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運河異名辨證

滕漢洋

（鹽城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江蘇 鹽城 224002；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23）

中國有明確記載的人工運河的開鑿，可以追溯至春秋時期吳王夫差所開鑿的邗溝，但直到隋代大規(guī)模開鑿運河，古代中國才第一次形成了較為完備的溝通南北的運河體系。然以“運河”一詞稱呼這些人工水道，最早卻是在宋代[1]陳橋驛.中國運河開發(fā)史.中華書局,2008.(P8)。隋唐運河自成體系，采用分段命名的方法，不同時期又曾改換名稱，加上民間又時時以相關(guān)的古今水道稱之，其名稱遂繁復(fù)起來。限于文獻記載的雜亂，加上這些運河在后世或湮滅或變道，后人對其稱謂也頗為紛歧，甚至發(fā)生嚴重誤解，實有作一番清理之必要。鑒于唐代的諸條運河中，“江南河和永濟渠則仍故名，未見新稱”[2]史念海.隋唐時期運河和長江的水上交通及其沿岸的都會.載氏著.唐代歷史地理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按，永濟渠在唐代有一些其他稱謂，但都屬運河之通稱，不影響史先生的結(jié)論。本文對此有所涉及，此處不贅。(P314)，本文僅對廣通渠、通濟渠及邗溝在隋唐時期的異名作一考察。

一、廣通渠及其異名辨證

廣通渠是隋唐運河中最早開鑿的一段，隋文帝開皇四年（584）所開。據(jù)《隋書·食貨志》，開皇四年，文帝以“渭川水力，大小無常，流淺沙深，即成阻閡。計其途路，數(shù)百而已，動移氣序，不能往復(fù)，泛舟之役，人亦勞止”，于是命宇文愷“鑿渠引渭水，自大興城東至潼關(guān)三百余里，名曰廣通渠”[3](唐)魏征.隋書(卷 24)·食貨志.中華書局,1973.(P683-684)。此次開河情況，又見《資治通鑒》卷176《陳紀十》，所記渠名與此相同。關(guān)于廣通渠之得名，史念海先生云：“以廣通渠為名，當是由于經(jīng)過華州廣通倉下而得名”[1]史念海.中國的運河.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P150)，傅崇蘭[2]傅崇蘭.中國運河傳.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P63)及安作璋[3]安作璋.中國運河文化史(上冊).山東教育出版社,2006.(P289)兩位學(xué)者亦承此說。實際上，宋人王應(yīng)麟對此已有暗示。其《玉?！肪?1記宇文愷開河事后，又特地注明：“三年，華州置廣通倉”[4](宋)王應(yīng)麟.玉海(卷21).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光緒九年浙江書局刊本.(P428)。按《隋書·食貨志》，廣通倉開皇三年置[5](唐)魏征.隋書(卷 24)·食貨志.中華書局,1973.(P683)，華州又恰在此條運河線上。因此，雖然史未名言，但揆之以理，廣通渠可能即因廣通倉而得名，而這也是此條運河最早的官方稱謂。

《隋書》卷61《郭衍傳》也記載了一則開皇年間的開河情況，其云：“開皇元年，敕復(fù)舊姓為郭氏。突厥犯塞，以衍為行軍總管，領(lǐng)兵屯于平?jīng)觥?shù)歲，虜不入。征為開漕渠大監(jiān)。部率水工，鑿渠引渭水，經(jīng)大興城北，東至于潼關(guān)，漕運四百余里。關(guān)內(nèi)賴之，名之曰富民渠。五年，授瀛州刺史?！盵6](唐)魏征.隋書(卷 61)·郭衍傳.中華書局,1973.(P1469)《北史》卷74《郭衍傳》所記與此略似，但對于所開之渠名則記為“富人渠”[7](唐)李延壽.北史(卷 74·郭衍傳.中華書局,1974.(P2546)。此處所記開渠之主事者及河道長度，皆與《隋書·食貨志》不同，對富人渠的開鑿時間又未明言。因此，有的學(xué)者以為富人渠與廣通渠為兩個不同的工程。如王應(yīng)麟即以郭衍開河在開皇元年，將其與宇文愷開河視為兩事[4](P428)。關(guān)于郭衍開河的時間，傳中并未明言，但由“數(shù)歲，虜不入”及“五年，授瀛州刺史”這一前一后的時間來看，正當是開皇四年。而由渠道走向來看，也與廣通渠一致?！豆軅鳌匪浴八陌儆嗬铩保C以實際的道里，當為訛誤。因此，郭衍開河與宇文愷開河實為一事。據(jù)《隋書·宇文愷傳》，宇文愷乃是“總督其事”[8](唐)魏征.隋書(卷 68)·宇文愷傳.中華書局,1973.(P1587)，郭衍則是“開漕渠大監(jiān)”，應(yīng)是具體負責開渠事宜。綜上，廣通渠又被稱為富民渠，當是民間稱謂，取其富民安人之意也。至于《北史·郭衍傳》記為“富人渠”，蓋因《北史》成于唐初，為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而改，這當然是唐人的稱謂了。

實際上，通濟渠在隋時也曾因避諱而改名。宋人宋敏求《長安志》卷12《長安縣·永通渠》下記：“永通渠，隋開皇四年開，……初名富民渠，仁壽四年改?！盵9](宋)宋敏求.長安志(卷 12).成文出版社,1932.(P292)其中稱其初名富民渠，其實不準確，當為廣通渠，此已見上文。值得注意的是，宋敏求記仁壽四年廣通渠嗣后又有改名“永通渠”之事。對此，隋唐史料未有明確記載。但揆以詩史實，當為不誤。仁壽四年（604）七月，文帝駕崩，煬帝即位。煬帝名廣，即位后曾為避諱改換多處地名。如宋人周密《齊東野語》卷四“避諱”條所言：“煬帝諱廣，以廣樂為長樂，廣陵為江都”[10](宋)周密.齊東野語(卷 4).中華書局,1983.(P56)。廣通渠在仁壽四年改為永通渠，當即諸如此類。

關(guān)于廣通渠，還有一個稱謂，即“漕渠”。據(jù)《隋書》卷1《高祖紀上》，開皇四年九月乙丑，文帝“幸霸水，觀漕渠，賜督役者帛各有差。”[11](唐)魏征.隋書(卷 1)·高祖紀上.中華書局,1973.(P22)此處所言的“漕渠”即廣通渠。之所以稱其為“漕渠”者，當是因為廣通渠乃是循漢武帝時的“漕渠”故道而開。漢武帝開“漕渠”事，見《漢書》卷29《溝洫志》。前引《隋書·郭衍傳》亦記郭衍曾為“開漕渠大監(jiān)”，又《隋書》卷63《元壽傳》記元壽曾“參漕渠之役”[12](唐)魏征.隋書(卷 64)·元壽傳.中華書局,1973.(P1497)?？梢?，“漕渠”一名雖沿襲自前代，但在隋時已成為廣通渠之俗稱了。但隋唐運河開鑿的目的本就是為了便于漕運，隨著嗣后諸條運河的相繼開鑿，“漕渠”便不再是廣通渠的特指，而是所有具有漕運功能的運河之通稱。尤其是唐代，更是如此。如《舊唐書·代宗紀》記，永泰二年（766）九月，“京兆尹黎干以京城薪炭不給，奏開漕渠，自南山谷口入京城，至薦福寺東街，北抵景風、延喜門入苑?！盵1](后晉)劉昫.舊唐書(卷 11)·代宗紀.中華書局,1975.(P283-284)此條運河顯然與廣通渠不同，而以“漕渠”名之。又《舊唐書·韋挺傳》記：“自桑干河下至盧思臺，去幽州八百里，逢安德還曰：‘自此以外，漕渠壅塞’”[2](后晉)劉昫.舊唐書(卷 77)·韋挺傳.中華書局,1975.(P2670)，此處所謂“漕渠”則顯然是指永濟渠。再如《新唐書·李吉甫傳》記李吉甫為淮南節(jié)度使時，以“漕渠庳下，不能居水，乃筑堤閼，以防不足泄有余，名曰平津堰”[3](宋)歐陽修.新唐書(卷 146)·李吉甫傳.中華書局,1975.(P4740)，則又在邗溝水道上。綜上，隋唐時期的“漕渠”一名雖然最早乃是指廣通渠，但嗣后則成為所有運河之通稱，這一稱謂的內(nèi)涵并非一成不變。

二、通濟渠及其異名辨證

通濟渠是隋唐運河體系中最為重要的一段，開鑿于隋煬帝大業(yè)元年（605）?！端鍟肪?《煬帝紀上》記：“（大業(yè)元年）三月……辛亥，發(fā)河南諸郡男女百余萬，開通濟渠，自西苑引谷、洛水達于河，自板渚引河通于淮?！嗽氯梢?，上御龍舟，幸江都?！盵4](唐)魏征.隋書(卷 3)·煬帝紀上.中華書局,1973.(P63-64)可知此條運河從大業(yè)元年三月動工，至八月煬帝已經(jīng)開始由此渠巡幸揚州，僅歷五月即告完工。

關(guān)于通濟渠之得名緣由，隋唐史籍中并無記載。顧建國先生云：“從西苑起，引谷水、雒水，統(tǒng)經(jīng)洛陽城通濟坊之南，通濟渠的得名蓋緣于此”[5]顧建國.運河名物與區(qū)域文化考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按，引文中的“統(tǒng)”當為“流”字之訛。(P24)，但未名文獻之所本。檢相關(guān)史料，此說乃是沿襲自清人徐松。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卷5“通濟渠”條云：“自苑內(nèi)支分谷、雒水，流經(jīng)都城通濟坊之南，故以名渠焉?！盵6]李健超.增訂唐兩京城坊考(修訂版)(卷5).三秦出版社,2006.(P444)實際上，徐氏之說大可推敲。據(jù)《隋書》卷3《煬帝紀上》，大業(yè)元年三月（607）丁未，“詔尚書令楊素、納言楊達、將作大匠宇文愷營建東京，徙豫州郭下居人以實之?！甏赫滦劣希瑬|京成。”[7](唐)魏征.隋書(卷 3)·煬帝紀上.中華書局,1973.(P63-65)煬帝在漢、晉洛陽故城之西十八里營建東京洛陽，從大業(yè)元年三月動工，至大業(yè)二年春始建成。而據(jù)前文，在大業(yè)元年八月壬寅通濟渠已經(jīng)開通，則通濟渠之名當是先于通濟坊，絕不可能是渠因坊得名。實則，洛陽之通濟坊當是唐時的名稱，隋代尚無。元《河南志》“河南府路羅城”下“懷義坊”條云：“按韋述《記》：‘唐通濟坊即隋懷義坊’。今通濟外更增懷義，蓋唐廣利坊之地。廣利即隋富義坊?！盵8](清)徐松輯.河南志.中華書局,1994.(P27)可見，據(jù)唐人韋述的《兩京新記》，洛陽通濟坊在隋代本名懷義坊，隋代東京洛陽尚無通濟坊之名。徐松之誤，惜李健超先生《增訂唐兩京城坊考》初版及修訂版皆未予訂正。

關(guān)于通濟渠，《隋書》卷24《食貨志》又云：“煬帝即位，……開渠，引谷、洛水，自苑西入，而東注于洛。又自板渚引河，達于淮海，謂之御河?！盵9](唐)魏征.隋書(卷 24)·食貨志.中華書局,1973.(P686)煬帝三下江都，皆取道通濟渠，兩岸又筑御道，“御河”之稱蓋緣于此。實際上，“御河”在隋唐時期是一個十分泛化的稱謂。如唐人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16“相州·內(nèi)黃縣”下云：“永濟渠，本名白渠，隋煬帝導(dǎo)為永濟渠，一名御河?！盵10](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 16).中華書局,1983.(P454)所謂的“白渠”即曹操在建安九年（204）為北上攻打袁紹老巢鄴城，在舊有水道基礎(chǔ)上所開鑿的“白溝”[1]譚其驤.海河水系的形成與發(fā)展.載氏著.長水集續(xù)編.人民出版社,1994.(P433-444)。隋煬帝修永濟渠即利用了白溝故道。顯然，李吉甫這里稱永濟渠亦名“御河”，足見“御河”實非通濟渠的特指，應(yīng)是隋時諸條運河干道之通稱。

通濟渠在隋唐時代一方面沿襲其正式名稱，又出現(xiàn)很多異稱。以正式名稱稱之者，如李肇《國史補》卷下云：“凡東南郡邑，無不通水，故天下貨利，舟楫居多，轉(zhuǎn)運使歲運米二百萬石輸關(guān)中，皆自通濟渠入河而至也”[2]丁如明等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198)。羅隱《席上歌水調(diào)》一詩云：“余聲宛宛拂庭梅，通濟渠邊去又回。”[3](清)彭定求.全唐詩(卷 665).中華書局,1960.(P7623)但稱通濟渠為汴渠或汴河或汴水，有唐一代最為常見。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5“河南府·河陰縣”下云：“汴渠，在縣南二百五十步，亦名蒗蕩渠，……隋煬帝大業(yè)元年更令開導(dǎo)，名通濟渠?！盵4](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 5).中華書局,1983.(P137)卷8“鄭州·陽武縣”下云：“汴渠，一名莨宕渠，今名通濟渠，西南自滎澤、管城二縣界流入?！盵4](P205)皆稱通濟渠為汴渠。稱汴河、汴水者，如皮日休《汴河懷古》：“應(yīng)是天教開汴水，一千余里地無山”[5](清)彭定求.全唐詩(卷 615).中華書局,1960.(P7099)，許棠《汴河十二韻》：“昔年開汴水，元應(yīng)別有由?；蚣嫱ǔ?，寧獨為揚州?！盵6](清)彭定求.全唐詩(卷 604).中華書局,1960.(P6990)以“汴”稱通濟渠，蓋因通濟渠滎陽至開封段取道古汴水（即汳水），遂遷延成俗，成為通濟渠之代稱。

由于通濟渠溝通兩京及富庶的江淮地區(qū)，地位十分重要，入唐以后多次疏鑿修治，加上新開渠道，后人往往將通濟渠與唐人所開河道之名混淆，導(dǎo)致誤解。如《宋史》卷93《河渠三·汴河上》云：“汴河，自隋大業(yè)初，疏通濟渠，引黃河通淮，至唐，改名廣濟”[7](元)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77.(P2316)。考唐史籍，未見通濟渠改名廣濟渠一事，但廣濟渠之名確實存在。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9“宿州·虹縣”下云：“廣濟渠，開元二十七年，河南采訪使齊澣，以江淮運漕經(jīng)淮水波濤，有沉溺之憂，遂開廣濟渠下流，自虹縣至楚州淮陰縣北十八里合于淮，踰時畢功。后以水流峻急，行旅艱阻，旋又停廢，卻由舊河。”[8](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 9).中華書局,1983.(P230)關(guān)于齊澣的此次開河情況，又見《舊唐書·玄宗紀下》和《舊唐書·齊澣傳》，雖然《舊唐書》兩處皆未記渠名，但可知所謂的廣濟渠實乃通濟渠下游的一個治理工程，而且不久就停廢不用了。又，《新唐書》卷38《地理二·陜縣》下云：“有廣濟渠，武徳元年，陜東道大行臺金部郎中長孫操所開，引水入城，以代井汲?！盵9](宋)歐陽修.新唐書(卷 38).中華書局,1975.(P985)此處所謂的廣濟渠，實際上是在隋代蘇威于開皇六年（586）所開之利人渠基礎(chǔ)上的一個引水工程，事見《元和郡縣圖志》卷7“陜州·陜縣”?？梢?，《宋史》所謂唐改通濟渠為廣濟渠，實是一種誤解。

又，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48“偃師縣”云：“通濟渠，在縣南，故陽渠也。隋時嘗修導(dǎo)之，亦曰通津渠?！盵10](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48).中華書局,2005.(P2243)按隋唐時確有通津渠之名?！对涂たh圖志》卷5“河南府·河南縣”下云：“通津渠，在縣南三里。隋大業(yè)元年，分洛水，西北名千步磧渠，又東北流入洛水，謂之洛口?！盵4](P132)據(jù)徐松《唐兩京城坊考》所附《東都外郭圖》，通濟渠從通濟坊入城，經(jīng)洛陽西市、大同坊、寬政坊，至淳化坊分兩支，分別由積善坊和慈惠坊再次匯入洛水。因此，通津渠實即通濟渠自洛水受水口分流入洛陽城內(nèi)的一段。洛水雖自西向東貫穿洛陽城，但其河道迂曲，船行不易，通津渠當是為了便于將漕運物資運入城內(nèi)而開，其功能應(yīng)與東漢光武帝時于洛陽所開之陽渠一樣。對于漢代陽渠之行經(jīng)路線，史念海先生云：“由洛陽城西南開了一道陽渠，引洛水入渠，東至偃師縣，再歸到洛水里面。”[1]史念海.中國的運河.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P89)隋開通津渠，當利用了東漢陽渠故道，所以顧祖禹乃言“縣南故陽渠也”。又，唐人杜寶《大業(yè)雜記》云：“自豫州至京師八百余里，置一十四頓。頓別有宮，宮有正殿。發(fā)河南道諸州郡兵夫五十余萬，開通濟渠。自河起滎澤入淮，千余里?！盵2]辛德勇.大業(yè)雜記輯校.三秦出版社,2006.(P2)辛德勇先生校云：“‘濟’諸本并作‘津’”，并依《隋書·煬帝紀》和《通鑒·隋紀》改“通津渠”為“通濟渠”。這里所謂的通津渠顯然是通濟渠。顧祖禹既以通濟渠即漢之陽渠，又認為通濟渠亦名通津渠，或即綜合李吉甫與杜寶之記載。然所謂的通津渠與通濟渠并非一個概念，實不能混同。

三、邗溝及其異名辨證

邗溝開鑿于吳王夫差十年（前486），因其南端為吳國之邗城，故名。歷史上，邗溝之名雖最早，但嗣后又出現(xiàn)了許多異稱。據(jù)清人胡渭考察，邗溝漢時稱渠水，六朝時期則有中瀆水、韓江、邗溟溝等稱謂[3]胡渭.禹貢錐指(卷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P192)。這條河道在六朝時期以無運而塞，至隋始重新疏鑿。

據(jù)《隋書》卷1《高祖紀》，開皇七年（587）四月庚戌，文帝下令“于揚州開山陽瀆，以通運漕?！庇帧顿Y治通鑒》卷180《隋紀四》“大業(yè)元年”記，煬帝于是年通濟渠開通后，又“發(fā)淮南民十余萬開邗溝，自山陽至揚子入江”[4](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 180).中華書局,1956.(P5618)。其中的山陽瀆和邗溝是什么關(guān)系，歷來說法不一。清人劉文淇《揚州水道記》認為：“隋文帝于揚州開山陽瀆，蓋由茱萸灣至宜陵鎮(zhèn)，達樊汊，入高郵、寶應(yīng)山陽河，以達于射陽湖，……大業(yè)所開邗溝系就開皇山陽瀆又開廣之”[5](清)劉文淇.揚州水道記(卷 2).廣陵書社,2011.(P43)。史念海先生則認為：“開皇時，文帝所經(jīng)營的僅是由淮水進入邗溝的水口，并非邗溝的全體，所以煬帝在通濟渠開鑿成功之后，立刻又整理邗溝故道?！瓱壅磉^的邗溝，是北起山陽，南至揚子，較之吳王夫差的遺跡，又要偏西一點；河身經(jīng)過屢次改道，也比從前直一點，不像吳王夫差的時候繞道到射陽湖中了”[6]史念海.中國的運河.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P167-170)。兩說雖有分歧，但都承認文帝開皇年間所開的山陽瀆實際上僅是邗溝的一部分，非邗溝全部，邗溝和山陽瀆并非一個概念。

正因為邗溝與山陽瀆不同，所以入唐之后，唐人對于邗溝仍沿襲傳統(tǒng)的稱謂。如崔顥《維揚送友還蘇州》云：“長安南下幾程途，得到邗溝吊綠蕪。”[7](清)彭定求.全唐詩(卷 130).中華書局,1960.(P1330)此外，新出土的唐人墓志中，也多稱邗溝。如曾在揚州任職的趙暠，德宗貞元三年（787）于揚州去世后，“安厝于邗溝風亭里之北原”[8]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貞元00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P738)。懿宗咸通十一年（870）于揚州去世的周徒，因為家本廣陵，墓志稱其為“邗溝盛族”[9]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咸通072.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P1089)。又郭黎安先生提及，現(xiàn)淮安市園林管理處藏有一方唐人墓志，記逝者葬“楚州城南二十里邗溝之東?！盵10]陳橋驛.中國運河開發(fā)史.中華書局,2008.(P221)至于“山陽瀆”一名，則未見唐人以其稱邗溝者。

關(guān)于邗溝，有學(xué)者認為唐時又稱為“官河”[11]顧建國.運河名物與區(qū)域文化考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P31)，其依據(jù)是韋莊的《過揚州》詩：“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1](清)彭定求.全唐詩(卷 697).中華書局,1960.(P8021)，及《唐會要》卷29所記大中六年淮南節(jié)度使杜悰奏：“海陵、高郵兩縣百姓，于官河中漉網(wǎng)得異米煮食，呼為圣米”[2](宋)王溥.唐會要(卷 29).中華書局,1955.(P539)。兩處所記確是指邗溝，但實際上，“官河”乃是唐人對于運河的俗稱。如白居易《履道新居二十韻》云：“履道坊西角，官河曲北頭”[3](清)彭定求.全唐詩(卷 446).中華書局,1960.(P5011)，《錢塘湖石記》：“自錢塘至鹽官界，應(yīng)溉夾官河田，須放湖入河，從河入田?！艄俸痈蓽\，但放湖水添注，可以立通舟船”[4](清)董誥.全唐文(卷 676).中華書局,1983.(P6912)。兩處所謂的“官河”，一指通濟渠，一指江南河。又劉商《醉后》：“醒來還愛浮萍草，漂寄官河不屬人”[5](清)彭定求.全唐詩(卷 304).中華書局,1960.(P3463)，則屬泛指。因此，所謂“官河”，實乃唐人對于運河的一般性稱謂。因為隋唐開鑿運河乃是官方行為，主要是考慮其對于朝廷漕運的價值。煬帝時開通濟渠及邗溝，兩岸筑“御道”，所植柳樹又被稱為“官柳”，“官河”之稱蓋與此同。這與“御河”“漕渠”等稱謂是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