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作者有話說:
這篇故事寫在我家提莫醬丟失以后,那段時間試過很多方法都找不到狗狗,那種無力感直到現在都難以忘卻。為了紀念,我在這篇故事里加了一個角色——一只垂垂老矣的狗。生離和死別大概是生而為人永遠也逃不掉的磨難。借用一句電影《東邪西毒》里的臺詞——當你不能再擁有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當我愛上你的時候,世界變得簡單而又純粹。
【一】只看上一眼,就再也忘不了了
毛毛是我見過最老的狗。
我在這家寵物店兼職的第五個月,它跟在應啟暄的身后走進了店門,仿佛在強打著精神應付這個喧囂的世界,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的腳邊,微微抬起頭斜了我一眼,隨意地趴在我的腳邊不肯起身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毛毛,也是我第一次見應啟暄。
他是毛毛的主人,他很年輕,很有活力,看起來應當沒有多少耐心照顧這么一條老狗。
那天他看著我笑了一聲,無奈地蹲了下來,揉著毛毛粗糙的毛說:“還挺會耍流氓啊你?!?/p>
老板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幾個月的相處中我沒看出一點他對小動物的喜愛,只看到他對著那些抱著貴賓犬和馬爾濟斯犬的貴婦點頭哈腰的樣子。像毛毛這樣又老又不矜貴的普通金毛,老板一般是不會親自過問的。
可是那天應啟暄停在店門口的跑車太惹眼,老板還是滿臉堆笑地擠了過來,把我推到了他面前,說:“小蘇是我們店里最細心的員工,您就放心地把寶貝交給她吧。”
應啟暄上下打量了我兩眼,又湊上來聞了聞我身上的味道,然后神經兮兮地朝毛毛豎了一個大拇指。
毛毛很乖,也許是性情溫順,也許只是因為太老了,總之在初次見面它就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腳上以后,他每次被應啟暄送來洗澡時都會慢悠悠地搖動著尾巴走到我的腳邊,一副任君擺布的樣子。
應啟暄是個攝影師,平時經常出差,每次他離家前都會把毛毛寄養(yǎng)在寵物店。那時他剛搬來這座城市沒多久,第一件事就是給毛毛尋找托管所。
老板說他是個很奇怪的人,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養(yǎng)著一條垂垂老矣的狗。
窗外的老槐樹開始冒青,樹下的小野貓閉著眼睛享受著陽光,遠處的天空仍然蔚藍,一片烏云也沒有,純粹得仿佛向來如此。
我在花壇邊坐著曬太陽,毛毛剛洗完澡在我身旁蔫蔫地趴著,我伸手逗了逗它,它也只是象征性地用鼻子哼了兩聲,仿佛是在應付我的無理取鬧似的。
我又好氣又好笑把它抱到了腿上,揉著它已經失去光澤的毛發(fā)。
應啟暄突然風塵仆仆地背著一個行李包來了,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他好像去了一趟非洲,面色青灰、胡子拉碴的,放下背包就一把把狗抱了過去,臉埋在毛毛身上蹭了好久,半晌又神神道道地問狗狗:“想我了沒?”
夕陽已經沉入遠處地平線下,美麗的晚霞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薄暮冥冥中,一男一女一狗坐在花園的臺階上,如同一幅精巧的剪影。應啟暄一時興起,開始給我說起了他的非洲之行,他興奮得臉頰微紅,眼睛明亮如星:“太陽在赤道升起,非洲的雨林蘇醒了。從非洲東部的烏干達到西部的塞拉利昂,有一條莽莽蒼蒼的綠帶,它橫跨整個非洲大陸,長達五千五百公里……”
他說得眉飛色舞,頭頂打轉兒的飛蟲也隨著他豐富的肢體動作起伏。他拿出相機,興奮地給我翻看著一張張照片,睜大眼睛說:“小酥糖你知道嗎?在那里隨便一拍都是大片,這些照片都是沒處理過的。”
我一邊配合地點頭,一邊偷偷地紅了臉。
小酥糖,小酥糖……我默默在心里反復咀嚼這個名字,企圖能從混沌未開的思緒中獲悉一些深藏的暗涌。
在那個令人微醺的黃昏,一陣微風帶來濕潤綿密的歡喜,身后梧桐樹上初生的葉子簌簌作響,應啟暄明亮的眼眸中仿佛盛滿了跌碎的月光,就像暗夜里的啟明星,只看上一眼,就再也忘不了了。
【二】就像一條魚,不停尋覓奇跡
老板很喜歡應啟暄,因為他每周都帶毛毛來洗一次澡,一個月驅一次蟲,狗糧基本上也都是挑店里最貴的買。
我曾經不止一次跟應啟暄私下提醒過,最貴的狗糧里有老板偷偷拿來以次充好的普通狗糧,讓他擦亮眼睛不要當冤大頭。
我一本正經地出賣老板,他卻看著我笑了,摸了摸那只趴著的小東西說:“毛毛根本不挑食,我選最貴的也只不過想讓老板對它好點?!?/p>
雖然我不是很理解這種有錢人的腦回路,但我還是俯下身對著懶散的毛毛說:“你爹對你可真好?!?/p>
日子原本就應該這樣不痛不癢地過去,就像我認識應啟暄之前二十年的生活,風平浪靜到好似辜負了來人間一趟的意義。
我在這家寵物店兼職的第七個月,當我以為自己的正義感都被現實磨光了的時候,終于忍不住跟老板爆發(fā)了有史以來第一次爭吵。
那只普通的小奶貓,它的主人看起來是一個中學生,十五六歲的孩子抱著生病的貓咪充滿希冀地走了進來,帶著哭腔說家人不同意養(yǎng)貓,不愿意拿錢治病,她找同學好不容易借了幾百塊錢,拉著老板的袖子懇求他不管花多少錢一定要救救小黃。
我瞇著眼睛看著老板帶著虛假的笑容,誠懇地勸說這個孩子用最貴的藥。
那個女孩的雙肩還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又委屈又害怕的模樣讓人看了心疼。
我去貨架拿藥的時候,老板不知何時冒了出來,一把打下我的手,厚顏無恥地把稍貴的藥放了回去,拿出了普通的藥。
也許是女孩擔憂的面容看著堵心,也許是老板下作的手段令人不齒,總之我仿佛被一道閃電劈中了天靈蓋,怒火攻心地跑出去拉起女孩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她說“這是家黑店,別在這看”,老板憤怒地叫嚷著:“蘇一棠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把工作服一把扯了下來,扔到了地上,指著那個中年謝頂的老板說:“奸商!我不干了!”
我拉著驚慌失措的女孩一直走到了街口另外一家寵物醫(yī)院,把她送進去安頓好以后,才慢悠悠地晃蕩回店里。
我默不作聲地收拾自己的東西,老板在旁邊含沙射影地冷嘲熱諷。我收拾完以后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正準備出門,他把我的包搶了過去,拉開拉鏈把東西全抖了出來,一邊翻一邊說要檢查我有沒有偷店里的東西。
我站在原地氣得渾身發(fā)抖,瞥見門后放著的那把專門拖洗小動物糞便痕跡的拖把,剛準備拿起來跟他“同歸于盡”,應啟暄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看了一眼奸商,又看了一眼氣得雙眼通紅的我,隨后大踏步上前,一把推開了老板,把我的東西撈起來裝進了包里,隨后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他生起氣來臉頰微紅,鼻尖輕顫,好像受了委屈的人是他一樣,憤聲道:“那老頭欺負你了嗎!”
店門口的花壇里開滿了粉紫色的小花兒,一堆蜜蜂圍在上空不停地打轉兒,四月末的陽光內斂溫暖,一陣微風拂過,鼻尖甜甜糯糯的香味揮之不散。
我仿佛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應啟暄的,可能是從他牽著毛毛走進店里的那一刻起,正如村上春樹所說的那般簡單,驚鴻一瞥之后,我努力在身邊搜尋他的身影,就像一條魚,不停地尋覓奇跡。
我開始期待每周末的兼職,期待店門口出現毛毛慢悠悠的身影,期待他每次帶來的亂七八糟的小禮物,期待他每次把毛毛抱起來聞聞后滿意的笑容。
他笑的時候抿著嘴,左邊的嘴角略微往下彎起,但就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明朗。
當他拉著我的手走到一家餐館坐了下來,怒氣沖沖地教訓我有事應該提前跟他說的時候,周遭的喧鬧好似蕩然無存,我聽見了裹在我心上的殼碎裂的聲音,我想起一段電影的臺詞:莫名的祥和,無比的欣慰,光線變得柔美,空氣透著芬芳,城市發(fā)出低吟。
當我愛上你的時候,世界變得簡單而又純粹。
【三】“我很好,你好嗎?”
我從寵物店離開以后,在學校消沉了好一陣子。大三的課程不多,我每天有大把的時間在網上尋覓新的兼職。
周末終于可以不用起個大早去寵物店清理小動物糞便,我躺在床上望著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發(fā)呆。我在心里暗暗地思考著我已經多長時間沒見到毛毛了,不知道這段時間它有沒有洗澡。
我用雙手捂上了眼睛,擋住了忽明忽暗的光線,拿起手機反復地編輯著一條短信,斟酌半天,還是沒發(fā)出去。
就當我絕望地躺下,準備睡個回籠覺的時候,手機響了。
應啟暄在電話那頭略帶焦急地說:“小酥糖,你能幫我?guī)商烀珕???/p>
我立馬下床洗漱穿戴完畢,風風火火地趕到了他給的地址,看到應啟暄正拎著一個小行李箱站在樓下,看樣子又要出差。
他拉著我的手說:“我有個緊急任務得出去一趟,這幾天你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毛毛?”
“可是,學校不讓養(yǎng)……”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揮了揮手,“沒關系,這幾天你就住我這,鑰匙和錢我都放在客廳了,你快進去吧,門沒關?!?/p>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用力地抱住了我,重重地拍了兩下我的后背:“事出突然,麻煩你了?!闭f罷就拉著他的小行李箱往小區(qū)門口跑去,徒留我一人站在風中愣怔,直到毛毛跑出來咬我的褲腳。
當我站在應啟暄的家中,為毛毛準備晚飯的時候,其實是有幾分竊喜的,一塵不染的廚房,單一的洗漱用具,鞋柜里清一色的男士鞋,通通透露著應啟暄獨居的事實。我這樣想著,又忍不住幻想我可能是唯一一個來過他家里的女生。
喜歡一個人,所有的情緒都會變得不由自主,失去一切客觀辨物的能力,如同每當我想起你,頭頂的暖黃色的吊燈都會變成明亮的小太陽。
我跑到客廳打開了音響,抱著毛毛坐在沙發(fā)上高高興興地看電視,應啟暄的視頻打了過來。他站在三亞的的沙灘邊,戴著一個草帽,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你們兩個在家過得怎么樣?”
我抱著毛毛龐大的身軀,努力把兩張臉塞進小小的屏幕里,抓著毛毛的腿跟那端的人揮舞,電視里正在播放著無聊的綜藝節(jié)目,不時傳來大笑聲。我窩在柔軟的沙發(fā)上,感受著腿上的溫度,恍惚間覺得眼前虛無縹緲的幸福統(tǒng)統(tǒng)可以實現。
當然,我是說如果。
如果毛毛沒有調皮地給我銜來一個老舊的日記本,如果我沒有好奇地打開來看,我大概會一直在這感性的滿足里肆意沉淪,或許永遠也不知道應啟暄深藏于心的,那些與我無關的暗涌。
十八歲第一次離家,去中國最北方那座遙遠的城市上學。
二十歲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憑借自己的努力獲得了人生第一筆不小的收入。
二十二歲自己的攝影作品第一次獲獎,并且順利進入了鐘意的地理雜志工作。
二十五歲終于實現了多年以來的夢想,自駕穿越中國東部、俄羅斯,翻越白雪皚皚的亞歐大陸分界線烏拉爾山脈,穿越零下23℃的西伯利亞,駛過以前只在歌曲中聽過的貝加爾湖,在芬蘭絢爛而美麗的極光下穿行,在世界盡頭挪威北角高舉國旗拍照……
我卑鄙又可憐地翻看著,就像個將死之人在砍頭前聽著那一聲令下的心如死灰,嘴角殘留的那些寡淡的笑意如同水壺塞里冒出的水汽,才剛剛升騰起來瞬間又煙消云散。
應啟暄將他人生中這些標志性的時刻,都一筆一筆地寫了下來,分享給了另一個人。我仔細端詳著每個字的落筆,走勢,暗自揣摩著他寫下這些時是什么樣的心情,窗外是陰天還是晴朗,有沒有雨滴打窗的孤寂。
我想應該是有的吧,不然在這長達十年的記錄里,怎么每個結尾都會加上那一句“我很好,你好嗎?”
【四】我的心仿佛也隨之忽明忽暗
應啟暄發(fā)信息說要回來的那天,我?guī)е聵牵瑴蕚湓诨▓@里遛彎等他。
當我抱著毛毛的脖子失落地自言自語“下次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的時候,驀然瞥見一道高挑的身影,從我面前旁若無人地經過,進了應啟暄家的單元樓內。
吳菲,跟我同專業(yè)同年級的校友,顏正身材好,素來有“系花”之稱。
她竟然也住在這個小區(qū),我這樣想著,片刻后估摸著她應該已經進了家門,連忙引著毛毛回家。我一邊叨咕著千萬不要碰面,一邊小心翼翼地出了電梯。
我不知道什么叫造化弄人,只知道什么是“冤家路窄”。
吳菲一邊拿著電話跟那端的人抱怨說“沒人啊”,一邊準備進電梯,面面相覷的那一剎那,我聽到了她手機里傳出了應啟暄的聲音:“她叫蘇一棠,我把她的號碼發(fā)給你……”
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我和吳菲能面對面心平靜氣地坐著,相顧無言。
我一直在思考著她和應啟暄的關系,琢磨著這樣兩個人之間存在的各種可能。半晌,她挑了挑眉,譏誚地說道:“連楚知道你替別的男人養(yǎng)狗的事嗎?”
我皺著眉頭,認真地看著她說:“我和他沒關系。”
吳菲又是那副質疑的神情,不過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她向來把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不可能相信我說的話。
我們之間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大一那會兒了,那時候我剛上大學,在學校里除了跟室友關系熟稔一些,就只剩幾個高中同學聯系稍多一些了。連楚是我的高中校友,我們是在來大學報到的火車上相識的,一見如故,平日里也多有相幫。
吳菲跟我們同級同系,新生晚會以一支古典舞驚艷全場,一舉榮獲貼吧眾多粉絲選出的“系花”之稱。原本我們兩個不會有任何交集,可命運玄妙吊詭,大美女偏生看上了大學霸連楚,多次苦追無果,不知從何處聽聞了我和他“有一腿”,好奇地跑過來看了看我長什么樣。
那天我恰好找連楚借書,就把他約出來在食堂吃了一頓飯,當我正一邊啃雞腿,一邊抱怨著食堂阿姨打菜手老抖時,吳菲怒氣沖沖地站到了我倆面前,自帶一股捉奸在床的氣勢對我怒目而視,然后又像是接受不了心尖兒上的人居然鐘意我這種土妞的打擊,于是就對我開啟了花式冷嘲熱諷。
這個莫名其妙的梁子就此稀里糊涂地結下。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一邊郁悶地揉著毛毛的毛,一邊皺著眉頭說道: “你這不是浪費時間嗎?你該擠對的人也不是我啊,跟你搶人的是麥克勞林、拉格朗日那些人,連大學霸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我們之間真的啥也沒有啊?!?/p>
吳菲秀眉一挑,剛要開口說話,應啟暄背著大包小包進了家門。
他先是抱著毛毛親昵了好一會,隨后恍然大悟似的,指著我們說:“你倆都是Z大的啊,之前認識嗎?”
我還沒開口吳菲就突然起身,表情十分不悅地走到應啟暄面前,不知道嘀咕了什么。我呆滯地看著面前郎貌女貌的一對璧人,三魂七魄都丟了,更別說還隱約聽到了吳菲說出了“約定”倆字。
我坐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不斷猜測著。初夏的一抹陽光從路邊的梧桐樹葉間傾瀉直下,灑落在路面形成斑駁的光影,車輛不斷前行,我的心仿佛也隨之忽明忽暗。
【五】沒關系,這沒什么
我在學校食不知味了一個星期之后,應啟暄突然大駕光臨。他把車停在了學校門口,打電話說要帶我出去玩。
我滿心歡喜地去了,剛走出校門,遠遠地看見應啟暄正拿相機對著路邊那排梧桐樹,不知道又捕捉到了什么我們普通人忽略的美??吹轿易呓?,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紙袋遞給我。
我聞著蛋黃酥的香味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遐想,昨天才在朋友圈說了一句想吃,今天就買來給我,莫不是對我也有幾分難以言喻的情愫。正當我咧著嘴角心事紛飛的時候,應啟暄一邊對著樹按快門,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剛剛經過臨安路,小菲說這家的蛋黃酥味道很正宗。”
“哦……”當我坐進了應啟暄的車里,看到了副駕駛上吳菲精致的側臉,頓時什么胃口也沒了。
應啟暄一邊開車一邊熱情地招呼我:“今天帶小菲去柳灣公園拍照,順便帶你和毛毛也出去溜達?!?/p>
吳菲也沒理他,戴上一個大大的墨鏡之后就歪頭休息了。我在后座抱著毛毛柔軟的身軀,一臉怨念地研究著,小菲,小菲,這個語氣聽起來像是相識已久,但是好像并沒有日記里那種寡淡的凄楚。
我們到達柳灣公園,應啟暄從后備箱里扛出了一個三腳架,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在這趟旅程中承擔的角色——扛三腳架,打光,提行李,遛狗。午后的太陽稍有幾分炙烤,我滿頭大汗地拿著一個打光板,站在盛妝華服的吳菲身邊。
“誰是丫鬟誰是小姐,真是一目了然啊?!蔽易匝宰哉Z著,又忍不住悄悄觀察應啟暄認真的模樣,看著他眉頭微皺地翻看著照片,對心滿意足的吳菲說:“叮囑你不要化濃妝,又戴了那么夸張的美瞳,每個人都有動人的一面,我希望記錄下來的你是真實自然的,就像小時候那樣?!?/p>
我像個局外人一樣愣愣地看著,驀然被那句“像小時候那樣”擊中,正自揣測這句話背后的意義時,吳菲怒氣沖沖地走到了我面前,像是要把火氣撒到了我的頭上,從我挎著的包里扯出了一個化妝包,斜了我一眼,然后就開始卸妝。
我在一旁躊躇了許久,在心里默默練習“云淡風輕”,最后忐忑地開口:“你倆,從小就認識啊?”
正在扯假睫毛的吳菲聞言睨了我一眼,隨后突然變態(tài)地笑了起來: “對啊,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從小一起長大。”說罷觀察著我的臉色,語氣陰森森,“啟暄哥哥從小就喜歡拍照,以前我們兩家在一起過年都是他拍的全家福,我們全家都很喜歡他。十年前我們分開的時候他就答應過我,每年都要給我拍一套照片?!?/p>
遠處的應啟暄還在抱著相機調參數,身后一排筆直高聳的桉樹綠意盎然,樹冠以遮天蔽日之勢在草地上恣意揮灑光影。沒人注意到,在應啟暄挺拔的身姿后,還有一枝葡萄藤,順著一根枯枝蜿蜒向上,散漫自由,卻毫無章法。
我找到一處平坦干凈的草地上躺了下來,盡情舒展四肢,閉上眼睛任由陽光普照。毛毛是一條很聰明的狗,它貼心地趴在我的腦袋旁邊一聲不吭,我也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它抬起頭舔了一下我的左臉,酥酥癢癢的感覺,像是安撫,又像是鼓勵。
我側著腦袋看著它毫無光澤的毛發(fā)和渾濁的眼睛,突然想要落淚。毛毛不讓我哭,它把臉貼在我的臉上輕輕地蹭,又不是很明顯,我總感覺它有些東西沒有表達出來。我想起以前曾經跟應啟暄一起遛狗,他坐在花壇邊抽一根煙,目光深深地看著遠處草地上趴著的毛毛,明明滅滅的星火里,他的聲音也有幾分縹緲,他說:“狗是很通靈性的,它心里都明白。”
我瞇著眼睛看著遠方的兩個人,毛毛鉆進了我的懷里,用鼻子蹭我的手背,濕漉漉的眼睛好像在對我說,沒關系,這沒什么。
可怎么能沒關系呢。
我那剛開始萌芽的初戀起于萬物復蘇的春初,終于蟬鳴陣陣的初夏,它被吳菲無情地掐了尖兒,徒留一根莖在風中搖曳,顧影自憐。
雖然我并不是很想承認因果循環(huán)這樣虛無縹緲的輪回說,但命運有時滑稽可笑,吳菲曾執(zhí)著地認為我搶走了她的愛情,多年以來憤憤難平。我克己守禮、謹言慎行,認真努力地生活,最終還是難擋命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任性。應啟暄與吳菲,他們有著長達二十多年的感情。我喜歡的人早已心有所屬,他在日記里十年如一日地牽掛著的那個人,在那個疏影橫斜的夏日,云淡風輕地對我說:“你知道他為什么今年搬來Z市嗎?”
她笑起來明艷動人,很像應啟暄家樓下那棵囂張的芭蕉樹,她說:“因為我們就要訂婚了。”
【六】在你離開以后的春夏秋冬里
在那些身份不定、曖昧不清的陪伴里,還沒來得及積蓄膽量將那一句“喜歡”說出口,就驀然知曉了他對另一個人的一往情深。
我的初戀真是聞者流淚,聽者傷心。
我在校門口的燒烤攤上,憑著二兩黃湯下肚,開始耍起了流氓。固執(zhí)地拉著舍友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描述著應啟暄認真拍照的樣子,謹慎開車的樣子,抿嘴微笑的樣子,以及抱著毛毛在沙發(fā)上打滾的樣子。
我想我當時的神態(tài)多半近似瘋癲,嘶啞著嗓子哀號“他真的很好”的模樣過于丟人現眼,幾個室友匆匆埋了單之后合力把我拖回了寢室,一路上還捂住我的嘴防止我撒潑。
第二天我頭昏腦漲地醒來,躺在床上呆滯地看著窗外流動的光,忍不住捂住了眼睛。淚水順著我的指縫流了下來,跌落在嘴角。窗外蟬鳴綠影,微風柔而不燥,我在這一片好風光里作了一個微小的決定。
早前導師就給我推薦了一個實習的機會,在鄰市一家網絡公司當數據分析師。如果說原來我對離開還有幾分躊躇,那現在真是無牽無掛了。
重新過自己的生活,從更換新的聯系方式開始。新公司很好,同事都很親切友善,住的公寓干凈整潔,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每天下班不準時,跟項目的時候很忙,任務多起來連晚飯都沒時間吃。
在一個加班的夜晚,工作結束后我餓得饑腸轆轆,繞到公寓后門本想買一杯關東煮,卻悄然邂逅了應啟暄給吳菲買蛋黃酥的那家糕點鋪分店。
當我坐在公寓門前的臺階上,沐浴著清冷的月光,食不知味地吃著手中的蛋黃酥時,街道盡頭的一對情侶正小心翼翼地點燃一只孔明燈,火紅的燈籠緩緩升空,不知承載了兩人多少欣喜的期望。
夏天最后一道蟬鳴拖了很長的尾音,像是不愿意告別似的,連風都不敢喧囂。
我鼓足勇氣回了學校,準備拿些換季的衣物。我本以為在我走進宿舍的那一剎那,大家會噤若寒蟬,畢竟我也不是很想聽到吳菲訂婚的喜訊。
可我愈發(fā)覺得生活是一出跌宕起伏的狗血大劇,我不僅不用面對永失所愛的苦楚境遇,室友還一把抓住了我的手,面色焦慮地告訴我,吳菲一直在找我。
“找我干嗎?”我坐在校門口的奶茶店里,疑惑地拋出了這個問題。
吳菲坐在我對面,一副便秘的表情,挑著眉甩著臉色,不悅地說:“應啟暄找你。”
“你未婚夫找我干嗎?”真是奇了怪了。
她聽到這句話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不耐煩地說:“他不是我未婚夫,我當時是為了氣你。不過呢,誰能想到你那么不禁騙,還玩失蹤。這幾天應啟暄都快瘋了,毛毛丟了,那是十年前他媽媽去世前送給他的狗,他把那狗看得比他爸都重要?!?/p>
我的心頓時亂成一鍋粥,連忙抓起包準備走,最后焦急地問了一句:“還沒找到嗎?”
吳菲神情似有幾分遺憾,扭扭捏捏地說:“找是找到了……”
可是我還沒等她說完就沖出了咖啡館。毛毛是我?guī)н^時間最長的狗,也是跟我感情最深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它迫切想要安撫我的,那雙充滿靈性的眼睛。我一定要見到它,就算只是摸摸它的腦袋,陪它一起打個滾,跟它說一句再見。
應啟暄家的門沒鎖,我疑惑且小心翼翼地推開,看見他背對著門,癱坐在沙發(fā)上。
幾乎是一瞬間,我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在我開門的瞬間,缺少了一道懶散的目光,當我邁進家門的那一刻,也再沒有了搖搖晃晃的身影。
應啟暄聽到了聲音,回過頭來看我,他眼眶青灰,下巴還有寥寥青須,一開口聲音沙啞得很,他說:“你回來了。”
“毛毛呢?”我已經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了。
他收回了視線,看向懷里已經僵硬的毛毛,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家伙一直很喜歡睡覺,平常也不愛動,就喜歡趴著??墒乔皟商臁膊凰X,就一直跟著我,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一直看著我,悲憫地,看著我?!?/p>
“小酥糖,我小時候聽我媽說過,肉體死亡之后,靈魂還能在體內逗留七個小時?!彼D了頓,看向懷中的毛毛,“為了放不下的人和事?!?/p>
“我在公園找到它的時候,應該還沒到七個小時,因為它的身體還是溫熱的,我把它抱起來時,它的眼角掉了一滴淚。那滴淚掉下來以后,它就慢慢變硬了?!?/p>
應啟暄把毛毛埋在了洛山,立了一塊小碑。洛山公墓是埋葬他媽媽的地方,他站在瑟瑟秋風里點了一支煙,神情寡淡、不悲不喜:“我爸媽剛結婚的時候,雖然家里很窮,但是兩個人很恩愛。后來…后來我爸做生意,錢賺得多了,家也不愿意回了,在外面……”一片落葉從他頭頂墜落,幾番飄搖還是落到了地面上。
“我媽接受不了,她性情一向剛烈??赡苁切钪\已久吧,臨走前突然帶了一只小黃狗回家。她什么也沒做,只是給它取了個名字,毛毛,挺土的名字?!币魂國Q笛聲從半山腰公路上傳來,悠長得仿佛來自另一個空間。
“然后她就走了,像一片落葉似的?!?/p>
我乍然明白了那十年如一日的牽掛是來自于哪里。
我將我生活里的波瀾壯闊和細水長流都寫給你看,在你離開以后的春夏秋冬里。
我很好,你好嗎?
ENDING我們來日方長。
半個月之后,我提著行李箱坐進了應啟暄的車里。
我還是要回公司工作,應啟暄也沒說什么,只是在我說要走的那一天,搶了我的箱子,他坐在駕駛座上,認真地看著我說:“也不遠,我送你過去?!?/p>
路程很短,收音機里花粥半調侃半感慨地唱著歌,一把小清新的嗓音懶散地哼著:“如果今天已經沒有船可以帶我去遠方,那么我也可以等到明年也不會太絕望。”
車子開到了我的公寓樓下時,暮色四合,一群穿著水手服的女孩在濃濃夜色中嬉笑,守門的老大爺靠在藤椅上打盹兒,我拎著箱子準備告別,應啟暄突然伸出了手,他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好像盛滿了跌碎的星光:“把你手機給我。”
他把我的新號碼存在了手機里,然后目送我走進了樓里。
當我拎著箱子走進電梯的時候,手機“叮”了一聲,我艱難地騰出手看了一眼。
“蛋黃酥是專門給你買的。當我還沒學會喜歡的時候,本能教我先學會了逃避?!?/p>
電梯已經上行,我在二樓提前沖了出來,從樓梯間跑了下去,街道盡頭又有情侶小心翼翼地放飛了一盞孔明燈,那只承載著美好希冀的燈籠緩緩升空,在深沉的夜色中看著一男一女在路燈下相視而立。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歡?!?/p>
“沒關系,我也不知道?!?/p>
慢慢學,我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