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知他心中事

◎劉家朋

月亮知他心中事

◎劉家朋

一

崔藝民有一年多沒見到楊春德了，他心里很是思念，同時也很是焦慮。

夏日的晚風(fēng)，如調(diào)皮的孩子那樣悄悄地從敞開的窗口溜進(jìn)屋里，又輕輕地來到他的身邊，撫摸著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的修長身軀，然后又撫摸他的臉龐，擺弄著他的頭發(fā)。月亮高高地掛在天穹，她把銀白色的光線灑向大地，然后透過窗口灑向整個屋子，灑遍崔藝民的全身，搜尋著他急切想見到老朋友的那顆心……

他有祖?zhèn)鞯慕庸轻t(yī)術(shù)，兼治初發(fā)的骨質(zhì)增生、腰間盤突出等病癥。具體治療方法，既為祖?zhèn)髅胤?，他不外傳，但求他醫(yī)過的病人卻知其大略：簡單來說，就是需要一只火紅大公雞，殺死后將雞全身一點不缺地用攪肉機(jī)攪成肉醬，然后配上土元、蜈蚣、全蝎之類，再加上他那秘不外傳的藥物，給病人敷在病灶處，讓病人鋪上高溫電褥子，再蓋上棉被，躺四個鐘頭后，出一身大汗，病人就會覺得病情顯著好轉(zhuǎn)。即便一次病根不除，經(jīng)兩三次后，敢保病就好了。當(dāng)年他就是因給楊春德醫(yī)治腿部骨折，二人才由此相識的。他給病人治病，病人給他醫(yī)藥費和手術(shù)費，按常理而論，誰也不再欠誰的，但這個楊春德夫妻對他卻是格外地?zé)崆?，又格外地關(guān)心。他們夫妻時常給他介紹病人，讓他前去醫(yī)治，讓他在他們家吃住，又給他洗衣服，卻又不圖他給他們半點兒財利方面的回報。除了這些外，老夫妻倆和他說話又能說得來。按年齡而論，老夫妻倆本來比他要大二十幾歲，可是，到了一起，一旦拉開了話匣子，竟像同齡伙伴那樣，好像永遠(yuǎn)都有說不完的話。后來，因交往密切，在楊春德的提議下，他們竟結(jié)為兄弟關(guān)系了。

按以往的經(jīng)驗，每隔最多不過一兩個月，楊春德總會給崔藝民來電話，或介紹病人，或隨便敘敘舊?？墒沁@一次，已間隔一年有余不來信。他給老兩口兒打電話，又沒有人接。既已成為兄弟，這讓崔藝民如何能放下這份感情呢？

崔藝民歪著頭看看月亮，月亮似乎知道他的心中事。他只看了她一眼，她卻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他，似乎是要向他問明白他和楊春德夫妻交往的經(jīng)歷，然后給他出出主意，讓他立即見到他那老哥老嫂一般。此刻，多情的微風(fēng)似乎也更加調(diào)皮，她的柔軟的小手在他的身上、臉上、頭發(fā)上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再加上這個想知他心中事的月亮照視，更使他對楊春德夫妻愈加思念。

人的大腦里的記憶好似無邊無岸的海洋，這思念恰恰就似漲潮時的海風(fēng)。人在什么都不想時，這海水只是溫柔地動蕩；一旦思念的風(fēng)起，這海水就會以排山倒海之勢滾滾而來。以往他和楊春德夫妻見面時，楊大哥和楊大嫂那和氣的面容，那對他戀戀不舍的神態(tài)，以及大哥大嫂對他那些殷勤相待的情景，竟如剛剛見過面一樣，更加清晰而鮮明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

二

他記得，那是在二〇〇〇年的時候，那時，崔藝民也不過五十左右的年紀(jì)，身強(qiáng)力壯。他經(jīng)常騎一輛國產(chǎn)的“嘉陵”牌摩托車外出給人接骨和治療腰間盤突出及混合性腰疼雜癥。不管遠(yuǎn)近，只要當(dāng)天能到客戶家，他都是有求必應(yīng)。

陰歷七月中旬的一天，忽然平度市大田鎮(zhèn)有位朋友來電話，說是他們鄉(xiāng)鎮(zhèn)大溝村有位名叫楊春德的老頭兒，因在平房上攤曬受潮的陳麥子，不慎被放在平房邊的用來晚上遮露水的棚布絆倒，一下子從平房上摔落在地，右小腿造成了嚴(yán)重骨折，求他速速前去醫(yī)治。因怕耽誤時間，讓他打出租車去，車費由楊春德負(fù)擔(dān)。

崔藝興聽罷，毫不猶豫地打車動身了。

到了大溝村，崔藝民下車向街上過往鄉(xiāng)親打聽了一下楊春德的住所。來到楊春德家中，楊春德老伴和出租車司機(jī)算清了車費。打發(fā)司機(jī)走后，崔藝民迅速看了看楊春德的腿傷。見傷勢嚴(yán)重，又見楊春德疼得齜牙咧嘴的樣子，他什么都顧不得多說，從藥箱里取出一塑料袋攪拌成肉醬的火紅公雞和藥物，再取出夾板和紗布、繃帶等工具，下手便給楊春德療傷。

大約十幾分鐘的時間，崔藝民便把楊春德的腿傷包扎完畢。這時，楊春德的老伴才算松了一口氣。看楊春德的臉上，起初那種痛苦的表情也明顯減輕了好多，如布滿濃霧的天空瞬間云消霧散。

崔藝民稱呼他們夫妻倆為大叔大嬸，囑咐楊春德養(yǎng)傷期間應(yīng)注意的事項。夫妻倆點頭答應(yīng)。

楊大嬸從碗柜里取了兩只帶把的瓷制水杯，拿暖壺給二人倒上開水，再取個圓瓷盤，把兩杯開水放在上面，端到二人面前的床邊。然后又到柜里取出蜂蜜盒，把兩只杯子里都倒上點蜂蜜，笑容滿面地說：“來，崔大夫，快歇歇，喝點水吧?！庇謱畲旱抡f，“你也喝點?！?/p>

楊春德急忙說：“我不要緊，我不要緊，大夫你喝，大夫你喝?！彼糜沂诌o床邊，艱難地挪動身子，坐在了床邊。

崔藝民端起杯子，喝了幾口水，看看沒有什么事了，便告辭要回去。老夫妻倆齊聲挽留：“別走，別走，大夫，天晌了，在這兒吃了飯再走?！?/p>

崔藝民執(zhí)意要走，楊春德急得兩手直打手勢：“別，別，別這樣，崔大夫，你既到我家了，咱們就像一家人，就算在這兒吃你大叔一頓飯，還能有什么不好。”說著，朝楊大嬸使個眼色，“快做飯去?！?/p>

楊大嬸“嗯”了一聲，上前挽住崔藝民的胳膊，說：“崔大夫，到飯時候了，你可千萬別走哇！我這就去準(zhǔn)備飯菜，你要是硬走，可對不起我的一片心意了?！?/p>

崔藝民被挽留不過，只得留下。

二人一邊喝著蜂蜜水，一邊聊些家常話。楊春德親切地問起崔藝民家庭生活情況，又談些兩地有所不同的一些風(fēng)俗習(xí)慣。崔藝民也隨聲附和著向他問這問那。說話間，崔藝民這才注意觀察楊春德的容貌：只見他用字面型，兩只含血絲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眼神中透出老農(nóng)那種既本分又善良的光；眼角魚尾紋深陷，鼻孔兩邊的兩道法令紋也深陷；面部膚色被太陽曬得紅里透黑；從他胳膊和腿上裸露的地方看，肌肉生得還是蠻結(jié)實的。崔藝民由此斷定：他的五臟六腑肯定是沒有半點毛病，除了受了腿傷以外，整個身體還是很健壯的。

楊春德家共住四間房，按當(dāng)?shù)亟ㄖ?xí)慣，東頭兩間房是大通間，沒有高墻相隔，兩鋪土炕都在南墻邊窗口下，兩炕之間就隔著一個通道，一堵一尺高、四寸寬的用水泥抹得光光滑滑的磚砌矮墻。再往西就是正間，正間西面又一個單間，南墻邊有的放一張木質(zhì)的床，有的什么都不放。正間里，貼東房南邊盤著一個做飯的鍋臺，煙火直通東兩間的兩鋪炕。正間北邊便是碗柜、煤氣罐之類的。此時，崔藝民正在西間和楊春德拉呱（方言土語，閑聊的意思），楊大嬸便在正間的煤氣罐邊掌灶炒菜。西間房門開著，楊大嬸聽崔藝民和她的老頭子說話，時而轉(zhuǎn)過臉來笑容滿面地跟二人附和幾句。崔藝民留神觀察楊大嬸的長相：她臉如滿月，小巧的鼻子，大眼睛，口型不大也不小，很是適中；不說話時，她雖因體質(zhì)虛弱臉上氣色顯得有些蒼白，可是，當(dāng)她和人說話的時候，臉上仍能飛起紅潤，顯得既年輕又和氣；她的身材也苗條：上身穿著藍(lán)色褂子，下身穿一條銀灰色的褲子，很是合體。要是從遠(yuǎn)處看去，說不定還會讓人感覺她是個年輕人呢！

崔藝民不由得暗暗地想：她年輕時肯定是個很漂亮的媳婦。

一會兒，崔藝民忽然想起自己來他們家這么長時間了，卻沒有見他們夫妻有一個兒女到跟前來看看他們倆。特別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楊春德受了重傷，應(yīng)當(dāng)是兒女們守在身邊護(hù)理，焦急地等待大夫到來，然后協(xié)助大夫給父親治療才是。為此，崔藝民感到有些納悶兒，便委婉地問道：“大叔大嬸，弟弟妹妹們離得遠(yuǎn)嗎？怎么沒見到他們呢？”

“這個……”楊春德沒有回答他的問話，面部略帶不快。

楊大嬸說：“來過了，他們都來過了，一個個忙得要命，來看了看便都走了，不要緊，家里有我呢！”說罷，她的臉上也隱隱帶出不快之意。

崔藝民心想：“不好，不該問的話就不能去問，話不投機(jī)，一旦引起人家一家人不團(tuán)結(jié)，自己可就要落得個破壞人家家庭關(guān)系的壞名聲了。于是，他把自己心中的疑問扔到一邊，轉(zhuǎn)變話題，只談些能引起老兩口高興的話……

飯后，崔藝民要告辭回家，楊春德夫妻倆戀戀不舍，左一句右一句地，非要勸說他再坐一會兒。崔藝民只得順從他們。

崔藝民叫楊春德躺下說話，楊春德便躺下了。崔藝民忽然抬頭向窗外掃了一眼，只見藍(lán)天白云之下，遠(yuǎn)遠(yuǎn)地矗立著一座高山，那山峰隱隱直插云間，如一位巨人要與天一比高下。崔藝民不覺贊嘆道：“哎呀！你們南面這座大山，可真高啊，又高大又雄偉！”

楊大嬸告訴他，那座大山名叫兩沒山，這座大山的高度在周圍幾個縣的確是出了名的。說罷，楊大嬸便興致勃勃地向他訴說起兩沒山命名的來歷。

說的是明朝洪武二年，黃海和渤海都大面積漲潮，竟然合在一起了，膠東半島方圓十幾個縣洪水滔天。那些小小的山脈被大水淹沒倒也引不起人們關(guān)注，連兩沒山這樣高的山也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山頂，并且還被淹沒了兩次，兩沒山的名稱便由此而得。

“哦，原來是這樣呀！”崔藝民感到驚奇。

“嗯，就是這樣?！睏畲髬鹫f著說著，忽然腦門一皺，又講起當(dāng)時山下有個村莊中一位孝順的小伙子的傳說。說的是在洪水滔天來臨之前，這位小伙的母親身患重病，他天天背著母親四處尋醫(yī)，給母親治病。有道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經(jīng)他四處尋訪，終于遇上了良醫(yī)，把母親的病治好了。母親的病剛好，一天，小伙子到山溝里打柴，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有些大的水灣里的水不知為什么就渾濁起來，便回家問母親其中的緣故。母親說：“不好，水灣里的水要是沒有人畜攪動自然變渾，這一定是地殼有了大的變化，咱們這一帶恐怕要出現(xiàn)海嘯，咱們就到山頂上簡單搭個窩棚先住些日子吧?！毙』镒狱c頭贊成母親的看法。母親又讓兒子把她的想法告訴別人，別人有聽的，有不聽的。結(jié)果，那些不聽他話的人，全都遭了噩運(yùn)，這是自然；聽他勸告的人搬到了兩沒山上搭窩棚居住，都逃得了性命……

楊大嬸越說越動情，只是她講這些傳奇故事時，時而便會皺一下眉頭，似乎是她曾遇到一些不講道德的人，使他窩了一肚子的氣憤和不滿，她借說故事之機(jī)，把這氣憤和不滿全都宣泄出來似的。

但是，不管如何，崔藝民還是聽得入了迷。故事講完了，崔藝民還沉浸在明朝洪武二年洪水滔天時那位小伙子背著老母親四處治病的情景，又時而出現(xiàn)小伙子的母親人老智慧多、出主意使部分鄉(xiāng)親獲救的情景。

楊春德見崔藝民的頭發(fā)已長得很長了，便說：“唉，崔大夫，你該剃剃頭了。”

崔藝民這才如夢初醒：“怎么，故事講完啦？”

楊大嬸說：“嗯，講完了?！彼α诵?，“這東西老是這么講?！?/p>

楊春德又說：“崔大夫該剃頭了，讓你嬸子給你剃剃頭吧?！闭f著，用手朝老伴比劃了一下。

“怎么，大嬸還會剃頭？”崔藝民敬佩極了。

楊大嬸說：“會，我年輕時就專門干這活兒的，這幾年老了，手腳不靈便，干活不利索，這才停下了。”接著又說，“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就給你剃剃。”

崔藝民想了想，她既把話說到這一步，要是不用她剃，還真是顯得自己嫌棄人家了，便一口答應(yīng)下來。

剃完了頭，崔藝民告辭要回家。一看手表，已下午兩點多鐘了。他心里一驚，忽然意識到已無返回的客車。這可怎么辦？楊大嬸發(fā)現(xiàn)他臉色有些不對頭，不由得也看了看墻上的掛鐘，知道他是為沒有返回的車而發(fā)慌，便說：“時間過了跑車的鐘點了是吧，沒車走不了正好，別走了，崔大夫，在這兒宿了，明天再走?！?/p>

這時，躺在床上的楊春德也說：“走不了就不走，有的是地方住?！贝匏嚸癫缓靡馑嫉卣f：“哎呀，真能給你們添麻煩?！比缓蟠饝?yīng)他們，“好吧，不走就不走吧，想走也走不了了?！?/p>

崔藝民又重新坐到楊春德身邊。楊大嬸便也湊了過去，坐在一邊的一個板凳上，三人說些家常話。

忽然，楊春德發(fā)現(xiàn)崔藝民的衣服不知在何處沾上了幾處灰塵，便說：“你看看，你給我來治病，把衣服都弄臟了，快脫下來讓你大嬸給你洗洗?！?/p>

楊大嬸此時也注意到崔藝民衣服臟了，便也說：“對，對對，崔大夫，你衣服弄臟了，快脫下來，我給你洗洗。”

崔藝民說：“不用，不用，我回去再洗吧。”

楊大嬸說：“你看看，你這么說，便又是見外了，你給俺來治病，帶一身灰回家，這要是讓你媳婦看到，顯得我們多不夠意思?！狈磸?fù)要求給他洗，崔藝民只好同意了。

楊大嬸取個大鐵盆，然后倒上水，又找了個馬扎坐下，給崔藝民洗著衣服。楊春德躺在那里，跟崔藝民閑聊著，楊大嬸時而也笑容滿面地附和幾句。老夫妻倆親切地對他說：“以后到了這一帶辦事，不要越著我們的門走了。要是以后附近有人得了骨科相關(guān)的疾病，我們都介紹你去醫(yī)治。在這一帶辦事要是遇上什么困難，直接找我們老兩口兒幫忙便是……”一股暖流不知不覺涌上了崔藝民的全身，他真覺得這對老夫妻如自己親叔叔嬸嬸一樣，心里感覺就像到了自己家那樣熨貼、慰藉……

崔藝民欣慰地感到，他又交上了新的好朋友。

第二天，崔藝民告辭回家，楊大嬸如數(shù)付給崔藝民醫(yī)療費。崔藝民心想，自己雖是來他們家給楊春德療傷，但實在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便想少收些錢。誰想，楊春德夫婦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楊大嬸硬是把醫(yī)療費塞進(jìn)了崔藝民的衣兜里，還從衣柜里取出兩棵他們保存了多年的人參，硬逼著崔藝民拿回家給他八十歲的老母親泡藥保健。崔藝民拗不過二位老人的深情厚誼，只得拿著。

崔藝民回家后，念念不忘楊春德夫婦的一片熱心，心想，以后抽機(jī)會一定好好報答他們夫婦?？墒牵瑫r隔不久，他不但未能抽出機(jī)會報答這兩位老人，相反地又給他們添了新的麻煩：楊春德給他打電話了，電話里，楊春德給他介紹了病人讓他前去醫(yī)治。給病人醫(yī)治后，晚上楊春德便邀請崔藝民到他們家住，吃喝都由他們老兩口負(fù)責(zé)。崔藝民要到小賣店買點禮物送給老夫妻倆，楊春德攔住他，說什么也不讓買。崔藝民感動地說：“大叔大嬸，你們對我太好了，這份情意，讓我以后如何報答?！睏畲旱路驄D齊聲說：“不用報答，你要是不嫌棄，以后就拿我們當(dāng)大哥大嫂，我們拿你當(dāng)兄弟?！贝匏嚸窀吲d地說：“那敢情好！”從此，楊春德夫婦便稱崔藝民為兄弟，崔藝民稱他們夫婦為哥嫂。既然成為兄弟關(guān)系，就不用再客氣了。于是，楊春德夫婦便經(jīng)常給崔藝民介紹傷病號，崔藝民去了后便到他們家吃住，去時帶點禮物，楊春德夫婦也能毫不推讓地留下了。雙方來往愈加頻繁起來。

三

崔藝民躺在床上回憶著這些往事，心里有無限的幸福?？墒?，幸福之余，又有些納悶，想想一年多沒有楊春德夫婦半點音信，不免對他們很是牽腸掛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以往來電話那么頻繁，這說沒有信便一年多不再聯(lián)系，難道他們有什么特殊情況？整整一個晚上，崔藝民一直沒有入睡。

第二天，他把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好好打扮了一番，帶上了他保存多年的兩瓶美酒，便要打車去看望楊春德夫婦?？墒?，當(dāng)他剛剛走出村口時，有位和崔藝民一個村的年輕媳婦，她的娘家村和楊春德所在的大溝村只隔一條河，她聽說了很多關(guān)于楊春德家的情況，也深知崔藝民和楊春德關(guān)系密切。按日常見面禮，她隨便問一聲：“大哥，要到哪里去？”崔藝民應(yīng)聲道：“到你們娘家那邊大溝村辦點事?！闭l想這位年輕媳婦聽他說要到大溝村，臉上頓時掛上了凄涼的神色，她悲悲切切地說：

“噢，老哥，你不是要去看望你的老朋友楊春德夫妻倆吧？恐怕你再也見不到他們老兩口兒了……”

“怎么回事？”崔藝民心里一急，便問，“妹子，你說得不錯，我的確是要去看望我楊大哥和楊大嫂，他們怎么了？”

誰知，任憑他再問，年輕媳婦只是搖頭，并不說話。最后無奈地甩出一句：“不用多問，去看看就知道了?！?/p>

年輕媳婦是崔藝民村崔德勝的媳婦。崔藝民心想，她娘家村離大溝村那么近，她有心這樣說，定然知道楊春德家的一些詳細(xì)情況，便約她回家細(xì)談。年輕媳婦同意了。

崔藝民跟著崔德勝媳婦去了他家。到了家中，崔藝民又向德勝媳婦問起楊春德夫妻的近況。誰知，德勝媳婦并不從正面回答他的問話，卻一五一十地向他訴說起老夫妻倆前前后后的一些家務(wù)情況來。

原來，楊春德夫妻一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岐壽結(jié)婚的時候，楊春德家的日子過得特別貧寒，老兩口簡簡單單地給岐壽蓋了三間低矮的草房，屋里的裝修除了用花紙糊了個天棚，再用白石粉漿刷了刷墻壁外，就沒有別的設(shè)施了。家中器具，除了一個矮小的衣柜和兩雙筷子、兩只碗，再也沒有別物了。到和父母分家時，除了鋤、鐮、锨、镢等簡單農(nóng)用工具外，仍是沒有其他貴重的東西。

到二兒子岐福結(jié)婚時，楊春德因販蘋果，日子過得富裕起來了，給兒媳蓋了高而寬的四大間大瓦房。瓦是瓷的，墻壁外用高型號水泥抹得光光滑滑，外加黃色涂料涂得煥然一新；屋里裝修：瓷磚鋪地，墻壁都是用高級保麗板，櫥柜、燈具都是高檔的；其他如寬銀幕彩色電視機(jī)、洗衣機(jī)、電冰柜、高級石英鐘等，樣樣俱全。

在岐福未結(jié)婚時，岐壽夫妻因父母留給他們的家資簡陋，心里本是對老人不滿意，但為了要個面子，每逢過年過節(jié)，也能勉強(qiáng)到老人家中坐坐，象征性地給老人點東西，再說上幾句孝順話，應(yīng)付場面?？墒?，自從岐福夫妻結(jié)婚后，因父母給岐福留的家資豐厚，岐壽媳婦在外便放出話來：“哼，老人做事太偏心，兩個兒子都是他們生的，小兒子是個寶，大兒子成棵草了！”岐壽便也隨著媳婦的話發(fā)牢騷：“唉，老二是個香布袋，老大是一泡枯干牛屎啊，誰叫咱長得不對老人眼呢！”于是，除了國家規(guī)定兒女應(yīng)孝順父母的僅有的養(yǎng)老錢之外，他們什么東西都舍不得給老人，也很少登門看望。本家族有位名叫楊岐善的老人見岐壽夫妻倆不孝順，便到岐壽家勸勸他們：“岐壽哇！過日子就像人走路一樣，咱們應(yīng)當(dāng)趕上馬騎馬，趕上驢騎驢。你們結(jié)婚那陣兒，老人雖送給你們的東西不多，但老人那時日子過得窮。就是這樣，他們也是盡最大的力了，既是和老人分居，老人過得日子富有了，他們給老二家東西再多，是老二趕上了這個時運(yùn)，咱們不可為這些事存老人的意見?！笨墒牵还軛钺迫绾蝿裾f，岐壽夫妻倆只是不聽。

岐福夫妻呢？按理說老人給他們家資豐厚，本應(yīng)當(dāng)是很孝順的，可是，照樣還是不孝。理由是有，卻也是歪理由。當(dāng)年岐福的女兒三歲的時候，楊大嬸的膽囊炎犯了。剛得病時雖不嚴(yán)重，卻也攪得她精神不振，吃飯只能吃像雞蛋那么大一點兒饅頭，便不想再吃。疾病折磨得她全身無力，干點兒什么活都須努力堅持。地里的活干不了，也只有讓老頭子一個人去干，她在家拾掇點兒家務(wù)。

莊稼人得點兒小病都舍不得花錢去醫(yī)院，總想挨些日子把病挨好。岐福媳婦要下地干活，便把女兒花花送給楊大嬸兒，命令一般地說：“媽，給俺照看孩子?！睏畲髬饍郝牭胶⒆涌蘼暰托幕乓鈦y，便說：“不行??！花花她娘，我身體不好，怕照看不了孩子?！贬Ｏ眿D一氣之下扭身便走，背后便在外人面前發(fā)牢騷說：“什么有病，純粹是無病裝病，這樣的婆婆有沒有都一樣！”她只認(rèn)為婆婆是圖清閑，有意找借口不給她看孩子。于是，去娘家把自家娘請來照看花花，從此便對公婆存了意見，岐福也由此生了父母的氣。和老大夫妻倆一樣，除了國家規(guī)定應(yīng)給老人的僅有的一點養(yǎng)老錢外，也是很少到老人身邊看望。

半年后，楊大嬸兒的膽囊炎越發(fā)嚴(yán)重了，只得去醫(yī)院治療。經(jīng)治療后，病愈。盡管這樣，岐福夫妻還是不相信母親當(dāng)初是真的有病，只認(rèn)為老人的膽囊炎是剛得的?？蓢@可嘆，老人身患重病的前前后后，身體受著折磨還不算，還得撐著身子照料家務(wù)，男人下地干活，她還得一天三頓地給男人燒水做飯……

“那后來呢？后來楊大哥和楊大嫂又如何呢？”崔藝民見德勝媳婦說到這里，只是皺眉頭，卻不想往下再說，禁不住問起來。

“后來……”德勝媳婦想了想，“后來楊大嬸因病愈后身體虛弱，又得了尿毒癥，并且楊春德也病倒了?！苯又盅a(bǔ)充道：“人家在病重的時候也曾提起過你，可是因擔(dān)心身患重病不能照顧你，并且你要是知道他們得病的事和家務(wù)事，還會反給你添麻煩，這才沒有再跟你聯(lián)系?！?/p>

“哦，是這樣……那……那再后來呢？”崔藝民一邊嘆息一聲，一邊又問。

德勝媳婦皺著眉，顯示出憂心忡忡的樣子，卻不肯細(xì)做解釋。任憑崔藝民再問，她只是不作回答。

半晌，德勝媳婦才說：“再后來，事就無法提了?！?/p>

“難道我楊大哥和楊大嫂真的都不在人世了嗎？”崔藝民心里不由得打出了這個問號。他不再多問，告辭德勝媳婦，急忙往外便走。德勝媳婦在后面喊：“哎，大哥，你等等，你要到哪里去？”崔藝民回一聲：“我要去看看他們。”說罷，便匆匆走了。

崔藝民一邊往車站點那邊走著，一邊心里對德勝媳婦的話半信半疑：作為新時代的年輕人，都是讀過書的，應(yīng)當(dāng)理解長輩的苦衷才對呀！都是很淺顯的一些做人的道理，并且有時又有人勸說，由此推論，德勝媳婦對楊春德兒媳們所作所為的述說，應(yīng)該是不可能的呀！可是，聽德勝媳婦說話時那動情的語氣，這些事似乎又都是真的，讓人不得不信。再說，人家為什么要說謊呢，這也沒有值得德勝媳婦說謊的事實根據(jù)呀！至于在村頭上他聽德勝媳婦說，他即便去了大溝村，恐怕也見不到楊春德夫妻倆了，這話他更是不敢想下去。但愿楊大哥楊大嫂現(xiàn)在都還活得好好的，別出現(xiàn)大的不順，也千萬別是真的不在人世。想起這些，他的心不禁緊縮起來：這楊家哥嫂對他太好了，人要是可以替別人去死，他可以讓自己死，讓楊家哥嫂活著；他想起德勝媳婦的那些話，心都快碎了，他真想大哭一場；他不愿那些話都是真的，但愿他們都是在說假話；他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即插翅飛向楊大哥家里了解清楚；他想大喊楊大哥安好，讓老夫妻倆聽見……

崔藝民忽然想起當(dāng)年給楊春德接骨那天，他因一直不見楊春德兒女前來看望父親，拐著彎問老人家晚輩為何不來看望、他們是否很忙這些話，當(dāng)時楊春德夫婦雖然嘴上告訴他，孩子們的確很忙，但是，看臉上那表情，隱隱似有苦衷。想起這情景，崔藝民心里不由得一陣絞痛……

他記得第二次和楊家夫妻相見時，見面禮的話說過，便開始暢敘離別情和分手后的所見所聞。他們親切地聊了接近兩個鐘頭，不知不覺中，崔藝民又趕不上返回的客車了。崔藝民說要打出租車回去，楊春德忽然想起臨近村有位朋友要醫(yī)治腰間盤突出，便說：“哎，沒有客車了正好，也不用打出租車了，我有個朋友腰間盤突出犯了，我明天領(lǐng)你去，你今天就別走了，還在我家宿了得了。”崔藝民高興地一口答應(yīng)下來。

他們在一起說著，聊著，好像肚里有一火車的話，永遠(yuǎn)都說不完。

時間已近傍晚，崔藝民和楊春德夫妻說著話，看著他們那親切的表情，就像日日盼著遠(yuǎn)方的兒女回家，現(xiàn)在終于和兒女相見了那樣。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二番來楊春德家，他們在一起聊的時間也不算短，但仍然未見到老夫妻倆有一個兒女前來看望他們，不由忍不住又問：“兄弟們都好嗎？”

楊春德應(yīng)道：“好，都好?！?/p>

他老伴也附和著說：“好，他們過得都很好?！崩蟽煽谧炖镎f著，臉色卻紅一陣，白一陣，隱隱似有無限的委屈憋在心里。

當(dāng)時，崔藝民誤認(rèn)為老夫妻倆的兒子們有什么難事，急忙又問：“怎么，難道兄弟們?nèi)兆舆^得不舒暢，怎么一提起他們，大叔大嬸的臉色便這樣難看？”

老夫妻倆只是嘆氣，并不回答。

崔藝民心想，看來沒錯了，一定是兒子們有了難處，老夫妻倆不便直說。自己作為一個外來人，反正不管怎么問，又不能替了人家，還是別多問為好哇！便只好說些寬慰的話，安慰這一對老夫妻……

后來，崔藝民因經(jīng)常到楊春德家吃住，日久，他終于見到了老夫妻的兒媳們，也見到了他們的孫子、孫女。這些做晚輩的從表面上看來能說會道，和人見面打招呼的話都說得很好。但他們到老人家里并不是來看望老人，有時是到老人家借點什么日常用的東西，有時是來問點他們不明白的事，借完了東西、問完了事便匆匆離去，好像連一分鐘的時間都不愿在老人身邊多待……

崔藝民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來到車站點。等了一會兒，看看公共汽車一直未來，打輛出租車便去了楊春德家的大溝村。

崔藝民下了車，提著兩瓶美酒，輕車熟路，一溜煙似地便來到楊春德的家門前。他抬頭一看，見大門上著鎖，便用兩手抓著門搭兒，從門縫向院里看了看，不由得暗暗吃驚：只見院里除了從街門到屋門那一米多寬的用磚頭鋪的小路外，四下里全長滿了野草，連墻頭上也這一簇那一簇地長著野草。那些毛毛狗（一種野草的名稱）隨風(fēng)搖著頭，顯出一片凄涼?！半y道楊大哥和楊大嫂真不在了？”崔藝民不由得自己向自己發(fā)問?？墒莿傆羞@個念想，立即又給自己糾正：“不，不不，他們一定是搬家了。”接著又暗暗對天祈禱：但愿他們是搬家了，但愿他們是搬家了……

他在門前等著，專等有人走過來后，他好打聽一下楊家哥嫂到底搬到何處去了。等了好長一會兒也沒見有人來。他忽然想起本村有個叫楊大有的壯年男子也找他療過腿傷，便徑直去了楊大有家。

進(jìn)得家來，崔藝民什么也顧不得多說，簡單和大有夫妻倆問過好后，便打聽楊春德夫妻的近況。說是他因好長時間不見楊大哥和楊大嫂的音信，這次是特地趕來看望他們的。誰知，崔藝民不說明來意還好，這一說明來意，大有夫妻倆見他說話時那急迫的樣子，臉色頓時都像掛上了一層冷霜。大有媳婦眼中噙著淚說：“崔大夫，難得你對老朋友這么一片真心，可是，這事我們不得不告訴您，楊大哥夫妻倆在這一年內(nèi)先后都去世了?！?/p>

“啊？”崔藝民聽大有媳婦說罷，腦袋嗡地一下，“行了，這下子可真的證實了，大哥大嫂真的是去世了?！彼麄牡刈哉Z了一句，只覺得頭暈?zāi)垦?，全身發(fā)木，竟像釘子釘在那里一樣，連半點都不會動了。兩顆大大的淚珠從他潔凈的臉上滾落在地上，他身體禁不住一歪，倒了下去。大有夫妻急忙把他攙扶到床上……

良久，崔藝民擦了擦眼淚，嘆著氣說：“唉，人的生命是這等脆弱，活得好好的，說不在就不在了。”接著又開口問大有夫妻道，“楊大哥和楊大嫂到底，得的什么??？”

大有便說：“大嫂自從正月初添了尿毒癥，只半年的時間便就不在了；大哥得的是腦血痊，是去年秋天得的，不過六個半月的時間也去世了?！?/p>

“哦，是這樣?！贝匏嚸耠S口應(yīng)道。接著又問，“都經(jīng)過及時治療了嗎？”

“唉，別提了……”大有夫妻倆齊聲嘆氣。接著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訴說了楊春德夫妻二人從得病到去世時兒子兒媳們不孝的一些情況。

楊大嫂是去年正月初四突發(fā)尿毒癥，之前只是覺得腹部隱隱作痛。病發(fā)時，楊春德到兒子們門上告知此事。因怕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的面子上過不去，兒媳們當(dāng)即把楊大嫂送往醫(yī)院治療。治療期間，主要由楊春德照顧老伴，兒媳們以農(nóng)活忙為由，很少到醫(yī)院看望。

都是莊戶人家，沒有太大的進(jìn)錢門路。出院后，楊大嫂在家養(yǎng)病。晚上，由老伴陪著她，可是到白天，楊春德便要下地干活兒，楊大嫂只有支撐著病體自己照顧自己。到中午還堅持著給老伴做午飯。能堅持就好，這樣就不用兒子媳婦們照料。但是，有病的人身邊無人時往往會出現(xiàn)意外。正常在這種情況下，不管農(nóng)活有多忙，也不管家中多么困難，兒媳們應(yīng)當(dāng)主動商量好，把娘親請到他們家輪流伺候才對。如果不請也可以，那就得兩家協(xié)商把父親的活全都包下，省下父親的時間在家陪著老伴?？墒?，兒子兒媳婦們一個個只怕錢財上吃虧，并不往家請娘親，甚至連想也沒有想過。對老人不盡孝還不算，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因怕街坊議論，兒媳們還為當(dāng)初分家時的一些小事更加牢騷不斷。

感情的問題，有些事是不上法律條文的。楊春德是個精明的人，知道這樣的事找村干部也無用，便把地里活少干一些，抽出大部分時間在家陪著老伴。

麥?zhǔn)諘r節(jié)，楊春德家的二畝麥子都熟了，他們地鄰居家的幾畝麥子也全熟了，租用的收割機(jī)來到了地頭上。這一大片麥田要從其中一邊按次序挨著割。楊春德以為平日老伴能堅持給他做飯，一時心粗，料想在家無事。等了兩個多小時，收割機(jī)才開始割他那二畝麥子?？墒?，他萬萬沒有想到，當(dāng)他割完了麥子，雇個車讓車主把小麥給他送回家后，卻見老伴仰躺在炕旮旯兒里，頭歪著，身子傾斜，早已不省人事了。

楊春德急忙找來醫(yī)生給老伴檢查。醫(yī)生推斷說：她是在炕上躺著，尿毒癥又發(fā)作了，她要下地解手，因行動不便，磕到炕旮旯兒磕死的。

老伴去世以后，撇下楊春德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他為老伴的不幸去世上透了火，又思念老伴，想想兒子媳婦們都不孝，憂心忡忡。上午和下午，他一個人下地干活，到中午和傍晚，他回家后還要一個人做飯。拾掇家務(wù)和打掃衛(wèi)生的活兒，他是外行，但不會拾掇也得拾掇，常常把家里搞得亂七八糟。他一個人覺得過得無聊，不到半年的時間，便憂悶成疾，得了嚴(yán)重的腦血栓。和老伴當(dāng)初得病時一樣，兒子媳婦們見他得了病，便送往醫(yī)院治療。沒有人照料，他們便商量好，勉強(qiáng)輪流照顧幾天，老人也就出院了。但出院后，他們便不盡孝了。一時心血來潮便到老人家里看看，忙起來的時候便不到老人門上。楊春德一個人愿做飯時就勉強(qiáng)做點兒飯吃，不愿做時，就不吃。這樣的日子大約熬了六個月，就在正月十三日那天，他到廁所去大便，身上沒帶手機(jī)，腦血栓犯了，倒在地上好半天沒人知道，便就不在人世了。

崔藝民聽罷大有的述說，想想楊大哥夫妻倆是那樣的溫厚善良，卻因兒子兒媳們不孝，在病重時竟無人照看，不禁哀嘆不已。一邊哀嘆，一邊淚流滿面。大有夫妻知道他和楊春德夫妻倆感情至深，安慰了他許久，又給他鋪好了被褥讓他躺下休息一會兒。他的心里卻似翻江倒海一樣，久久平靜不下來……

人，為什么會不孝呢？他開始分析這個問題了。分析來分析去，他覺得現(xiàn)代青年人讀書歸讀書，卻大多讀的是文化課。雖然社會上以往也沒少提倡人的精神美，但這是廣義的，到了家庭這個微小的社會細(xì)胞里，卻是用不上。他想，現(xiàn)代人雖理論知識豐富，人生知識卻跟不上去了。若單從這方面而論，就不為高明。他又想：人生知識豐富的人活著，能自覺地為崇高的精神而活，而人生知識不豐富的人卻只知為身體表層所需求的一己私利而活。要想讓人們知道自覺地為崇高的精神而活，就得有豐富的人生知識?？墒牵郎嫌帜苡卸嗌偃司邆湄S富的人生知識呢？要是說不講孝道的人為多數(shù)，這說法無論如何在眾人面前說不過去，但是，在講究孝道和追求一己私利這個問題上，要是沒有崇高而堅定的信念在心，人往往就傾向放縱一己私利那一面了。出現(xiàn)這樣情況究竟應(yīng)當(dāng)如何呢，難道能把知識不豐富的人都看做是壞人？這樣也是不合理的呀！他們還知道要一點好的臉面嘛！看來，對于知識不豐富的人來說，不給他們點兒外界約束是不行的……

“對，普通的人就得給他們一定的外界約束！”想到這里，崔藝民不知不覺自語了一句，他心里如同黑夜里行路得到了指路明燈一樣，忽然又想起忠孝節(jié)義之類的傳統(tǒng)美德來了。人生在世，誰都不愿容忍自己的下屬對他不忠，也不愿自己的兒女對他不孝，同理，誰都不愿讓自己的妻子不節(jié)，也不愿讓自己的朋友不義，等等。

噢，對，古老的傳統(tǒng)美德就是好。他深深地懷念古老的傳統(tǒng)美德！

想到這里，他感到周圍的空氣頓時清爽了好多，心中如同見到起初想來看望大哥大嫂的那天晚上的明月。那時的月亮雖明，卻和他同樣的思緒煩惱，而此時，那輪明月雖為失去的大哥大嫂悲哀，悲哀間，她的臉上卻又掛上了希望的色彩。

（責(zé)任編輯 玉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