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的相互救贖

韓青

這次巴巴地挑了一部韓國電影《道熙呀》，待到坐下來寫，發(fā)現(xiàn)是選了一道難題。這個發(fā)生在年輕熟女與豆蔻少女之間的故事，有家暴、出走、車禍、誣陷和救贖……這么多重口味內(nèi)容大集結(jié)，它的影像肌理卻另有一派唯美抒情氣息，帶著淡淡的憂傷氣質(zhì)；更有一套曖昧的編導策略——雖然在編劇上布置了幾段黑色電影的反轉(zhuǎn)邏輯，但在攝影畫面上卻更多呈現(xiàn)出文藝電影的迤邐風光。還有更抓人眼球的，是這部《道熙呀》在2014年戛納電影節(jié)曾獲得“一種關注”“酷兒棕櫚”提名，開場韓語字幕打著“18禁”字樣，意思是兒童不宜。

陰雨連綿時節(jié)，女警官李英男獨自駕車來到某個海港小鎮(zhèn)。汽車駛過鄉(xiāng)間小路，輾過積水，濺濕路邊的女孩，李英男下車道歉，女孩轉(zhuǎn)身跑掉。兩位女主角就此印入彼此印象。

在首爾任職的李英男，來此地是要擔任派出所所長。當?shù)氐那鄩涯甓纪獬鰟展?，留下的唯一青壯年男人樸龍河，就是她先前遇到的那女孩道熙的繼父。樸龍河和他老母親都性情暴躁，常常打罵道熙。一次英男從樸龍河酗酒毆打中救下道熙，從此道熙就喜歡緊跟在她身后。但英男更愿意離群索居，她白天勤奮工作，夜晚借酒澆愁，原來她是因為性取向問題被處理下放的。

不久，樸老奶奶騎摩托車意外身亡，道熙雨夜叩開英男的門，露出渾身傷痕，英男心疼不已地留她住下。次日早晨，英男睡眼惺忪地給道熙準備早餐倒牛奶，道熙隨手端錯玻璃杯子，誤飲英男的燒酒。影片中反復出現(xiàn)喝牛奶或喝燒酒的鏡頭，這是孩子與成人身份的隱喻。

喪母后的樸龍河整日酗酒打人，李英男決定暫時收留道熙。家暴小蘿莉被救出苦海，道熙表現(xiàn)出對英男的強烈依戀。

英男有一邊泡浴一邊喝酒的個人習慣，道熙第一步敲門進浴室，第二步進而執(zhí)意共浴，第三步繼而要求嘗酒，如此一層層地撒嬌賣萌，英男的個人隱秘空間被攻破，小蘿莉興奮得雀躍不已，她被要向漂亮女人看齊靠攏的成年意識鼓動得不斷蠢蠢欲動。

李英男在首爾的前任女友尋至小鎮(zhèn)派出所，她的同性戀身份曝光。道熙的反應激烈到歇斯底里，她身穿英男的衣服，瘋狂地打電話、毀物、喝酒、自戕，表現(xiàn)出極強的占有欲和不安全感。奇怪的是，英男竟默認道熙這些行為的合理性，至少，她未做糾正，還陪著道熙剪掉長發(fā)，與自己做同款發(fā)型、穿同款泳裝、戴同款墨鏡。這是英男對道熙的讓步嬌寵，更是道熙對英男的任性模仿。

當在海灘上看到有人搭訕英男，道熙一邊天真爛漫地撲向英男，像個尋求保護的孩子，一邊投向?qū)Ψ绞就牧鑵栄凵瘢允舅龑τ⒛械耐耆加小?/p>

樸龍河目睹李英男與前女友擁吻，懷疑她收留道熙的居心不良，又因他非法扣留工人被李英男追究，于是訟告她性侵未成年人。而道熙回應性侵審問與陷害繼父，曲折離奇與行為反轉(zhuǎn)，絕對媲美黑色電影的高潮戲。

較之李英男接受審訊時的自我辯解就相當無力：身為女同性戀者，她與女孩的任何身體接觸都不妥當。而道熙的心理活動則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道熙開始以為英男要與前女友一起離開，面對調(diào)查問詢竟心猿意馬，她向調(diào)查人員用娃娃模擬英男對她的身體接觸。直到看到英男被羈押，才意識到后果的嚴重性。

接下來，道熙對繼父心思縝密的構陷更加驚悚恐怖。她對現(xiàn)實的認識和把握，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樸龍河報警她受到性侵，已使得人們對她心生疑慮；李英男若離開此地，她面對的家暴和欺凌會更變本加厲；再者，她一天天身體發(fā)育也頗具隱患，樸龍河一再說她“發(fā)育得不錯”“長大了像你媽”，言行尺度不斷突破，宿酒狀態(tài)下他已經(jīng)意識到道熙對他的色誘，也未加阻止，說明他樂見其成，將來難免真的生成丑聞。

眼下，道熙當機立斷，一邊偽造施暴現(xiàn)場一邊報警嫁禍于人，一箭雙雕：一是討回李英男清白，二是清除家暴大患。再次面對警局調(diào)查，道熙從容作偽之后，警察大嬸像英男初次招待道熙，遞來一杯牛奶，這是招待未成年人的經(jīng)典飲品，道熙溫順地喝下，絕對聽話乖孩子的模樣。

獲釋后的李英男立即猜出真相，直奔樸家而去，道熙緩緩起身，迎面而立，“道熙呀—— ”英男開口道出這電影的標題句，鏡頭從她肩上掠過，觀眾看到的道熙，身形拉長接近棚頂，長高長大了許多，現(xiàn)在的兩人不再是小孩和大人之間的保護和被保護、救與被救，而是兩個女人的相互救贖。

道熙的母親哪兒去了？在她們早先對話里有交代，那是被繼父家暴嚇跑的一個怯懦女人。英男說，我可以幫你去找她。道熙說，我不需要媽媽，我只需要你。英男沒反對。道熙用示弱和需要保護的要求主導著英男，倆人關系其實掌控在道熙手里。通過前女友的抱怨，我們知道樣貌英武的女警官李英男屬于被動人格，遇到挫折處處逃避，實在無處可逃就沉浸酒杯。相比之下，外柔內(nèi)剛的道熙更具爆發(fā)力和行動性，若英男不帶她走，她就蹈海而亡，這情景如同接到命運的指令，英男無從抗拒。

兩人在海堤相擁而立，英男用抱孩子的身姿將道熙緊緊擁在胸前，這個姿勢驚醒我們的一點歷史記憶，從這個東亞小國對儒家思想的尊崇里，尋出兩人情感迸發(fā)的極致形式，真是一言難盡呀。此刻，這個小蘿莉和她深深掌控的漂亮阿姨的關系，亦是一言難盡：她們情感的性質(zhì)和走向，她們情感的權力規(guī)則，都潛伏著無數(shù)的可能。

電影結(jié)尾，前后呼應，依然陰雨連綿的天氣，依然是李英男駕車行駛在山路上，所不同的是，她嘴角浮出一層笑容，她身邊多了一個恬然熟睡的少女。

近兩年，韓國電影常拿此類題材到世界各大電影節(jié)上當引睛之作，《小姐》和《戀愛談》都是駭然驚世的標準百合片。但是，《道熙呀》的重點并不止于此。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道德觀設置，不偏不倚地建立在韓國社會繁雜世相之中。愛酗酒的樸龍河，是對海港小鎮(zhèn)社區(qū)經(jīng)濟生活有重要貢獻的人，他最終所受到的懲罰，是被當作性變態(tài)關了起來；小蘿莉道熙的復仇并非占據(jù)道德高地；人際權力關系中的各方力量制衡的條件，除了社會關系的配置之外，更包括人格能量的博弈……

道熙扮演者金賽綸，演技爆棚，她的漫長臉龐和倔強眉眼，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美麗而邪惡，很像《贖罪》里出演喜歡惹事生非的十三歲小太妹的西爾莎·羅南，能把從憂郁傷心到陰郁惡毒的情緒起伏過程拿捏到位，于細微之間張弛有度。相比之下，扮演李英男的國際巨星裴斗娜，頗有英氣卻略顯面癱，一部電影里襯衫換了又換，大概能十分滿足襯衫控愛好者的種種癮念，她的身材與服裝搭配得確實好，好到偶爾有點讓人跳到戲外來。

很意外的是導演鄭朱莉，一個名不見經(jīng)轉(zhuǎn)的80后，《道熙呀》竟是這個年輕女導演的處女作，影片制作水準成熟精良，尤其片尾曲，雨意迷蒙，深情款款，仿佛一個無比溫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