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若瑟
當(dāng)若瑟一瘸一拐地隨其他男孩走進(jìn)寢室時。幼安吃了一驚。
他長著一張不尋常的臉。粗一看,他像一個外國人,棕色的眼睛,尖削高挺的鼻子,白而嬌嫩的皮膚。他的皮膚是那樣薄,甚至看得見皮膚底下跳動的藍(lán)色血管。可他又不像一個外國人,一張忠厚的小圓臉,頭發(fā)黑而油亮,一開口,是標(biāo)準(zhǔn)的上海本地口音。他的眼神閃著柔和的光。清澈不見雜質(zhì),讓人不由得想迎著那目光看過去,不需要一丁點兒防衛(wèi)之心。
正如幼安所感受到的那樣,若瑟在野芒坡是個特殊的孩子,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長相。若瑟的母親是中國人,父親是愛爾蘭人。在他三歲時,母親就患病去世了,而他患了小兒麻痹癥,得不到治療,雖然幸運地活下來,但是腿殘疾了。在江海關(guān)稅局工作的父親疏于照顧他,將他送到了野芒坡。他的父親和野芒坡的院長安仁齋神父是極好的朋友。于是,在這個只收留六歲以上男孩的地方。三歲的若瑟成了一個特例。他是這里最小的孩子,得到了精心的照顧。他嬌小乖順,目光干凈清澈,他身體上的殘缺強調(diào)了他的這種純潔,讓人不由得去憐愛他。安仁齋神父像對待自己家族的孩子那樣寵愛他,稱他是“病孩中的天使”。他被帶到修士們的洋灶間一起吃飯,而不與孤兒們同食。雖然他還沒有到讀書的年齡,但是安神父安排他和孤兒們一起在課堂里讀經(jīng),接受中國式的教育。閑暇時。神父教他法語。因此,若瑟會漢語和法語兩種語言。
若瑟幾乎忘了自己還有父親,他把這里的神父和修士看作自己的父親。在他七歲那一年。他的親生父親離開上海。被調(diào)往日本稅關(guān)。父親來接他,想帶他一起離開,若瑟卻逃跑了。
若瑟見到幼安時,剛剛和自己的父親分別。沒有人知道他的內(nèi)心是否遭遇過風(fēng)暴,看上去,他和過去一樣安靜乖順。他早已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真正的家了,對每一個新來的孤兒。他都帶有一種發(fā)自肺腑的善意和體貼。
“你會喜歡上這里的。我保證!”他對幼安說。
“我從圣母院來。”幼安說。
“我知道。這里的日子比圣母院有趣多了。”若瑟說。
“真的?”
“我們會上課,學(xué)習(xí)史地、簿記、外國語,還要學(xué)習(xí)唱經(jīng)、演奏樂器,還有喂奶牛、喂豬、種菜。等長到十二歲,還會學(xué)更加有意義的事……”他說。
若瑟說的許多事情,幼安聽來懵懵懂懂,他只知道要上課,但想不到在上課之外,還有這么多事情可做。
他們正說著話,寢室的門被推開。葛修士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對若瑟說:“你過來一趟?!?/p>
若瑟放下剛剛拿起的面盆,笑著朝幼安眨眨眼,便跟著葛修士走了出去。
見他們走了。另一個男孩走到幼安跟前,小聲說:“他又要挨訓(xùn)了?!?/p>
“挨訓(xùn)?”
“是的。葛修士總是不滿意若瑟,無論他怎么做,葛修士都不滿意。葛修士幾乎每天都要訓(xùn)導(dǎo)他?!?/p>
和幼安說話的男孩叫菊生,他并不是孤兒,他的父母都是教友。
“為什么?他看上去很乖?!庇装舱f。
“我也不知道,其他的修士和神父都喜歡他,只有葛修士不一樣。我媽媽說,是因為他們不投緣?!?/p>
“什么叫投緣?”
“嗯,我也說不清。反正葛修士就是不喜歡?!?/p>
這里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到目前為止,遇見的人都讓幼安覺得新奇和迷茫。一個是長著外國面孔說上海本地話的若瑟,一個是父母雙全卻住在孤兒院里的菊生,他們都將成為幼安的新伙伴。
而這個叫作野芒坡的孤兒院,矗立在芒草漫山遍野的地方,明凈、寬廣得仿佛世外桃源。這里有溫馨的讀書聲,有男孩子們生機勃勃的氣息,有仿佛永遠(yuǎn)都探究不盡的光怪陸離的房間、工場、小教堂,還有更多遠(yuǎn)遠(yuǎn)沒有展現(xiàn)給幼安的新事物。
幼安遭遇過令幼小的他絕望的“黑”。那“黑”的陰影長久地占據(jù)他的心靈。揮之不去。撲面而來的世界將會怎樣?它正和幼安心靈深處那個傷痕累累的世界迎面相逢。
第三十章 慈云橋(節(jié)選)
慈云橋上的風(fēng)景每日都有不同。每天會有新的船只從秋浦河上駛過,也有各種各樣的小販在野芒坡門口叫賣。賣水果的小販提著盛滿福建青果和福橘的籃子,走一路賣一路。一個戴圓帽的小伙子肩上掮一捆蘆粟,口中唱道:“崇明蘆粟蜜蜜甜……”他的吆喝聲綿長、尖細(xì),像是拖了一根長長的看不見的線。對面的橋座旁。有女人在淘米,小孩子則跟在母親的旁邊玩水,那淘米的女人便不時地關(guān)照小孩,擔(dān)心他掉進(jìn)水里。
每日變換的風(fēng)景讓安仁齋著迷,他愛這莽莽蒼蒼的草坡,更愛這風(fēng)景里的生活氣息。可是近些日子,日日變化的風(fēng)景有了些異樣——不管周遭的行人如何變,有一個人卻不變,傍晚時,他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野芒坡門口一堵廢棄的灰墻前,手拿一支炭筆,貓著腰,在那上面專心地涂抹。他的動作看上去有些笨拙。
“你在畫什么?”安仁齋在遠(yuǎn)處看了一會兒,走過去問他。
正在畫畫的幼安抬頭一見安仁齋,臉驀地紅了,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在畫慈云橋?!?/p>
安仁齋看了看墻上的畫,剛畫到一半,已依稀可見橋的形狀和兩岸風(fēng)景,還畫出了一點透視效果。
“你還會畫什么?”安仁齋問。
“我想畫野芒草,不過,沒想好怎么畫……”幼安朝草坡望了望,撓撓頭皮。
霍亂平息以來,這是幼安第一次有機會和安仁齋說話。這次說話的機會,正是他期待的。在劉振山修士那里碰壁后,他去找菊生訴苦。菊生在細(xì)木工場如魚得水,自然理解幼安的苦悶,便建議他尋求安仁齋神父的幫助。
“他是院長,你去向他傾吐苦衷?!本丈f。
“如果每個人都像我一樣,不安心于自己的工種。都去找他呢?”幼安把手一攤。
“你想的太多了,你現(xiàn)在要想的只有你自己?!?/p>
“那我怎么去找他?怎樣才能讓他理解我的愿望?”
“去慈云橋碰運氣吧。安神父每天都要去那里散步?!本丈f。
沒有人告訴過幼安,當(dāng)愿望無法達(dá)成的時候該怎么做:更沒有人教給他如何去實現(xiàn)遙不可及的愿望。若瑟曾經(jīng)想讓他相信,人人都有一身罪過,凡是教過幼安的修士,也想讓他相信這一點。他們要求他隱忍??墒?,幼安一直無法在心底真正地相信這些。他在上帝面前,并沒有獲得料想中的安寧。讓他真正感到幸福的,居然是那些會說話的有生命的石頭,是那些融合了天地顏色的繪畫。是一切由人的心靈創(chuàng)造出來的和美相關(guān)的東西。它們照耀著他,他感覺那是切實的、可以觸摸和親近的光芒。有時候,他被自己的想法忽地嚇一跳。在野芒坡,這么想,似乎大逆不道,但幼安還是忍不住要這么想。
他決定去慈云橋碰碰運氣。他深知自己畫不出像樣的畫,連持炭筆的姿勢都是笨拙的,但他想成為安仁齋眼睛里的風(fēng)景。現(xiàn)在,果然,安仁齋朝他走來了,他卻緊張得語無倫次,不知如何表達(dá)自己的愿望。
他在心里狠狠咒罵自己,排演了無數(shù)遍的臺詞竟說不出口。他滿臉通紅,囁嚅著,猶豫著。安仁齋對他的畫未置一詞,拍拍他的肩,轉(zhuǎn)身要踱回野芒坡去。
眼看安仁齋越走越遠(yuǎn),幼安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跺腳,從后面追了上去。
“安神父!”他喊道。
安仁齋停下腳步,回身望他。
“我有話對您說?!庇装舱f。
“說吧,什么事,孩子?”
“神父,”幼安接著說下去,“我懇求您,讓我從鞋作轉(zhuǎn)到繪畫館學(xué)畫?!?/p>
“為什么?”安仁齋眼里露出驚訝的神色。
“我喜歡畫畫。我想學(xué)畫?!?/p>
“畫畫也許是比做鞋子輕松有趣?!?/p>
“不是的,神父,我不是想偷懶?!?/p>
“那是因為什么?”
“我喜歡,喜歡那些畫,那些雕刻。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畫出那么好的畫,刻出那么美的圣母像和耶穌像?!?/p>
“野芒坡少有轉(zhuǎn)工場的先例。況且,前提是,繪畫館的劉振山修士愿意收你?!?/p>
“他說,他的名額滿了?!庇装残箽獾氐拖骂^去。
“那你就不要再打這個主意了。劉振山修士對他的繪畫館負(fù)責(zé),任何人不宜干涉,我也一樣,孩子?!卑踩数S摸摸幼安的腦袋,打算繼續(xù)往前走。
“神父,”幼安一把抓住安仁齋的袖管,“求求你,讓我學(xué)畫吧?!?/p>
安仁齋收回了他的袖管,依舊用平緩的語氣回答他:“孩子。你要知道,懇求未必都能達(dá)成所有的愿望。”
說完,安仁齋繼續(xù)往前走。
“神父,若瑟……若瑟他說過,只有當(dāng)我們心無定所的時候,人才會真正死去。神父,我在繪畫里找到了我的心,我不想讓我的心死去……”幼安說著,委屈的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安仁齋停下了腳步。
“我不想讓我的心死去”,這句話擊中了他的心。他轉(zhuǎn)過身來,眼前這個十三歲的男孩正淚光盈盈地望著他,眼睛里充滿了渴望。安仁齋第一次如此仔細(xì)地打量幼安——這是死去的若瑟的好朋友,他的身上有和若瑟神似的東西,干凈、清澈,還有那么一點點執(zhí)拗。這雙誠懇的眼睛盯著他,他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都可能在這個孩子心底掀起波瀾。安仁齋的心動了一下,可是,他很快收起了自己的同情。他明白,同情不能替代成規(guī),他更不能越俎代庖替劉振山修士拿主意。身為一院之長,安仁齋懂得給予每位修士足夠尊重的道理,他不希望劉振山重蹈洛倫佐的覆轍。想到這里,安仁齋搖搖頭,輕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回野芒坡去了。
(節(jié)選部分有刪改。天天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3月版。定價:22,00元。全國各大實體書店及網(wǎng)上書店均有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