖死于道。帝祭之,以為祖神。令次妃嫫母監(jiān)護于道,以時祭之。因以嫫母為方相氏。向其方也。以護喪,亦曰防喪氏。今人將行,設(shè)酒食先祭道,謂之祖餞,粗送也①今按:應(yīng)為“謂之祖餞、祖送也”。。顏師古注《漢書》云:‘黃帝子為道神?!酝?。崔四人月令》復(fù)曰‘黃帝之子’,亦妄也。皆不得審詳‘祖,嫘祖’之義也?!雹凇端牟繀部肪懊髡y(tǒng)《道藏》本。元趙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一《軒轅黃帝》沿承此說。明正統(tǒng)《道藏》本??磥淼澜虒W(xué)說繼承并宣傳嫘祖“為祖神”的傳說。明陳耀文《天中記》卷二一“丑婦”題下也引錄《軒轅本紀(jì)》“帝周游行時,元妃嫘祖死于道,令次妃嫫母監(jiān)護于道,以時祭之,因以嫫母為方相氏”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所謂“顏師古注《漢書》云:‘黃帝子為道神’”,即《漢書》卷五三《景十三王傳·臨江閔王臨》:“上征榮。榮行,祖于江陵北門,既上車,軸折車廢。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榮至,詣中尉府對簿。中尉郅都簿責(zé)訊王,王恐,自殺。葬藍田,燕數(shù)萬銜土置冢上。百姓憐之?!本汀白嬗诮瓯遍T”,顏師古注:“祖者,送行之祭,因饗飲也。昔黃帝之子纍祖好遠游而死于道,故后人以為行神也?!盵3]2412此所謂“黃帝之子纍祖”,應(yīng)當(dāng)就是“嫘祖”。
所謂“方相”是一種特殊的交通形式的監(jiān)護者。而“帝周游時,元妃嫘祖死于道”之說,顯然是我們討論與“嫘祖”相關(guān)的文化現(xiàn)象時應(yīng)當(dāng)重視的。黃帝號“軒轅”,可能是先進車輛型式的發(fā)明者,又“披山通道,未嘗寧居”,“遷徙往來無常處”③《史記》卷一《五帝本紀(jì)》,第6頁至第7頁。參看王子今《軒轅傳說與早期交通的發(fā)展》,載《炎黃文化研究》第8期(《炎黃春秋》增刊,2001年9月)。。嫘祖隨同黃帝“周游”“周游行”,是以交通實踐輔佐黃帝的助手。從另一視角考察,所謂“嫘祖好遠游”“因以為行神”,或許暗示嫘祖的文化創(chuàng)造與社會貢獻包括絲綢成品的流通與絲織技術(shù)的傳播。
正如臨江閔王劉榮事跡所反映的,漢代是社會普遍風(fēng)行“祖神”“行神”崇拜禮俗的歷史時期?!稘h書》卷六六《劉屈氂傳》記載:“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兵出擊匈奴,丞相為祖道,送至渭橋?!盵3]2883漢代祖道儀式有時十分隆重?!稘h書》卷七一《疏廣傳》寫道,漢宣帝時,太傅疏廣和兄子少傅疏受一起主動辭職,告老歸鄉(xiāng),一時轟動朝廷,“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shè)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至車數(shù)百乘”[3]3040。蔡邕的作品中,有一篇用于祖道時祝誦的《祖餞?!?,其中寫道:“令歲淑月,日吉時良。爽應(yīng)孔嘉,君當(dāng)遷行。神龜吉兆,休氣煌煌。著卦利貞,天見三光。鸞鳴噰噰,四牡彭彭。君既升輿,道路開張。風(fēng)伯雨師,灑道中央。陽遂求福,蚩尤辟兵。倉龍夾轂,白虎扶行。朱雀道引,玄武作侶。勾陳居中,厭伏四方。君往臨邦,長樂無疆。”[3]3264除了上層社會通行這一風(fēng)習(xí)之外,我們還看到居延漢簡有如下簡文:
候史褒予萬歲候長祖道錢出錢十付第十七候長祖道錢
這大概是同事間共同“出錢”辦理祖道事宜的一份記賬單。居延漢簡所見“祖道錢”簡文,反映西北絲綢之路方向邊塞基層軍事組織中也通行這一禮俗。看來,行旅祖道風(fēng)習(xí)社會影響之廣泛,可能確實如同晉人嵇含在《祖道賦序》中所寫到的:“祖之在于俗尚矣,自天子至庶人,莫不咸用。”[32]
而“嫘祖好遠游,死于道”而“后人祀以為行神”的傳說,可以理解為保留于民俗遺存中的有關(guān)上古交通實踐的深刻的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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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程鐵標(biāo))
The Historical Memory and Cultural Influence of"Leizu"in Han Dynasty
WANG Zi-jin1,2
(1.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2.Collaborative Center for Excavated Document&Chinese Ancient Civilization,Beijing 100872,China)
In The Records of Five Emperors(Book One)of Shih Chi,Leizu was the imperial concubine of Yellow Emperor.Sima Qian took"elegant instruction"as the dimension to select literature and reserved significant historical facts,including the deeds of Leizu.The etiquette in commemoration of"xian can"in The Book of Rites reflects the great reverence for the pioneering achievements in the natural silk industry.From the present perspective,Leizu's achievements contributed to the imperial base of Yellow Emperor.Her social achievements include the circulation of silk product and the spread of silk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legend related to Leizu is helpful for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early silk weaving technology and a determination of the source of silk road communication.And this scientific research would enrich the knowledge of spinning in remote ages and explain the early process a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natural silk industry.
Yellow Emperor;Leizu;silk;god
K207
A
1673-1972(2017)04-0068-06
2017-04-16
中國人民大學(xué)科學(xué)研究基金(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中國古代交通史研究”(10XNL001)
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教授,陜西理工大學(xué)漢江學(xué)者,主要從事秦漢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