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唐代中國與西南亞

羅伯特·芬雷

唐代墓葬常見陶制雙峰駱駝，連同犬、馬、房舍和谷倉等各種陶質(zhì)明器。這些駱駝通常施有黃、綠、棕三彩，造像生動寫實、動作逼真；駝峰背著貨物袋與烹飪器具，馬鞍懸吊著香客瓶和腰腿肉——供逝者踏上最終旅程的裝備。有些駱駝峰間，甚至難以置信地乘坐八人樂隊，演奏著弦樂與木管樂器；也有侏儒、雜耍藝人在其他駱駝背上騰躍。它們是幾百年間中國北方相當熟悉的動物，早在公元前4世紀就出現(xiàn)于喪葬雕塑。駱駝帶翼，在中亞地區(qū)象征好運；進入漢代，中國人也視駱駝為瑞獸，因為它們從遠方載來豐富貨品?？傊瑹o論這些唐代陶制駱駝原本的明器功能為何，都無可避免地喚起當年商隊行走絲路、駝鈴叮當?shù)馁Q(mào)易意象。

駱駝行路一小時不超過四公里，絲路之旅因之意味著漫長艱苦的跋涉，穿越亞洲的干燥地帶。由駱駝和篷車組成的商旅，從長安出發(fā)，穿過長長的甘肅走廊，一路迤邐向西，貼戈壁沙漠南緣而行，沿線有中國小鎮(zhèn)招待過往行旅。絲路在敦煌岔為南北兩道，分繞塔里木盆地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周邊。北有天山，南是西藏高原的昆侖山脈，夾著這一片砂石惡地；荒涼、無情，不知曾取去多少生命，旅人將動物白骨堆積起來，作為地標記號。多數(shù)車隊走北線，沿途沙丘與鹽殼較少，鹽殼是太古內(nèi)陸海的干涸遺跡。南線高嶺陡峭，山徑通過西藏與尼泊爾，進入印度東北的恒河河谷。

絲路沿途會出現(xiàn)綠意與牧草地，是冰川路徑與黃土遺下的禮物，稍解巖地、砂石的荒蕪景象。一連串通曉多種語言的綠洲聚落，包括吐魯番、庫車、阿克蘇、和田與且末，便是靠來往商旅謀生。不過他們并非只是中立、被動的休息站，這里的居民擔任文化經(jīng)紀，轉(zhuǎn)手改造四方各大農(nóng)業(yè)文明中心流濾至此的物質(zhì)事物、宗教觀念、裝飾圖紋和象征符號。唐代佛教大僧玄奘前往印度取經(jīng)，來回十六年歲月，便曾在絲路沿線聚落接受維吾爾人可汗（突厥部族）以及軍閥藩鎮(zhèn)的款待。當然，他的佛門同行也接待過他。單單庫車一地，就有百間佛教寺院和五千名和尚，為旅人提供投宿服務，并兼有銀行、棧房功能，并提供商隊駱駝和車駕駐放的空間。

南北兩路又在喀什格爾交會，朝圣人士如玄奘，轉(zhuǎn)身向南，翻過帕米爾高原和興都庫什山脈的峻嶺，向印度的佛教圣龕與佛塔而去。但主要路徑則是繼續(xù)往西，通過中亞河間地區(qū)，來到繁華的大都會撒馬爾罕，再從那里轉(zhuǎn)西南往波斯，或西行前往美索不達米亞?？缭降赘窭锼购雍陀装l(fā)拉底河之后，是一段相對較短的路程，將疲憊的駱駝客帶到地中海東岸和埃及。全線始于中國最西端，終于地中海東岸港口，漫漫長途共七千公里，一天最多卻只走三十二公里。馬可·波羅能在一年內(nèi)走完全程抵達中國，實在該感到相當幸運；在此之前，因為沿途政治紛亂不安，他的父親和叔父必須走上三年才終于返抵家門。

絲路之旅歷史悠久，或許可以回溯到銅器時代初期。但在唐代以前的中國人心中，仍將西亞那塊地面視為傳說與仙鄉(xiāng)、異獸神禽之境，是道家西王母的地界，是一座玉石仙山的所在處；而玉則是天下最神奇、神圣的物質(zhì)。西藏高原似乎是世界的邊緣：道家相信杳無邊際的荒沙崇嶺背后，就是仙家天堂；中國民間故事則將遙遠的西方想象成一片流沙，寒霜逼人、長夜不盡；又有紅蟻、黃蜂為患，前者大如象，后者巨似葫蘆。

這層迷霧面紗，在唐初開始揭起，因為自漢代以來，中國首度將眼光投向熟悉的北方國界之外。7世紀中期，唐朝軍隊甚至取得塔里木盆地四周綠洲社會的控制權(quán)，將中國影響力向西延伸幾達波斯。為維系軍隊也為結(jié)盟，唐政權(quán)每年送百萬匹絹給中亞河中地區(qū)大宛國的粟特人，換取十萬匹戰(zhàn)馬，以維持軍中馬匹所需。據(jù)說有一回疫疾流行，一下子死了十八萬匹馬，唐代史官寫道：“馬者，國之武備，天去其備，國將危亡?！辟徺I大宛國天馬，是國庫財力最大的耗損之一，因為百萬匹絹足等于八千四百萬平方米的面積，如此高額的出口，造成整個中亞地區(qū)把絲絹視同通貨。波斯和美索不達米亞兩地商賈支付中國兩倍的價錢，再運到地中海東岸以高價出售。根據(jù)旅人報道，中國絲泛濫于亞洲西南部。

唐初政權(quán)之下，佛教進香客、敘利亞商賈、波斯教士（包括摩尼教、拜火教、景教派基督徒）、粟特工匠、猶太醫(yī)生、阿拉伯珠寶商、西藏傭兵、維吾爾馬商等，絡(luò)繹行走絲路。唐代經(jīng)濟富庶，長安大都會市面尤其繁榮，猶如一塊大磁鐵，吸引各地雜耍人、畫師、舞者、魔術(shù)師和樂師紛紛沿著駝路前來。波斯薩珊王朝一些精英顯貴，包括皇室成員，逃離穆斯林征服者的鐵騎也遠來中國避難。然后一個世代之內(nèi)，方新改信伊斯蘭教的波斯商人又已擠滿長安街頭。外交使節(jié)、傳教士和商賈，沿中亞走廊來往，他們的活動集體拉近了相距遙遠的各地區(qū)域，比以往任何時候的接觸都更為密切。7世紀中期，唐室四度派遣使節(jié)團前往印度，北印度諸邦也派人至長安求取軍事援助對抗吐蕃（西藏）。

唐初的目光向西面聚焦，意味著7世紀是佛教在東亞大傳播的年代。中國人自印度進口佛教儀式所需的器物，包括珊瑚、珍珠、熏香、青金石、棉布和玻璃器在內(nèi)。中國和尚有時會擔任外交使節(jié)，以大批珍貴絲綢交換印度佛骨，例如據(jù)傳是佛陀的顱頂骨。玄奘自印度歸國，帶著二十多匹馬馱了六百五十余部佛教經(jīng)典、各式佛祖像以及佛祖舍利。遺憾的是，他唯一的大象在帕米爾高原遇匪陷落河谷。

應唐太宗之請，玄奘為他的西行寫了一篇記事；接下來幾代中國人將他的冒險經(jīng)歷納入中國通俗文化，以口傳、民間故事、詩歌和短篇故事的方式流傳下來。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吳承恩根據(jù)這些材料所作的《西游記》，一部具有高度影響力的喜感奇幻巨著，由一只調(diào)皮的猴子而非那位虔誠的取經(jīng)大師領(lǐng)銜擔綱。這部小說知名度之高，一猴一人（三藏）搭檔的超自然冒險故事，遂在17世紀成為瓷器常見的紋飾。

玄奘取經(jīng)之旅帶他參拜了多處佛教菩薩。在印度北部恒河附近，他曾在一尊觀世音菩薩的檀香木像前祈禱。菩薩是已證性空之理的覺悟眾生，卻愿意舍己救度一切有情。佛陀本身既已達涅槃，超越人世事務，因此信徒視諸菩薩為可以接近又泛愛眾生的祈求對象，菩薩助凡人解決日常煩惱，幫他們修成佛境。公元初始幾百年間，觀世音已成為最能代表佛陀慈悲的化身，是神圣之境最完美的象征。于是隨著時間過去，亞洲各地的佛教地區(qū)都開始膜拜祂（tā）；祂也成為絲路旅人崇敬的對象，因為祂聞聲救苦。據(jù)唐宋時最流行的佛經(jīng)《法華經(jīng)》所載，“是菩薩能以無畏施于眾生。汝等。若稱名者。于此怨賊當?shù)媒饷摗薄?/p>

玄奘回國之后，致力宣揚崇奉這位圣者，其后武后也續(xù)此圣教大業(yè)。接下來觀世音的事業(yè)生涯卻發(fā)生奇妙轉(zhuǎn)換：及至10世紀，祂已在中國民間信仰的影響下?lián)u身變?yōu)橛^音，專責慈悲與子嗣，再后來觀音女相又化為基督母親的形貌。而觀世音菩薩一路行來，在這趟文化進香之旅的所有階段，不論是斜倚蓮花的觀音法相，或懷抱男嬰的送子觀音，或化身童女瑪利亞手持玫瑰念珠，全都透過瓷塑具現(xiàn)其實體形象，令信徒得以親近膜拜。

（選自《青花瓷的故事》，海南出版社。作者為美國阿肯色大學歷史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