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樹
這聲音破門而入躍上床頭,順著涼被和枕頭的罅隙鉆進李蔓的耳洞,再化為桀桀獰笑的妖魔,掄起電鋸將王子活劈兩半,硬生生把李蔓的春夢反轉(zhuǎn)為噩夢,嚇得她彈坐起來,大口喘氣,手腳冰涼。
又一陣噪聲襲來,是電錘聲。身為文職的李蔓能熟練區(qū)分電錘、電鉆、電鋸、射釘槍、開孔器、攪拌樁的聲響,還能根據(jù)砸釘?shù)幕匾舯嫖瞿竟ぐ?、膠合板、裝飾板以及砸釘?shù)墓ぞ呤清N子、斧子還是大號扳手。李蔓出生在書香門第,供職于在線音樂教育類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無論是家族成員還是單位同事,都與木匠相去甚遠,她聽風(fēng)辨物的功夫皆拜鄰居顧老太所賜——每個熬夜后的淺眠深睡總被她家的裝修聒噪終結(jié),無一例外。
從搬到這里開始,這樣的日子李蔓已經(jīng)忍受了半年。在這個艷陽清風(fēng)的上午,她非常沮喪,情人在面前慘死的情景蝕骨銘心,令她久久無法從夢境中抽離開來。終于,她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后做出決定。
絕不搬家。
對李蔓來說,搬家麻煩。她衣服多,除了掛滿四個衣櫥外,還塞滿了七八個整理箱外加五六個編織袋;她的書多,光小說全集就有近百套,還有一大堆專業(yè)書和八卦雜志;最麻煩的是還有四只貓,除一只是別人送的外,另三只都是撿的,一只在雨中,兩只在深夜。因此,她需要三居室的大房子,還要房東允許用一間房做貓屋,這尤其麻煩。李蔓拒絕搬家的直接原因是其中一只叫vivian的貓,vivian在四個月前離家出走,她很喜歡它,堅信它必將回來。
不搬家并不意味著忍受,李蔓要反擊,要給顧老太點顏色看看。她在心里咒罵著顧老太,決定不動聲色地用強力膠堵死她家的鎖眼。
顧老太有兩套房子,一套與李蔓一墻之隔,總處于裝修之中,另一套在李蔓樓上,顧老太就獨居于此。李蔓摸上樓去,把強力膠擠在鎖眼上便匆匆逃離,回到房間猶忐忑不止。她仔細閱讀說明書,這才發(fā)現(xiàn)強力膠分為AB兩部分,要按比例擠出攪拌。于是,李蔓再次躡腳而行,用鑷子將AB膠攪勻,徹底封住了顧老太家的鎖眼。
與李蔓的預(yù)料不同,回到家后她并未聽到顧老太的破口大罵,她甚至懷疑沒能成功堵住顧老太的鎖眼,直到聽到顧老太讓裝修工幫忙換鎖,這才放下心來。不久,樓上傳來鑿門聲,清脆而富有韻律,李蔓聽得如醉如癡,不覺沉入夢鄉(xiāng)。
她睡得很好,十來分鐘的小憩酣若整宿,醒來倍感舒暢和自信,之后她發(fā)現(xiàn)有點小麻煩——右手食指和鑷子被強力膠粘在了一起,拽拉、撕扯、水泡都沒用,鑷子始終牢牢粘在手指上。她折騰了半天,直累得滿頭大汗,偏偏此時手機頻頻響起,一會兒是老板要她趕緊到公司,說投資人約談B輪融資,一會兒是閨蜜跟小鮮肉鬧翻了,要立刻搬過來借宿,最要命的是京東和順豐的快遞員聯(lián)袂而至,要她親自簽收包裹。當(dāng)她用左手笨拙地點劃手機,用各種托辭借口敷衍老板、閨蜜和快遞員之時,巨大的負罪感襲上心頭,恍若置身顧老太門前昏暗逼仄的樓道中,心跳似鼓、呼吸如塤,腦中琴瑟琵琶亂弦交織,心底魑魅魍魎暗影奔涌,手中的鑷子游移不定,始終無法將沾滿膠水的火柴棍對準(zhǔn)匙孔塞入……
她感覺有生以來的做過的全部壞事也沒有這一小時多,隱約之中竟有幾分快意,就像童年在泳池中偷偷撒尿、小學(xué)時將掃帚搭在教室門框之間、中學(xué)時到公園里曠課抽煙、大學(xué)時潛入男友寢室在床上擁吻親熱那樣,用乖乖女外形將壞女孩內(nèi)核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且不為人知的那種暗自得意。
然而,做壞事會付出代價,比如此刻牢牢粘在食指上的鑷子一樣。李蔓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即將面臨無數(shù)個尷尬,她甚至已經(jīng)看到了那無數(shù)個獵奇、譏笑、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聽到了那些充滿疑惑、臆想以及揶揄的竊竊私語,她知道自己和鑷子必將成為段子,會在相當(dāng)一段時期的茶余飯后中被那些長舌婦人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
“所謂成熟,就是知道如何應(yīng)對尷尬?!崩盥肫疬@句話,決定要勇敢面對這一切。她心平氣和地與老板、閨蜜和快遞員通話,說自己一如既往地守時、守信、可以依靠, 兩小時后她將面對他們。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李蔓相信自己可以處理好一切,她讓自己放松下來,化了個淡妝,搭配好衣服、包包和鞋,她要出門找間優(yōu)雅的餐廳,吃飽吃好就有力量應(yīng)對一切紛亂。
這是多好的夏日啊,陽光明媚,清風(fēng)送爽,光影之間,花和樹、蟬和蝶、鳥和魚無處不透著勃勃生機,街巷的路人似流云般飄散不定,恬淡安逸。走到街角時,李蔓看到阿九西餅店有人在排隊買拿破侖,那一直是自己因作息時間可望而不可及的,李蔓心情大好,將右手小心插進褲兜里,另一只手捏著手機排在隊尾。位置慢慢前移,李蔓忽然覺得排在前面的女人似曾相識——那女人講電話的聲音是如此溫婉柔媚、情意綿綿。李蔓側(cè)頭打量女人的身形輪廓,那種熟悉更愈發(fā)強烈。
李蔓清了清喉嚨,決定等女人一掛電話就立刻搭訕。一陣風(fēng)來,揚起了一個塑料袋。女人掛了電話,也扭頭看那半空中的塑料袋。李蔓驀地認出了女人,不覺“啊”了一聲。
女人循聲看來,李蔓趕緊低頭,就在這時,她的手腕忽然被身后一雙大手捏得生疼。
“女小偷!”那人厲聲喝道,“老子盯你半天了,哼哼。”
李蔓反應(yīng)過來,自己被鑷子連累了。這時,她的右手已被人高高舉起,鑷子的鍍鉻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人們迅速形成圈,他們的話語尖銳而短促,和帶著探尋與發(fā)現(xiàn)的目光一起爭先恐后地纏夾奔涌而來,撲向她的臉、胸、腰、臀、腿,撲向她的發(fā)色、皮膚、首飾、衣裙、鞋襪,撲向她的無助、驚恐、尷尬、羞愧和憤恨,他們樂于把她的一切細節(jié)放大,還舉起手機拍錄。李蔓根本沒想過申辯,她只擔(dān)心那女人也有同感,正試圖在混亂之中認出她,她把頭低低垂下,只想迅速離開此地。
被押到警務(wù)室好一陣后,李蔓安定了些,開始語無倫次地向警察解釋這完全是鑷子被強力膠粘在手上所引發(fā)的誤會。不過鑷子早已從她的手中自行脫落,此刻躺在桌面正中的證物袋中,光潔如新,并無一絲膠痕,這令她的說法像天方夜譚。警察揶揄地笑望她,一邊饒有興致地翻看那些從她包里倒出的錢包、手機、證件、化妝品和衛(wèi)生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