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與歐羅巴

張國剛

晚明士人與《明史》編修者似乎都傾向于把耶穌會士代表的群體同依恃大船利炮經(jīng)商行劫的那群人區(qū)分開來。這與耶穌會士的自我形象塑造有重大關(guān)系。

“大西洋”在明朝人心目中是一個國家，并且總與“歐羅巴”為同義詞?！按笪餮蟆钡淖兿喾Q呼還有“大西洋國”、“大西國”以及“泰西”、“極西”與“西?！?，不過使用后兩種稱呼時，基本不具有國家意義，僅指地理方位。

“歐羅巴”的變相稱呼則有“歐海國”。明朝人搞不清“大西洋”、“大西國”與“歐羅巴”、“歐海國”的確切關(guān)系，如明末浙江嘉興人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中稱“大西國在中國西六萬里而遙，其地名歐海國”。出現(xiàn)這種誤解的原因之一，是晚明士人總體上不關(guān)心更遙遠(yuǎn)的世界和新的地理知識，這在形成“佛郎機(jī)”和“紅毛番”這兩個概念時已經(jīng)有充分表現(xiàn)。原因之二則是耶穌會士的刻意誤導(dǎo)，他們刻意把 “大西洋”與“歐羅巴”塑造出一個整體的樂土，因為奉行天主教而物產(chǎn)富饒、和平強大。

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艾儒略《職方外紀(jì)》對晚明士人的世界地理知識有明顯影響，知道鄭和時代的“西洋”與歐洲所處之“西洋”不同；知道了傳統(tǒng)上的西洋是“小西洋”，利瑪竇等人所來的“大西洋”距南海有三年航程。明末白鹿洞書院講席章潢曾邀請利瑪竇到白鹿洞書院宣講西學(xué)，他在寫《圖書編·輿地山海全圖敘》中感慨，中國至小西洋道途二萬余里，自小西洋至大西洋仍有四萬里，并推測自大西洋以達(dá)極西，恐怕還有不可以里計的廣大空間。

不過，接受西方地理觀的畢竟只是極個別。在看過利瑪竇的世界地圖之后，士人們依然用古代四大部洲之說來統(tǒng)屬西洋，似乎連質(zhì)疑中國中心地位的念頭都沒有。與利瑪竇接觸的士人們雖然知道利瑪竇來自遙遠(yuǎn)的西洋，但多數(shù)人對西洋與中國的實際距離不甚究心，同一時期就有二萬里、六萬里、八萬里、十萬里甚至幾千萬里各種說法，后來為艾儒略《職方外紀(jì)》作序?qū)懓系氖咳擞钟芯湃f里之說。

對數(shù)據(jù)精確性的漠視也可以看作對新地理知識缺乏興趣的一種表示。曾與戚繼光打擊倭寇、并且與利瑪竇在南京有過交往的安徽歙縣人方弘靜，在《千一錄·客談六》中說，利瑪竇自稱來自歐羅巴國，其國在南海中，與西洋佛郎機(jī)國相近，浮海至中國海岸約八萬里。若把歐羅巴理解為意大里亞，則與佛郎機(jī)-伊比利亞半島相近原本不錯，可是一在南海，一在西洋，又如何能相近？倘若是鄭和時代的南海與西洋，倒是相近，但這樣又意味著方弘靜不了解“大西洋”，則也就沒明白歐羅巴和佛郎機(jī)真正在哪里。

明末上海人《明經(jīng)世文編》主編陳子龍，把泰西對應(yīng)為古書中之“大秦”，因為泰西的位置、物產(chǎn)以及擇賢者為國王的方式都與大秦相似。如果把大秦的范圍理解為羅馬帝國疆界，則陳子龍的推測有正確之處?？墒且⒁?，他如此推測的重要依據(jù)是，自古相傳的“大秦”人物、風(fēng)俗、物產(chǎn)皆有類中華，而泰西也有著此種特點。所以，這不意味著歐洲人帶來的世界觀和地理觀對他有多大影響，除了他接受了緯度的觀念。

艾儒略在《職方外紀(jì)》中已經(jīng)鄭重聲明“天下第二大州名歐邏巴……共七十余國”，但這種糾正看來起不了實際作用，明朝士人就是喜歡把耶穌會士們的所來地籠統(tǒng)稱為“泰西”、“西?！薄ⅰ按笪餮髧?、“大西國”。直到《明史》的編修者才較為負(fù)責(zé)地指出，意大里亞、熱而瑪尼（Germania，日耳曼）、依西把尼亞（Hispania，即西班牙）、波而都瓦爾（Portugal，葡萄牙），皆歐羅巴洲之國，并分別為晚明著名的耶穌會士劃分國籍。晚明士人與《明史》編修者似乎都傾向于把耶穌會士代表的群體同依恃大船利炮經(jīng)商行劫的那群人區(qū)分開來。這與耶穌會士的自我形象塑造有重大關(guān)系。

“泰西”、“西?！?、“大西洋國”、“大西國”這些稱呼實為耶穌會士慣用的自稱之名，如《西國記法》中署名“泰西利瑪竇”，《職方外紀(jì)自序》中落款“西海艾儒略”，龐迪我和熊三拔在奏疏中自稱“大西洋國陪臣”，《熙朝定案》題下為“遠(yuǎn)西臣南懷仁謹(jǐn)奏”，《不得已辯》自敘“極西耶穌會士利類思著”。方弘靜稱利瑪竇在萬歷二十七年（1599）對他自稱歐羅巴國人，不一而足。除此之外，利瑪竇等人一直著意強調(diào)歐洲各國在制度、文化、信仰上的共性，強調(diào)一個在面積、歷史和文明程度上都可與中國媲美的“大西洋”或“歐羅巴”。于是，傳教士出于方便權(quán)宜、中國人出于觀念固著，都更愿意使用“大西洋國”這類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