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向陽
1
天氣是那種少有的悶熱。但是當(dāng)小林走出公司大門時,很意外地吹過來的那股風(fēng)卻涼森森的。那股涼風(fēng)是從東南方向吹過來的,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小林抽了幾下鼻子,聞到了一絲隱隱約約的雨腥味。小林想:今晚上說不定有一場大雨……
董哥今天就回來了,是從美國回來的。董哥去美國待了一個多月了。他要請董哥吃飯,給董哥接風(fēng),一塊去秋水河邊燒烤攤上吃燒烤。小林在給董哥的電話中表達了這個意思。電話是艾倫接的。艾倫這次和董哥一起去了美國。艾倫說董哥答應(yīng)了。小林想:今天見到董哥,一定要趁這次請他吃燒烤的機會,把那些資料交給他看看。這件事已經(jīng)持續(xù)兩年多了吧,兩年多是一個不算短的時間,他覺得已經(jīng)到了必須了結(jié)的時候了……是的,世界上任何事情只要開了頭,就一定得有個結(jié)尾。“必須有個說法,必須……”他這樣想著,“看了這些資料,看他還能說什么……”他把一卷印滿文字的打印紙放進了一只塑料文件袋里,然后又裝進那只斜掛在身上的皮包里,很仔細地掛上了拉鎖。
小林住的這個地方其實是董哥開發(fā)的一個樓盤。前幾年這里還是城市郊區(qū),說是城市更像農(nóng)村。樓盤一建起來,這個地方立馬就變了,就變得城市味十足。樓盤里五十幾幢大樓圍成一個半圓空間,半圓中心位置那座裝飾豪華的毆式小洋樓是這個樓盤的管理中心。董哥的辦公室在二樓上。董哥有很多辦公室,這只是其中一處。小林住在一樓靠右的一間屋子里。小林的工作職責(zé)有些不太確定,像是辦公室的勤雜人員,又像是保安,還時常為董哥當(dāng)司機。小林走到門口了,又想起了什么,把那沓資料重新拿了出來又看了看,然后又放了回去——他得再確認(rèn)一下,不能弄錯了,因為董哥是一個很認(rèn)真的人。
“……一些美國軍方人士和專家甚至通過對‘J-20圖片進行專業(yè)判讀來分析這種神秘戰(zhàn)機的性能,進而與美國同型裝備進行比較?!?/p>
“美國國際評估與戰(zhàn)略中心網(wǎng)站刊發(fā)中國軍事問題專家雷查德·斐舍爾的猜測稱,配備J-20的發(fā)動機,其推力可超過F-22,達到15至18噸。斐舍爾說:“根據(jù)我們了解到的信息,J-20確實優(yōu)于F-22……”
“……J-20 具有顯而易見的后發(fā)優(yōu)勢。隱身性能可能略遜于F-22,而空戰(zhàn)機動性和航程載彈都強于F-22?!?/p>
這些東西是他用了將近一年多的時間里從網(wǎng)上和雜志上找到的。小林很認(rèn)真地將這些資料打印出來,集了三十幾張,密密麻麻的字跡,還插有一些黑白圖片。小林今天請董哥吃飯,其實是想讓董哥看看這些資料。小林以前不大會上網(wǎng)查資料,只會在網(wǎng)上玩游戲,還是董哥教會他上網(wǎng)查資料的。網(wǎng)絡(luò)世界讓他很是驚奇:原來網(wǎng)上可以查到這么多東西!后來他差不多迷上網(wǎng)絡(luò)了。小林看著手上這沓厚厚的資料,心想:這可是鐵的證據(jù),董哥看了,看他還能說些什么。
2
走到公司大門外的廣場上,小林摸了摸他的褲腰。皮帶上別著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是那把匕首。不懂行的人看到了會籠統(tǒng)地說那是一把小刀,其實說準(zhǔn)確點那是一把空軍用的匕首。平時小林總是把這把匕首帶在身上。大多時候他用它削水果,開酒瓶蓋,用起來很方便的。小林看過一部有關(guān)舊時上海灘的電影。他看到杜月笙年輕時就很會玩小刀,能用小刀將一只梨削光而果皮卻完完整整地不斷掉,簡直就像是變戲法。小林也學(xué)著杜月笙的樣子用那把匕首削梨子。可是他削不好,削出的果皮厚薄不勻,而且老是斷掉。但他用那把匕首開啤酒瓶蓋卻很得法,他左手持刀,右手捏著瓶口,以右手的拇指作支點,輕輕一撬,嘣地一聲,瓶蓋就會螞蚱似地飛出去。去年馬小蛋兒送給他幾只鴿子,他養(yǎng)了一個星期就不想養(yǎng)了,就把它們殺吃了。殺鴿子時用的就是這把匕首。鴿子肉很香,是一種特殊的香,一種似乎帶有奶味的香。父親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天上斑鳩,地上走兔”,意思是天上飛的斑鳩和地上跑的兔子是野味中的上品,香。鴿子當(dāng)然不是斑鳩,但是跟斑鳩近似,所以也很香。父親的槍法很出色,是在部隊時練出來的。父親身體好的時候時常扛著一桿土槍到他家屋后山坡上的林子里打斑鳩,一打就是四五只,拿回家來鹵著吃。直到現(xiàn)在,小林一想起那時候,鼻子前便有一股濃濃的香味繞來繞去。
這把匕首是爺爺留下來的,還是美國造呢。爺爺當(dāng)年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是高射炮兵,曾經(jīng)擊落過一架美國空軍的飛機。在一次慶功大會上,爺爺結(jié)識了一個空軍部隊的戰(zhàn)斗英雄。他開著蘇聯(lián)的米格9戰(zhàn)機擊落了兩架美國的F86,兩人一見如故,成了好朋友,分手時那個飛行員掏出一把匕首贈給了爺爺,還說這把匕首是從美國飛機員那里繳來的。時隔不久,前線傳來消息,那個飛行員在一次與美國人的空中格斗中犧牲了……從此這把匕首便成了爺爺?shù)男膼壑铮恢闭洳氐剿x開人世時才交給了父親。父親說這是爺爺給他的傳家寶,夜間睡覺時還把它壓在枕頭下邊。直到后來他犯病了,沒有能力保護他的傳家寶了,這東西才到了小林手里。小林在一天午睡時溜進父親那間里屋,趁父親酣睡時從他腦袋下邊拽出了那把匕首。
匕首很長時間沒用了,刀面上有些發(fā)黃的斑點。小林知道那不是銹斑,是上次殺鴿子時留下的污斑。小林殺鴿子時盡量不讓上面粘上血跡,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出手迅疾。他嘗試了多種辦法,最后認(rèn)定有一種辦法效果最好:將鴿子踩在腳下,拽住鴿子的腦袋繃緊,然后一刀劃過去……鴿子身首離異了,翅膀還要在地上撲打一陣子。這種看上去溫柔可愛的小動物這時候會顯得滑稽可笑:它在地上拼命地折騰,卻失去了方向,整個身體會像一個就要停止的坨螺搖搖擺擺地打旋。不過,即使動作再快,刀上還是要留下些血跡的。小林朝刀面上吐了點唾沫,用袖口使勁擦了擦,然后別進后腰里。他穿的其實是一條短腿馬褲,介乎褲子與褲衩之間,后腰那個地方有個很隱蔽的小兜,匕首裝進這里既方便又隱蔽。他不想讓董哥看見這把匕首。董哥看見了就會覺得不高興,董哥說一個年輕人身上總是帶把刀子,什么樣子?董哥的話他得聽,至少說大部分的話他得聽。因為,他是董哥,他在內(nèi)心深處總覺得董哥這個人就像他的姓一樣,什么都“懂”。
當(dāng)然,J-20和F-22除外。
J-20和F-22小林是一定要堅持的,到死也要堅持。為什么,小林自己也不清楚。
小林想起今天在微信上看到的天氣預(yù)報,說是今天夜間有陣雨,有的地方可能還有大到暴雨。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下雨了,以至下雨在人們感覺中成了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傳說,像是一個愚人節(jié)的謊話,盡管如此,小林仍然擔(dān)心,如果真有一場大雨,會不會讓他和董哥這頓燒烤泡湯了,那么讓董哥看資料的事也會隨之泡湯了。小林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空,他看見東南方向有一大堆蘑菇云正以一種不易覺察的速度膨脹著。小林想:說不定今天晚上真有一場大雨。
3
小林和董哥之間有個爭論,是關(guān)于中國戰(zhàn)機J-20和美國戰(zhàn)機F-22的。
爭論的問題也許董哥沒太在意,卻一直深藏在小林的心底。小林自己也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很像是個腫瘤,這兩年多還一直在小林心里不停地生長著,還有點像是一條蝮蛇,它冬眠在小林心底的洞穴深處,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醒過來咬他一口。
還是兩年前的那個夏天,也是在秋水河邊馬小蛋兒的地攤上吃燒烤。
這些年他們總來馬小蛋兒的地攤上吃燒烤。沿著新城區(qū)西邊的秋水河是一條新開的一百多米寬的街道,街道與河道中間的空地上生長著一大片高大的楓楊樹,楓楊樹林的邊緣上就是一溜長串燒烤攤。這地方開闊,離鬧市區(qū)不遠卻又不在鬧市區(qū),身邊除了綠樹成蔭還有一河清水碧波蕩漾,時常有清風(fēng)貼著河面一路小跑撒歡,吹在人身上暢快得叫人直想叫起來,自然就成了人們吃喝消夏的好地方。
馬小蛋兒為了招攬生意,在地攤上架了一臺電視機,好讓人們一邊吃喝一邊看電視。那個長方的熒光屏?xí)S著畫面的變動放射出霓虹燈一樣的光彩,給煙霧繚繞的燒烤地攤平添了幾分花花綠綠的熱鬧氣氛。兩年前的那天晚上,電視里正在播放一檔軍事節(jié)目,一個戴著眼鏡的像董哥一樣文質(zhì)彬彬的節(jié)目主持人,正在同兩個穿著將校軍服的軍事專家介紹一款新型戰(zhàn)機:J-20——一款新研制的據(jù)說是稱得上第五代的新型隱身戰(zhàn)機??吹贸鰜恚莻€節(jié)目主持人和兩個軍事專家臉上寫滿了興奮和自豪。小林平時不大喜歡看電視,可是,他喜歡戰(zhàn)斗機,因為電視里正在談?wù)撘豢顟?zhàn)機,一款中國新研制的戰(zhàn)機,他就一定要看了。其實在此之前,他曾聽說過中國出了一款新型戰(zhàn)機,而且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像偶然碰到了一個讓他心動的女孩兒那樣被那款戰(zhàn)機迷住了,所以當(dāng)他站在那里觀看那檔節(jié)目時,竟然把吃燒烤的事都給忘掉了,直到董哥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在餐桌上。
“別看了小林,有啥好看的,一架破飛機……”
“新型戰(zhàn)機,隱身的,比美國的F22還厲害!”
“比F-22還厲害?”剛把酒杯送到唇邊的董哥從杯沿上方微笑著看著小林?!爸绬幔現(xiàn)22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五代戰(zhàn)機,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不可能有哪款戰(zhàn)機能與之相提并論!”
“剛才電視上那個專家說,J-20在很多方面要超過F-22……”
“什么專家,吹牛專家!F-22都飛多少年了,J-20剛剛試飛,能同人家比嗎?”
小林還想說什么,董哥用一種很堅決的眼神制止了他。
“別跟我爭!我,董少雄,美國波士頓大學(xué)的理學(xué)博士,你能同我爭嗎?這是科學(xué),科學(xué)要有科學(xué)數(shù)據(jù),不是信口開河胡扯八道的事!”
小林連高中的文憑都沒拿到手,聽董哥說到博士學(xué)位時,小林就覺得矮了大半截。但是,無論如何,他還是不愿承認(rèn)F-22比J-20厲害。不是不愿承認(rèn),是壓兒就不相信。
“我爺說飛機還是咱中國的厲害……”
小林在這個時候提到了爺爺,是因為爺爺當(dāng)過志愿軍,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還到朝鮮同美國人打過仗。爺爺是高射炮兵,專門對付美國人的飛機,曾經(jīng)親手擊落一架美國的“貓虎”戰(zhàn)斗機。爺爺活著的時候?qū)λf過,美國人的戰(zhàn)機一飛過來,他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機型。小林上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去革命烈士陵園掃墓,還請爺爺給他們做過報告,爺爺做報告的時候講的就是志愿軍打美國飛機的故事。爺爺平時話不多,但一講起這些故事就滿面紅光口若懸河。有時候他講著講著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雙手在空中不停地?fù)]舞。小林覺得那時候爺爺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英雄,于是小林也從小時候就堅信中國的戰(zhàn)機比美國的戰(zhàn)機厲害,比世界上任何國家的飛機都厲害。每當(dāng)同別人說起中國戰(zhàn)機,他內(nèi)心油然升起的那種自豪感就會讓他心跳加快,面頰發(fā)燙。如果有人反駁他,他就拿爺爺講的故事來作證明,而當(dāng)別人聽了爺爺?shù)墓适潞?,他們就不再說什么了。小林想,電視上那些專家們喜歡吹牛說假話,爺爺是不會吹牛說假話的??墒嵌缇褪遣幌嘈?。不啻是不相信,簡直就是不屑一顧。聽到小林說起爺爺時,董哥就把臉扭向一旁,笑了起來。董哥笑的時候總喜歡把臉扭向一旁。
“你爺爺?天哪,你爺爺是誰呀……告訴你吧,朝鮮戰(zhàn)場上的中國飛機,其實都是前蘇聯(lián)飛機,米格9,米格16,懂嗎?蘇聯(lián)人派出了一個空軍師,秘密支援志愿軍,因為害怕美國人知道,就在飛機上涂上中國空軍的標(biāo)志。其實,那全都是蘇聯(lián)飛機,那時候我們根本造不了飛機……”
小林還是不服氣。“可現(xiàn)在我們的飛機厲害啦,電視上也是這么說的,人家那個人還是個少將……”小林的話里還包含著這樣一層意思:你雖然是博士,可人家是少將,難道人家少將還沒有你博士厲害?董哥顯然也聽出了小林的話意,指了一下電視屏幕上那兩個正在侃侃而談的軍事專家,“那兩個人是大嘴,只管胡扯八道說大話。造飛機,尤其是五代戰(zhàn)機,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高科技,是科學(xué),誰厲害不厲害,要有科學(xué)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懂嗎?我可以告訴你一大堆關(guān)于F22的數(shù)據(jù),聽了這些數(shù)據(jù),你就知道F22是怎么回事兒啦!”
董哥重重地放下剛剛端起的酒杯。小林感覺得到,董哥是有點生氣了。董哥后來的脾氣變得很大,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小林不說話了,端起一杯酒想同董哥碰杯,可是董哥沒有同他碰。其實小林的脾氣也不好,過去跟著馬小蛋兒干的時候,小林是那種除了馬小蛋兒誰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但是現(xiàn)在不是馬小蛋兒,是董哥,董少雄,董總經(jīng)理,在董哥面前,他得忍著。小林偷看了董哥一眼,獨自將那杯酒一口灌了下去,然后小林劇烈地咳嗽起來,要不是他跑得快,差點把那杯酒又吐回到桌子上了。小林不光是喝猛了,是心里頭有些憋脹。
4
其實在認(rèn)識董哥之前,小林是跟著馬小蛋兒干的。馬小蛋五歲那年,父親因為犯故意殺人罪被執(zhí)行了死刑,隨后母親也改嫁了。馬小蛋兒從小是跟外婆長大的。三十五歲前,馬小蛋兒靠的是在秋水市的大街小巷打架斗毆混日子的,但是在他三十五歲的生日宴上,馬小蛋兒對跟他打打殺殺的那幫兄弟們說,自己這三十多年算是虛度光陰了,是“老大徒傷悲”,說是不能老這樣單靠打架斗毆混日子,要干點正事,做點正經(jīng)生意,“掀開新的一頁”。
馬小蛋兒說他決定投身金融行業(yè),搞資本運作。一個月后馬小蛋兒就掛牌成立了“雪中炭資金擔(dān)保公司”,具體做法就是以高出銀行十倍二十倍的利息從社會上“借”錢,然后再以更高的利息“借”給別人。馬小蛋兒以前只聽別人說過做這種生意賺錢,可是沒想到賺錢賺得這么快,公司剛成立的時候,賺錢簡直就像秋水河漲大水一樣,擋都擋不住,連很多政府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都往他這兒存錢。不過馬小蛋兒后來發(fā)現(xiàn),做這種生意日他媽也有風(fēng)險,風(fēng)險不在“借”不來錢,而在于“借”出去的錢會收不回來,那些借錢給“雪中炭”公司的人們大都一樣,一心直想著讓手里攢的那些錢多下點蛋,自己不會做生意或不愿做生意,存到銀行利息還沒有物價上漲得快,于是就“借”給馬小蛋兒好多賺些利息。但從“雪中炭”公司借錢的人就五花八門了,有些確實是辦企業(yè)的老板,急著用錢又從銀行那里貸不來,只好硬著頭皮去借這樣的高利貸了。還有的人不是辦企業(yè),也不是做生意,是去賭博,要么賭賠了,要么壓根兒就沒想著還錢。遇到這樣的無賴,馬小蛋兒就得采取特殊措施了。馬小蛋兒不怕無賴,他就是靠耍無賴起家的。馬小蛋兒在秋水市的大街小巷里打打殺殺時結(jié)交了一幫敢打敢殺的小兄弟,他把這幫兄弟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討債隊”,專管催賬要錢。馬小蛋兒對討債隊實行“績效工資制”,根據(jù)要回錢的多少發(fā)放工資獎金,管這幫小兄弟吃喝嫖賭玩。小兄弟們討帳的辦法無非是罵、嚇、打、擾、鬧,這些辦法很管用,那些有錢不還的人經(jīng)不起三鬧兩打,便東抓西湊把賬還上了。
那時候小林高中剛畢業(yè)。小林上學(xué)的時候?qū)W習(xí)成績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按老師的說法本來能夠考上一個不好不壞的大學(xué)。但命中注定他上不了大學(xué)。就在高考的半年前,在廣東打工的母親突然在一天夜里給父親打了電話,說是她現(xiàn)在遇上一個男人了,一個好男人,這個男人每個月可以掙到兩萬多塊錢,經(jīng)常請她吃飯?zhí)杩措娪?,在她過生日時還給她買金項鏈送玉手鐲,還帶她到SPA店里做美容揉身子。相比之下她眼下的男人,也就是小林的父親,每月只能掙到三千來塊錢,從來沒請她吃喝跳舞看電影,結(jié)婚這么多年“連個球毛也沒給她買過”。母親決定同父親離婚,“同意了離,不同意也得離,反正我是不回去了?!蹦赣H是那種說到做到的女人,以后真的就沒有回來了。從那以后家里發(fā)生了兩個變化:一個是父親的脾氣變得古怪起來,而且動不動就拿小林撒氣,罵他,打他,甚至掏出那把爺爺留下來的匕首要殺他。有一天小林放學(xué)回到家里,父親左胳膊卡住小林的脖子,拿那把匕首頂著他的喉嚨,然后對著綁在院子中間一棵樹上的手機狼嚎一樣地叫喊:限你三天之內(nèi)回來,否則就殺了小林!父親把這段錄下的視頻發(fā)給了千里之外的母親。起初小林也以為母親看了視頻后會回心轉(zhuǎn)意,至少也會給他打個電話??墒切×譀]有等到母親回來,甚至連她的一個電話沒等到……
后來小林就不再去上學(xué)了。秋水市區(qū)很大,布滿了根須般的大街小巷,小林走在這些大街小巷里像是走在迷宮中,即使街上人車不斷市聲聒噪,仍有一種遠離塵世的幽僻感覺。他把一部分時間花在大街了閑蕩,另一部分時間消磨在遍布城區(qū)的網(wǎng)吧里。他發(fā)現(xiàn)網(wǎng)吧其實是個好地方,除了有成群年令相仿的朋友,還有玩不盡的游戲,還可以在里面吃飯睡覺。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小林在網(wǎng)吧玩到快十二點的時候感覺餓了,想買碗方便面,掏掏衣兜卻分文全無。網(wǎng)吧前臺邊上有一個專賣飲料零食的柜臺,小林趁網(wǎng)吧老板不注意將一袋方便面塞進褲腰里,可是他剛要轉(zhuǎn)身走開就被老板抓住了。小林知道自己輸了理,抱住腦袋蹲在地上任老板拳打腳踢。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長著一頭綿羊毛似的卷發(fā)、蓄著小胡子、瞪著一雙土耳其眼睛的男人搖搖擺擺地走進來了,伸手?jǐn)r住了那個正在對小林施展拳腳的網(wǎng)吧老板。這個人就是馬小蛋兒。那時候馬小蛋兒在秋水市里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道上的許多人見了他都叫“馬哥”。聽馬小蛋兒說這個偷拿方便面的小伙子是他的兄弟,網(wǎng)吧老板立馬呆若木雞了,正要掄出去的右手像凍住一樣懸在空中,等他半天之后緩過神來,便像只狗一樣前前后地追著馬小蛋兒,一遍又一遍地發(fā)誓賭咒說他真的不認(rèn)識這個小哥哥,說著又飛快地跑到貨柜那里拿了一大堆方便面火腿腸冰淇淋可口可樂法式小面包給小林吃。馬小蛋兒從小林的褲腰里掏出那袋方便面扔給小老板,像牽一只狗一樣拉起小林離開了網(wǎng)吧,在街邊夜市上買了一只燒雞兩瓶啤酒塞給小林。
“以后別偷了,餓了找我!”
第二天,小林就去了馬小蛋兒的“雪中碳”公司,成了他“討債隊”里的一個小隊長。
5
“J-20是中國研制的(歐美標(biāo)準(zhǔn))第四代(俄標(biāo)準(zhǔn)第五代)雙發(fā)重型隱形戰(zhàn)機,采用單座、雙發(fā)、全動雙垂尾、DSI鼓包式進氣道、上反鴨翼帶尖拱邊條的鴨式氣動布局。機頭、機身呈菱形,垂直尾翼向外傾斜,起落架艙門采用鋸齒邊設(shè)計,具隱形戰(zhàn)斗機特征,機身深墨綠色涂裝,遠觀近似于黑色……”
其實關(guān)于J-20的那些信息,最初還是從父親那里聽到的。小林聽父親說起過,中國研制出了一款世界上最厲害的新型戰(zhàn)機。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jīng)患了腦中風(fēng),身體左邊那部分完全不聽使喚了。在醫(yī)院里住了幾個月,花了好幾萬塊錢,除了左手稍稍恢復(fù)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改善。從那以后父親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躺在床上,像只老狗似地蜷縮在那堆骯臟的被褥里,由他的一個侄子為他端吃端喝,擦屎倒尿。那天小林回家看父親,剛一進屋,父親竟然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J—20!J—20!我日死你媽楊小林,J-20??!”
父親破口大罵,右手握拳,像擂鼓一樣擊打著床鋪。父親以前從不罵人,但是自從母親走了以后,他一開口講話就要罵人。前年中風(fēng)后,一開口說話就嘴巴歪斜涎水長流,罵人卻更厲害了,惱怒了罵,高興了也罵,大呼小叫,聲嘶力竭,聽起來像夜荒坡上的狼嚎一樣。后來這段時間里,父親罵他大多是問他要吃的。父親喜歡吃鹵豬蹄,一想吃鹵豬蹄就罵小林。但是那天他沒有要鹵豬蹄,而是說到了一個他從沒聽說過的新名詞。
“J-20?啥J-20?!”
小林愣住了。父親看見沒聽懂,急得又拿拳頭朝床上砸。
“我日死你媽啦,楊小林,J-20,隱形戰(zhàn)機!我們中國研制的隱形戰(zhàn)機??!”
父親尖叫著,兩眼像黑夜里的老貓一樣發(fā)出賊亮的磷光。長這么大,小林還很少見到父親這樣興奮過。父親似乎更喜歡戰(zhàn)機。他從父親的尖叫聲和閃亮的眼神中感覺得到他說的這個J-20肯定是一種很先進的很了不起的戰(zhàn)機。同爺爺一樣,父親也當(dāng)過兵,也上過戰(zhàn)場打過仗。不過他參加的是1979年那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父親在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立過功,這是他一生的驕傲。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時候,他特地請人做了一個很精致的樟木盒子,像珍藏珠寶一樣將他獲得的那些嘉獎令和軍功章鎖在盒子里。在他還沒有同母親分手前,他時常同小林講起戰(zhàn)場上的那些事,也曾提起過中國空軍。但令他遺憾至今的是,在那個戰(zhàn)場上中國軍隊沒有用到空軍。直到現(xiàn)在小林還記得很清楚,有一次父親在同他說起那場戰(zhàn)爭時向他提出過一個問題:小子,知道為啥反擊戰(zhàn)中我們的空軍沒有參戰(zhàn)嗎?小林當(dāng)然不知道,父親打仗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父親說:那是因為我們的飛機太落后了。父親說這話時顯得黯然神傷。小林那時還不十分理解父親的心情,但他大體感覺得到父親是在盼望有一天中國會制造出自己的比外國飛機更厲害的戰(zhàn)機,父親說決定未來戰(zhàn)爭的是空中優(yōu)勢,而決定空中優(yōu)勢的只有戰(zhàn)機。父親說這話時,還在他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后來小林從城里回到家里,父親就一邊啃著小林給他買回來的鹵豬蹄,一邊同他數(shù)羅著J-20,說起J-20時,他那張因久病而灰暗塌陷的臉頰就會紅光閃亮,他不停地破口大罵著,聲音越來越尖厲高亢。
“電視,電視,把電視打開,軍事頻道……”
父親揮舞著手中的那節(jié)豬骨頭尖叫著,他的意思是讓小林同他一起收看介紹J-20的電視節(jié)目。小林把電視打開了,可是父親期待的那個頻道卻出現(xiàn)了一群露著肚皮的女孩在跳舞。
“我日死你媽啦……”
父親將手中那節(jié)骨頭朝電視機砸了過去。
6
小林與董哥的相遇有些偶然。小林曾把他救董哥的故事講給馬小蛋兒聽,馬小蛋兒用手抓著他那頭綿羊尾巴一樣的卷發(fā),笑了起來?!叭账悖犞娨曔B續(xù)劇似的!”后來小林獨自思忖這事,想著想著一個人笑了起來。日他姐,還真的跟電視連續(xù)劇一模一樣!
都快五年了吧,也許是六年了——小林的時間知覺很差,過去的事情總記不準(zhǔn)是在什么時候——那時候馬小蛋兒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了,“雪中炭”公司自然也樹倒猢猻散。苗小林再次開始了他在秋水市迷宮般的大街小巷里的閑蕩和網(wǎng)吧里通宵達旦的網(wǎng)絡(luò)游戲。還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小林記得,天氣出奇地悶熱。小林像一片落進河水里的樹葉,被漫無目的的閑蕩帶到了秋水河邊的那一溜燒烤地攤上。身上的煙抽完了,他打算去對面一個小煙酒攤上去買煙,就在他從桌邊站起身時,看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其實在這里吃燒烤的幾乎都是年輕人,他之所以注意到那個年輕人是因為他頗有些不同尋常。他的皮膚白皙而細膩,像是女人的皮膚。頭發(fā)和皮鞋漆黑锃亮。雪白的襯衣,黑色褲子,蠟制似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兩顆黑鉆石一樣閃亮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閃爍爍,與在場那些穿著短褲、大褲衩、體恤衫甚至光脊梁的目光散漫的年輕人形成了太大的反差。一輛布迪加威龍跑車停在不遠的地方,周圍的燈光像清油一樣在車體上流淌。那個年輕人好像就是從那輛車上走過來的。這時候他走到一張桌前站住了,不住地四下張望著,顯然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那里坐下。不過,小林看見,最終他還是遲遲疑疑地在那里坐下了。然而他仍顯得有些心神不定,好像仍在糾結(jié)著坐在這里倒底合適不合適。
一時間,小林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但想來想去終久也沒想起來,直到他走到煙攤那里才恍然大悟:他并沒有見過這個人,而是這個人有些像他見過的另外一個人。小林在網(wǎng)上看過一部名叫《孤星血淚》的英國電影,里面的主人公匹普在一個莊園里遇到了一個要同他決斗的貴族青年,這個年輕人,至少說他的神態(tài)氣質(zhì),與那個貴族青年頗有幾分相似。
這個英國貴族一樣的年輕人就是董哥,五、六年前的董哥。當(dāng)然,小林剛遇到他時還不認(rèn)識他,就在心里暫時把他設(shè)定是那個英國貴族。
注意到這個“英國貴族”的不僅小林一個。在那個燒烤攤靠近河邊楓楊樹林那個方向,還有六七個年輕人也在那里吃燒烤喝啤酒。小林從他們沒有節(jié)制的說笑、不時爆發(fā)的叫喊和扔在地上的那一大堆啤酒瓶知道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吃喝很長時間了。其中一個頭發(fā)染成亞麻色的年輕人首先看見了那個“英國貴族”。大概他也感到這個年輕人的模樣有些小意思,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身邊的那個脫光上身、背上繡著一條蟒蛇的小伙子,然后兩個人頭對頭地說了些什么。接著,小林看見,那個亞麻色頭發(fā)的年輕人扔掉手中的煙頭,站起身來。當(dāng)小林買了煙回到桌旁時,看到那個亞麻頭發(fā)的年輕人正在推搡那個“英國貴族”,背上繡著蟒蛇圖案的年輕人則雙臂抱在胸前,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著“英國貴族”在不停的推搡中東倒西歪。小林那天有點累,本來是不想惹什么麻煩的。他只是斜眼瞟了一下“亞麻頭”和“蟒蛇”,讓口中冒出的煙圈裊裊婷婷地飄上空中。直到那只煙都快吸完了,小林聽明白那兩個年輕人推搡的原因了。開始那個“英國貴族”沒有還手,并且從他的神態(tài)中也看不出一點兒打算還手的意思。但是又過了一會兒,小林看見,那個“英國貴族”出人意料地猛地推了對方一下?!皝喡轭^”顯然沒料到對方會推他,趔趔趄趄地后退了兩步。還在遠處喝酒的那伙年輕人看見了,忽啦一下圍了過來,一個脖子上掛著根麻繩粗細的金項鏈的光頭小伙子朝“英國貴族”的臉上就是一拳。“英國貴族”搖搖晃晃倒在地上,鼻子流出血來。緊接著“蟒蛇”又一步上前揪住衣領(lǐng)將那個“英國貴族”提了起來,但是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朝那只已經(jīng)鮮血淋淋的鼻子上打第二拳時,他發(fā)現(xiàn)他那只伸出一半的手被人抓住了。
“唉,哥們兒,算了吧!一群人打一個人,有啥意思!”
那只手很有些功夫,像鐵鉗一樣,就這么一捏,那個看上去至少比小林粗壯兩倍的“蟒蛇”便動彈不得了。小林的父親當(dāng)兵時學(xué)過擒拿格斗,小林這幾手是從父親那里學(xué)來的。小林在這方面很有天分,十三四歲時一個人就能對付幾個成年人?!膀摺笨匆娨粋€瘦骨嶙峋、臉色鐵青的小個子正拿一雙譏嘲的眼睛看著他,扔下“英國貴族”,抽出拳頭打了過來,小林一轉(zhuǎn)身躲過了,其余那四五個年輕人正準(zhǔn)備一擁而上時,小林抽出那把匕首剌進了“蟒蛇”肥厚的肚皮里……
后面的事情在小林的記憶中有些混亂和模糊。記得比較清楚的是警車吧吧地尖叫著來了,那群小伙子像兔子一樣跑掉了。不過還有那個光脊梁上繡著蟒蛇的家伙沒跑掉,警察到現(xiàn)場時還捂著肚子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地呻吟著。再后來,小林和“蟒蛇”一同被警察塞進警車?yán)飵У搅斯簿帧?/p>
事情就是這樣。
后來小林回想起這事也有些害怕,他不知道那個挨了一刀的“蟒蛇”傷得怎么樣,如果傷得太重小命沒了,那他就會被判重刑,比如說死刑等等。死刑倒也無所謂,只是他覺得有些劃不來。前些年他的一個朋友就是這樣被判了死刑的。那次朋友用的刀還沒有他這把匕首長,是那種短而薄的水果刀,可是一刀下去那個人就斃命了……從那兒以后小林覺得人的生命其實是一種非常易碎的東西,像玻璃杯,掉地上就碎了。但是后來聽說“蟒蛇”沒事了,只是他的厚肚皮被捅了個窟窿,沒傷到要害。這個消息是從“英國貴族”那里聽到的。小林被關(guān)進去后,“英國貴族”去看他,告訴他說他老爸正在做疏通工作,盡量把指控小林的罪名由“故意傷害”改為“見義勇為”,至少也要改作“防衛(wèi)過當(dāng)”,估計不會有大事,讓小林放心好了。后來小林果真沒有被判刑,不過到底是“防衛(wèi)過當(dāng)”還是“見義勇為”他也不清楚,在拘留所里待了一個多月便出來了。
小林出來那天,“英國貴族”開著他的布迪加威龍去接他,請小林去秋水市中心里最豪華的一家星級酒店里吃飯。吃飯時小林知道了“英國貴族”的大致情況。他姓董,叫董少雄,是本市著名企業(yè)家、宏基公司老板董宏基的兒子,這些年一直在國外讀書,在美國波士頓大學(xué)讀完了博士剛畢業(yè)不久,回國還不到一周時間。那天晚上他獨自一個人開著車在市區(qū)里瞎轉(zhuǎn),迷迷糊糊就轉(zhuǎn)到秋水河邊上了。他說那天晚上多虧了小林,要不然就是不被打死也會致殘的。他這樣說著忽然就站了起來,以九十齋戒的彎腰向小林躹了個躬。小林長這么大還從來沒人讓人給鞠過躬呢,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吃過飯后,董少雄把一只黑亮的皮包放在小林面前,說這是十萬塊錢,是他和他父親的一點小意思。小林跳了起來,他說他不能要這錢,他說他只是看不慣那幾個小潑皮,并不是有意救他的,但是他越是這樣董少雄就越是感動,后來他問小林,愿不愿意到宏基公司上班,如果愿意明天就到公司去找他。宏基公司可是全市有名的大公司,小林當(dāng)然愿意去了。第二天上午八點不到小林就走進宏基公司大廈。董少雄正在辦公室里等著他,看見小林趕忙上前拉住他的手,搭住他的肩。小林喊他董老板,他說不要叫他老板,他比他大兩歲,叫他董哥,于是小林就叫他董哥,一直叫到現(xiàn)在。
7
平時來這里吃燒烤,大多時候是同董哥一起來的,時間久了馬小蛋兒也認(rèn)識了董哥。
第一次陪董哥來這里吃燒烤,小林就把馬小蛋兒介紹給了董哥。小林說,董哥,這是馬哥。馬小蛋兒立刻瞇著那雙土耳其眼看了一眼董哥,立刻微笑著朝董哥點頭哈腰,還一迭連聲地叫起了董哥。馬小蛋兒原來見人不是這樣的,尤其他在走運的時候牛氣沖天目中無人,住了幾年監(jiān)獄出來后人就變慫了,遇見人忍不住點頭哈腰的,有點像電視劇中的那些漢奸。其實馬小蛋兒比董哥還大五歲,小林說,你不叫董哥,你年齡比他大。但是馬小蛋兒用他那雙土耳其眼睛瞪了瞪小林,說誰是哥誰是弟可不是論年齡的,董哥是啥人,是大老板,是名人,像董哥這樣有錢有勢有身份的人咋能問我叫哥呢,我叫人家哥人家還虧著呢,所以董哥是哥,是大哥!馬小蛋兒正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轉(zhuǎn)身跑進一個鐵皮屋前的冰柜那里,掀開蓋子一頭扎進去扒拉了半天又跑了過來,把一塊凍得硬梆梆的羊腿捧到董哥面前?!皟?nèi)蒙古過來的,空運,專門給董哥預(yù)備著,別人連看都不讓看!”可是董哥臉上的表情比那冰凍的羊腿還要冰冷僵硬,馬小蛋兒一迭連聲地叫他董哥他卻一聲沒應(yīng),甚至在看了他一眼后就不再拿眼看他。
“你怎么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一看都是些人渣!”
事后聽董哥說馬小蛋兒是人渣,小林就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心里有一種慢慢浸漫開來的隱隱約約的疼痛。因為以前他跟著馬小蛋兒干的時候,就曾遇到過別人稱他是“人渣”。有一次小林過生日時請幾個兄弟在一個酒店里吃飯,付帳時發(fā)現(xiàn)錢不夠了,說回家去拿錢,卻被老板攔住了。那個老板當(dāng)時先罵小林是“無賴”,小林沒吱聲,接著他又罵小林是“人渣”。小林是最不喜歡聽“人渣”這個詞的,抽出那把匕首捅了過去。要不是那個老板躲得快,那一刀應(yīng)該剌在他的肚子上。等他去捅第二刀時,那個老板像兔子一樣跑掉了。后來110來了,他被抓到拘留所關(guān)了半個月。
小林覺得馬小蛋兒其實是那種很有種講義氣的哥們兒。馬小蛋兒開辦“雪中炭”公司那會兒,一個藥材販子從公司借了五十萬塊錢,過期一年了還沒有一丁點兒償還的意思。小林帶著幾個弟兄上門催要,藥材販子要么躲起來不見,要么就讓他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媽出來躺到地上裝死。小林去的時候是帶著那把匕首去的,他原打算見了那個不要臉的家伙就先上去攮他幾刀,可是見不著人就沒辦法了。馬小蛋兒決定親自去了。小林看見馬小蛋兒拎了一桶汽油放在車上,而且臉上有一種古怪而決絕的神色,感覺事情要弄大了,要求同他一塊去,但是馬小蛋兒不讓小林去,他的意思是不愿連累小林。馬小蛋兒一個人去了,就用那桶汽油把那個藥材販子家的房子點著了……馬小蛋兒還真算漢子,他點了那家房子后并沒有逃掉,而是回到“雪中炭”睡覺了,警察來抓他時他還在媽媽比比地說夢話。
董哥當(dāng)然看不起馬小蛋兒這類人,董哥有錢還有學(xué)位,老爸財大氣粗,是秋水市的名人。馬小蛋兒雖然開公司也賺了些錢,但馬小蛋兒攢不住錢,馬小蛋兒一有錢就胡擲亂花,一擲千金,吃喝嫖賭玩,掙那幾個錢也早被他揮霍光了。在秋水市,沒有錢就只能被人看不起。那天吃過燒烤在回家的路上,董哥告訴小林:“以后要是在宏基干,就不要同這樣的人打交道!”董哥說這話時表情很嚴(yán)肅。小林想不通為什么在宏基干了就不能同馬小蛋兒打交道。“我們以前是哥們兒……”小林看了看董哥那張冷冰冰的臉,低聲嘟囔道。董哥只是冷笑了一聲也沒有再說什么。以后吃燒烤時小林就不好意思把董哥往馬小蛋兒那里領(lǐng)了。后來還是董哥自己說,吃了這么多的燒烤還是馬小蛋兒那里的味道正宗,后來再吃燒烤他們就只去馬小蛋兒那里了。
董哥的冷淡馬小蛋兒當(dāng)然也感覺得到。那次小林去結(jié)帳時,馬小蛋兒把切肉的刀摔在了肉墩上?!澳隳莻€董哥牛比得很哪!燒球不燒,不就是靠著老子有錢,上外國讀幾天書嘛!我是為了和氣生財,要放在那幾年,我早就宰了他!”
有一個秘密不知道董哥知不知道:后來整天粘在他身邊的艾倫原來是馬小蛋兒的女人,為了這個女人馬小蛋兒還同自己的老婆鬧過離婚?;殡m然沒離掉,但是馬小蛋兒事實上已經(jīng)把艾倫當(dāng)成自己的正式老婆了。馬小蛋兒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后,艾倫很長時間還在哭哭啼啼,弄得兩只貓眼像兩只爛桃子,還不止一次地對小林說過要等到馬哥出來同他舉行婚禮,等一萬年也要等他??墒怯錾隙缌耍绨阉钠ü傻皟耗罅藥紫?,艾倫就跟董哥去了。女人們都這樣。不跟男人,她們吃什么喝什么。
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艾倫還算是一個人們通常說的那種“紅三代”呢。艾倫的爺爺當(dāng)過紅軍,翻過雪山走過草地,還參加過平型關(guān)戰(zhàn)役,在渡江作戰(zhàn)時都當(dāng)上團長了,所以有時小林說起自己的爺爺抗美援朝怎么的,艾倫臉上就會出現(xiàn)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不過小林覺得,其實艾倫心里頭還是裝著馬哥的。有一回董哥出差去了,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艾倫一同去。艾倫兩眼紅腫著,妝也化得很了草,喊小林到歌廳唱歌。艾倫到了歌廳后既不唱歌也不跳舞,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地吸煙喝酒,后來突然又哭了起來。小林知道肯定董哥與艾倫之間發(fā)生什么事情了。他想勸勸艾倫,卻不知說什么,只好站在那里發(fā)呆。艾倫哭過一陣后忽然站起身,將那只吸了一半的香煙摔到地上?!皨屇莻€比,惹惱了我還去找馬小蛋兒!”……
8
小林絕不相信,中國的戰(zhàn)機沒有美國的戰(zhàn)機厲害。怎么可能呢?但是父親那些信息都是從電視節(jié)目上得到的,簡單籠統(tǒng),沒有董哥說的那些“數(shù)據(jù)”,而沒有數(shù)據(jù)就說服不了擁有博士學(xué)位的董哥。那天從秋水河邊的燒烤地攤上回來后,“數(shù)據(jù)”兩個字就像烙印一樣刻在小林的心頭。當(dāng)他漸漸明白了董哥說的數(shù)據(jù)意味著什么時,那些數(shù)據(jù)就變成了一群群長著尖厲牙齒的蟲子,一有時間就不停地蠕動咬嚙他的心窩,白天咬,夜里夢中也咬。
學(xué)會上網(wǎng)后,小林發(fā)現(xiàn)他想要的很多東西都能從網(wǎng)上找到,包括那些咬嚙了他好長時間的“蟲子”。以前小林特別不喜歡看數(shù)據(jù),一看到數(shù)據(jù)他就頭大,然而自從與J-20有了關(guān)連后,那些咬嚙他的蟲子忽然變成了他的龐物,讓他難舍難分了。他淘寶一樣在網(wǎng)上搜索這些東西,關(guān)于J-20,關(guān)于J-22,關(guān)于J-31和F-35,關(guān)于T-50,等等,與所有這些戰(zhàn)機相關(guān)的數(shù)據(jù),然后,他把那些他認(rèn)為有用的數(shù)據(jù)打印出來,磕齊碼平,裝進一個塑料文件袋里。幾個月過去,他積累的這些數(shù)據(jù)已經(jīng)有三十多頁之多了。他幾乎將這些資料視為珍寶,像許多癡迷的藏寶人一樣,一有空他就將這些資料從塑料袋里拿出來看上幾遍,甚至在半夜里夢醒時也會忽然掀開被子爬起來,拿出那些數(shù)據(jù)資料反復(fù)翻看。小林在看那些資料的時候,臉上還真是那種賞寶人那種愉悅而陶醉的神色。
殲20性能參數(shù)
機長:20.3米(不含空速管)
全機空重:17噸
空戰(zhàn)重量:25噸
最大內(nèi)燃油:12噸
最大起飛重量:37噸
武器最大裝載能力:11噸
發(fā)動機:WS-15
最大飛行高度:18000米 最大飛行速度:3,062.7千米/小時 最大航程:4000千米
雷達反射面積:0.01~0.05 平方米
作戰(zhàn)半徑:2000公里
遠程空對空導(dǎo)彈:霹靂-21 中程空對空導(dǎo)彈:霹靂-12D……
…………
F-22性能參數(shù)
機空重:16000公斤(最新推估)
全備起飛:≥35000公斤
搭載彈量:2270公斤(全內(nèi)載) 搭載彈量:≥9000公斤
機身材料重量比:42%鈦合金,23%復(fù)合材料,15%鋁合金,20%其它
升限:18288米
實際超音速巡航速度:1.72馬赫 最大速度:2.0馬赫 加速能力:54秒 海平面爬升率:350米/秒以上
RCS面積:約0.5521㎡
…………
“晚上沒睡好吧,恍恍惚惚的?”
有一段時間小林上班時,兩個眼圈總是黑黑的,臉色也越顯發(fā)青發(fā)黃。因為白天要上班,他把夜晚睡覺的時間都用在了搜集數(shù)據(jù)上,在電腦面前一呆就通宵達旦。這讓董哥有些不滿意。董哥起初讓小林到他家的公司上班,是出于對他的感恩和報答,但時間久了,小林覺得,這樣的初衷也慢慢地稀釋淡化了。更何況他每個月給小林開出的工資是其他相同人員的一倍半,而且他這樣給小林發(fā)工資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就是報答,也都報答得差不多了。董哥現(xiàn)在只說工作的事,小林在公司領(lǐng)工資,就必須把工作干得很出色,至少不能出差錯??墒悄嵌螘r間小林總是心不在焉,工作上老是漏洞百出。有時候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董哥正在交待工作上的事呢,他卻突然扯到了J-20和F-22戰(zhàn)機。
“昨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專家說——人家也是個博士——與F-22相比,J-20至少有五大優(yōu)勢,首先……”
董哥像是嚇了一跳,騰地從老板案后邊站了起來。
“楊小林,你瘋啦?!”
9
后來小林特意買了個小掛包背在身上。他是不喜歡在身上背什么東西的,但那些下載的資料沒地方放,總拿在手上又不方便。有時候人們看到他懷里抱著一大沓資料跑來跑去,臉上會露出驚訝的或是好奇的表情,“小林,你拿的什么東西?”說話間便伸手將那些材料奪去掂在手里翻來翻去,然后就是這樣一個問題:“你弄這些東西干什么?”人們都知道:宏基公司主要是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后來又轉(zhuǎn)入公路和橋梁建設(shè),與戰(zhàn)機研發(fā)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小林剛要解釋,他們卻把那些資料往小林懷里一塞,轉(zhuǎn)身走開了。小林看見,那些人都走很遠了,還要扭過頭來看他,臉上滿是那種莫名其妙的笑意。直到后來小林把這些資料裝進那只掛包里,才避免了這些麻煩。當(dāng)然,也還有一些特別長于洞察入微的人,遇見他時仍要朝他的掛包上瞄上幾瞄,問這問那,但畢竟不會從他的手里奪資料了。
這些資料是讓董哥看的。他要用向董哥證明:中國的J-20比美國的F-22強多了,至少也不次于它。這些資料里面有董哥所說的那些“數(shù)據(jù)”,也有專家們的分析,還有網(wǎng)友們的評論。小林想:我雖然高中沒畢業(yè),但網(wǎng)上這些人可都是有文化的人,有的說不定也是什么博士碩士的。董哥可以不信我,但他不能不信這些專家們。
第一次下載了資料后,當(dāng)天他就拿著去董哥的辦公室找他,可是董哥不在辦公室,出差辦事去了。幾天過后,聽說董哥回來了,他早早地來到公司,又到他的辦公室見他。董哥在那里,可是董哥正在看一個什么圖紙。“正忙呢,有事晚點再說!”董哥說這話時頭也沒抬。他看得出來,董哥的心情有些不好,憂心忡忡的。又過了兩天,他又到辦公室那里去了一趟,一推門看見董哥正摟著艾倫坐在沙發(fā)上,頭碰頭貼在一起。
“董哥……”
他叫了一聲。艾倫正在給董哥點煙,董哥深吸了口雪茄,咳嗽起來。
“正忙著呢,有事晚點再說?!?/p>
董哥還是那樣一句話。他知道,董哥確實很忙,但他看得出來,董哥現(xiàn)在并不忙。玩女人能叫忙?
艾倫是董哥在歌廳認(rèn)識的。那年馬哥犯事被關(guān)起來了,艾倫哭過一段時間后就到歌廳去跳舞。那次董哥喝醉了,請小林和公司另外幾個同事去歌廳唱歌,進了歌廳就大喊大叫地問服務(wù)生要女孩兒,服務(wù)生拿起對講機說了一句什么,歌廳里就變戲法似地出現(xiàn)了一群五顏六色的小妞兒。那些小妞中間就有艾倫。艾倫染著一頭天藍色的頭發(fā),蝴蝶翅般的長睫毛下的兩只大眼忽閃忽閃地像只波斯貓。艾倫還有一雙時裝模特似的長腿,特別適合跳舞。董哥那天真的是喝醉了,摟著艾倫蛇樣的細腰又唱又跳,還隔三差五地伸手捏人家的屁股。而艾倫顯然也樂意這個有著貴族打扮的年輕人捏她的屁股,董哥每捏一次,艾倫就瞇起那雙貓眼朝他笑一下。小林坐在一旁喝啤酒。小林想起了艾倫當(dāng)年跟馬哥時的情形,那時候馬哥也經(jīng)常捏她的屁股,艾倫也經(jīng)常這樣瞇著貓眼笑……后來董哥經(jīng)常到那個歌廳去,去到那里就一定要同艾倫唱歌跳舞并且捏屁股。又過了一段時間董哥不去歌廳唱歌跳舞了,好像艾倫也不在那里了。后來小林聽說董哥給了那個歌廳老板一筆錢,艾倫就跟著他離開歌廳了。過去董哥出差或是應(yīng)酬,一般都是帶著小林。自從認(rèn)識了艾倫后情況就有了變化,董哥再出差或是有應(yīng)酬時,有時候兩個人都帶著,有時候只帶艾倫一個人,再后來就只帶艾倫一個人了。小林開始有些不高興,過了一段時間覺得這樣也好,董哥不帶他一塊外出,他就有了更多的空閑時間,就可以利用這些時間上網(wǎng)查資料了,偶爾還可以到那些久違的網(wǎng)吧里玩上一個通宵,更何況,董哥給他開的工資和獎金還跟過去一樣,一分不少。
其實他也不需要耽擱董哥多少時間,他只是想告訴他下載的那些資料,那些關(guān)于J-20和F-22的資料。為這事他已經(jīng)來找他五回了,如果加上沒有找到的那幾次,總共十一回了。不管找到?jīng)]找到,每次找的情形小林都記得清清楚楚。假若他真的很忙,他只需要給他說一聲,把這些資料放到他的辦公桌上就行了。他可以在有空的時候看一看。小林正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董哥,卻看見艾倫突然囁起嘴唇親了董哥一口。艾倫有兩片肥厚的涂成玫瑰色的嘴唇,玫瑰色中還有些云母樣的金星閃閃爍爍。聽馬哥說過,艾倫這種厚嘴唇叫香蕉唇,馬哥說現(xiàn)在女孩們最流行這種嘴唇,性感,一看見這樣的嘴唇就想扒她的褲子……但是不知怎么的,董哥顯出很不耐煩的樣子,用胳膊擋了一下艾倫,然后從茶幾上拿起玻璃杯泡茶。小林覺得,其實董哥不是對艾倫不耐煩,是對他不耐煩。董哥的眼皮一直耷拉著,好像他根本不想見到小林似的。
“不是說正忙著嘛?!”
董哥的眼皮仍然耷拉著,說話時聲音拖得長長的。
“董哥,這些都是我從網(wǎng)上下載的J20資料……”
“正忙著呢,聽見沒有?!”
董哥忽然吼叫起來。說實在的,董哥的吼叫讓小林感到非常驚訝。艾倫也朝他看一眼,那雙貓眼忽閃了一下又垂了下去。艾倫的意思是說:小林,你怎么這么煩人,還不趕快走開……小林離開了。小林看見,董哥手中的那只斟茶的杯子冰凍住似地懸在空中,他預(yù)想得到,如果他再不離開,那只茶杯就會狠狠地摔碎在地上。董哥后來經(jīng)常對著他的下屬摔茶杯。這段日子董哥摔碎的茶杯差不多有一大筐了。小林后退著走出了董哥的辦公室,拉上了那兩扇石磨一樣沉重的紅木套門。
“…………”
小林依稀聽見,董哥好像罵了一句。小林感覺到心頭顫抖了一下。他差點又轉(zhuǎn)身推門進去了,但終久還是忍住了。他在門口停了好長一陣,抽了一下鼻子,深呼了一口氣。
10
董哥以前可不是這樣。董哥以前見到他時總是喜笑顏開的樣子,而且他感覺得到,那時候董哥的喜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真的喜歡他這個小兄弟。如果有幾天見不到他,他還會主動給他打電話,約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比如說洗浴中心,茶社,游樂中心和市區(qū)周圍的旅游景區(qū)玩耍,更多地是請他一起去秋水河邊的夜市上吃燒烤,喝啤酒。
小林的工資每月通常有五千多元,但是說不定什么時候董哥會扔給他一沓子鈔票。有一回董哥從歐洲回來,小林在辦公室正給他倒茶呢,董哥就把一沓綠瑩瑩的鈔票扔給他,小林看著那堆票子迷糊了?!坝㈡^,沒見過吧?”董哥從一個紅色木盒里掏出一只雪茄,咬去煙頭,點著。小林小心冀冀地拿起鈔票,滿臉都是驚奇,翻來復(fù)去地看,看過之后又放回原處了。董哥說:“給你的,獎金,拿去玩吧!”小林愣了一下,把鈔票裝進了衣兜里?!爸x謝董哥!”小林是這樣一個人,他并不在乎董哥給他多少錢,小林看重的是義氣。他覺得做男人尤其要講義氣,只有講義氣的男人才算是真男人。他知道董哥也是這樣的人。但是董哥也是這樣一個人,董哥要給他錢,他就一定要收下,不然董哥就會生氣的。董哥不光帶他玩,給他錢,還曾經(jīng)說過將來要帶小林去美國。
那時候董哥還沒有接手公司的總裁,有一次突然問他:“小林,去過美國沒有?”小林不好意思地?fù)u了搖頭。董哥臉扭向一旁,哈哈大笑起來。“跟著我,好好干吧,時機成熟了我?guī)阋黄鹑ッ绹毙×终0椭劬?,“是去美國去旅游?!”董哥又哈哈大笑起來,“不是去旅游,是去美國定居,在那里干幾年,給你找個金發(fā)碧眼高鼻子的美國妞,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小林說:“定居我不去,要是娶個美國老婆,生個娃兒人家肯定要笑話,說我們楊家生了個雜種……”董哥又把臉扭向一旁,哈哈大笑?!澳氵€不想去呢,有多少人想去美國去不了呢!那不叫雜種,那叫混血兒,世界上的混血兒多的是……”
小林打心眼里認(rèn)為:董哥真的是一個講義氣的哥們。
那次小林回家看望父親,把董哥給他講的話對父親說了。小林的意思是想對父親說,董哥是一個講義氣的哥們。但是父親聽了竟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皸钚×郑胰账滥銒尷?!你這個賣國賊,你要敢去美國,我就碰死在這墻上!”說著,父親真的拿腦袋朝墻上撞了起來……“你爺在朝鮮時打死過美國兵,美國人要是知道你去那里了,活剝了你!”
后來父親一聽小林說要去美國,就一邊叫罵一邊拿腦袋住墻上撞。
有一次小林又同董哥說起J-20和F-22,董哥笑了。
“小林,到時候同我一起去美國吧,去了美國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嚇,硅谷,曼哈頓,微軟,波音,通用,花旗,杜邦,??缮?,洛哥希德.馬丁……J-20?J-20怎么能同F(xiàn)-22比?到美國一看你就知道啦……”
不過,不管去美國去了去不了,單從董哥不止一次地說要帶他去這一點,小林就體會得到:董哥是把他當(dāng)親弟兄了。董哥是什么人,他楊小林是什么人,人家把他當(dāng)親兄弟,這委實叫小林感動不已。董哥過去總說他對他有救命之恩,其實董哥對他楊小林也有救命之恩,要不是董哥,他哪能過上現(xiàn)在的日子。跟著馬小蛋兒干,雖然錢不少掙,日子過得也快活,但動不動就被公安上關(guān)起來了,董哥說得對,那樣的生活畢竟不能過一輩子……不過,有一點小林不大喜歡,就是董哥總愛說美國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比中國好。而且從董哥說話時的神色和語氣小林都感覺得到,他說美國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說中國不如美國好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也知道董哥說去美國定居可不是癡人說夢,他家那么有錢,老爸又那么有地位有勢力,想上月球定居都能去!不過,美國再好也是美國,小林不喜歡聽董哥說美國好!不過后來董哥當(dāng)上了公司總裁,又認(rèn)識了那個藍頭發(fā)貓眼睛大長腿的美女艾倫,董哥再說起去美國時就只說要帶艾倫去了。不過小林并不介意,因為小林壓根兒就不想去美國。他不會說英語,不想生個雜種娃兒,更不想看父親頭朝墻上撞的樣子……
“美國的飛機恁好,在朝鮮戰(zhàn)場上也是也叫志愿軍打下來啦……”
聽小林這么說,董哥只是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那微笑的意思分明是在說小林什么都不懂,而他也不想同他再計較……
但是后來董哥變了,變得跟過去不一樣了。說話時冷冷的,語氣是那種拒人千里的感覺,很長時間見不到他也不會打電話了,好不容易見到他,他又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想同他說點什么,他就很敷衍地應(yīng)付幾句,然后就急著讓你離開,而且還動不動就發(fā)火,吼叫,摔茶杯。雖然他還沒有對小林摔過茶杯,但是小林感看得見,那茶杯其實已經(jīng)拿在董哥的手里了。小林感到心里有些難受,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傷心的感覺。要知道,男人們一般不會有那種傷心的感覺,如果有了那種感覺,那一定是內(nèi)心深處的事。董哥與小林認(rèn)識的前幾年曾不止一次對他說過,“我們是親兄弟,親兄弟就要講義氣,要真心相待!”董哥當(dāng)初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感情的,有一次醉了酒還差點流了眼淚??墒嵌缯f變就變了。董哥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小林也說不清楚,好像也就是近兩年的事。為什么變的,小林更說不清楚,但是他確實變了,可以說,變得跟換了個人似的。
11
最近,小林又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了一則消息:中國的J-61又快研制成功了。這是中國真正的第五代戰(zhàn)機。如果說J-20與F-22相比還有什么差距的話,這款J-61是絕對不會輸給F-22的。不過,這個J-61畢竟還在開發(fā)當(dāng)中,給董哥說這事他會更加不以為然的。要說,還得說J-20……所以,一定要讓董哥看看這些資料……
據(jù)美國??怂剐侣劸W(wǎng)報道,美國海軍頂級飛行員、曾在伊拉克執(zhí)行過44次作戰(zhàn)任務(wù)的馬休·巴克利稱,“J-20可能會突然飛到我們面前,很令人擔(dān)憂?!卑涂死赋?,“我們可以說,J-20采用了相當(dāng)成熟的隱形設(shè)計,與之相比,我駕駛過的F-18在雷達屏幕上就像一輛有18個輪子的馬車……”
看看,連美國人都這樣說!
昨天他就同董哥約了,今天晚上他要請董哥吃飯。董哥雖然沒有直接同他通電話,但是通過艾倫回話了。董哥剛從美國回來,昨天到了鄭州,說是還要在鄭州請一個老板吃飯,“等明天回去再說吧”。董哥說的那個明天,就是今天了。艾倫告訴小林,鄭州這個老板董哥必須得請,因為他要爭取一個項目,一個高速公路的項目,他要通過這個老板認(rèn)識一個省里的重要領(lǐng)導(dǎo),然后再通過這個領(lǐng)導(dǎo)爭取到這個項目。小林想起來好像聽董哥說起過這個項目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董哥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他決定干什么事情,那就得馬上干。
其實請董哥吃飯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想見見董哥。他想見董哥也沒有別的事,就是J-20和F-22那件事。董哥太忙了,董哥有很多事情要做。董哥同過去不一樣了。董哥讀完博士從美國回來時可沒有這么忙,那時候公司的事情還是由他老爸管著的,他只是幫著老爸做點小事情。董哥本來是不打算回國的,拿到博士學(xué)位后已經(jīng)在美國的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可是老爸不同意。老爸的意思是讓他回來,而且要早點回來,回來了先在公司里跟他歷練歷練,等合適的時候好接他的班。董哥理解老爸的心思。老爸從鄉(xiāng)下一個泥瓦匠開始,沒黑沒白地奮斗了幾十年,才有了今天這份業(yè)績。老爸說:“你不回來,公司咋辦?總不能交給別人吧?”老爸說這話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了。這些年老爸身體每況愈下,高血壓,心臟病,睡眠不足,體力下降,味口也不大好,有一次竟然在酒桌上吃飯時暈倒了,小便失禁,灑了一褲子……所以老爸想讓他回來,他也不能不回來。但是董哥的運氣似乎不如老爸好,在小林的印象中,董哥接手后的這些年,他干的事情幾乎沒有一件順利過。小林覺得,人生在世要想成就一番事業(yè),是不是博士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運氣。老董事長雖然只有個高中文憑,但硬是從泥瓦匠干成了一個身價上百億的大老板,而他的兒子身為博士,公司卻在他接手后一路下坡……
董哥還要在鄭州請客,那就得等他回來了。小林還不放心,擔(dān)心情況會有變化,上午又給董哥打了個電話穩(wěn)了穩(wěn),聽艾倫說他們下午就到家了,答應(yīng)晚上在一起吃飯,這才放下心來。冥冥中小林有一種感覺,這次,也就是在今天晚上,他一定要見到董哥,好像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好像……好像什么呢?小林也說不出什么理由,但是他就是覺得今天一定要見到他,一定。
東南方與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巒相接的地方,成堆的蘑菇云還在膨脹升騰。小林將體恤衫的衣襟卷了起來,好讓偶爾跑過來的風(fēng)吹一下他的脊背和肚皮。小林想: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下雨了,今天晚上真的會有大雨嗎?
12
要說董哥這個人有些古怪,多少個星的酒店他都吃得起,就是把酒店買下也做得到,可他就是喜歡吃路邊的燒烤。他說在酒店的房間里吃飯空間太小,沒視野,壓抑,憋悶,在路邊的燒烤地攤上是那種幕天席地的感覺,遠山近水,綠樹野草,路邊亮著大燈,天上頂著星星,寬敞,豁亮,暢快,時不時地還會有股風(fēng)吹來,烤爐那邊飄過來的燒羊毛一樣的氣味,特別悅心醒腦,就像是圍坐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吃烤全羊一樣。
董哥剛從美國回來時,公司有什么飯局應(yīng)酬,老爸總要帶上他去。從小老爸對他要求就很嚴(yán)厲。小林聽他說過,在他二十五歲之前從來沒見老爸對他笑過。老爸對他要求嚴(yán)格是希望他將來有大作為,大出息,而要有大作為大出息就得從方方面面做起。兒子已經(jīng)在外國讀了博士了,但還缺乏社會生活這一課,所以有什么應(yīng)酬時老爸就一定要叫上他一塊去,要他認(rèn)識場面上的人,認(rèn)識政府的領(lǐng)導(dǎo),認(rèn)識稅務(wù)局長,銀行行長,公安局長,法院院長,土地、規(guī)劃、城建局長……老爸要他學(xué)著他的樣子,殷勤周到又不卑不亢地同那些人說話,微笑,給他們讓煙,倒茶,談事情,甚至安排酒席上的菜肴、煙酒、座位。如果他做得不好,哪怕是一句話說得不得體,有一個動作不到位,就得挨老爸的訓(xùn)斥。老爸說,這就是中國的生存環(huán)境,適者生存,你不適應(yīng)這樣的環(huán)境你就死了。董哥可不喜歡這樣,董哥前前后后在國外讀了七年書,喜歡外國人那種隨隨便便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每當(dāng)老爸叫他一起去陪客人吃飯時他就發(fā)怵,吃一頓飯比搬運工背一天水泥還累,但他又不能不聽老爸的。“在美國可不是這樣,完全不是這樣!”董哥說這話的時候聳了聳肩,攤開兩手,一副無奈的樣子。所以他喜歡同小林一起到街邊的地攤上吃燒烤,喝啤酒。吃燒烤自在,舒服,快活,天熱了還可以脫個光脊梁,踢掉鞋子也沒關(guān)系,想笑了笑,想叫了叫,想唱了唱,無拘無束,暢快淋漓。
董哥喜歡上吃燒烤,肯定還有小林的因素在里邊。董哥從美國回來以前從沒有吃過街邊燒烤,認(rèn)識小林后,小林請他吃過幾次,董哥就喜歡上了。小林本來就是從地攤上混出來的,是地攤階層的人物。董哥覺得小林身上有很多街邊地痞的習(xí)性,沒有人生思考,沒見有生活計劃,隨心所欲,無拘無束,平時話語不多,一旦說起話來,要么聽著別扭,要么不知所云,動不動就要同人動手打架,但小林無拘無束,簡單真率,不作假,講義氣,董哥同他在一起,就有了那種吃燒烤的感覺,舒服,自在。
不過時間長了,小林也慢慢明白了,董哥終久還是不一樣的人。董哥雖然喜歡在地攤上吃燒烤,對飲食還是很講究的。董哥喜歡喝啤酒,但是他不喝大街上買的那種啤酒,更不喝擺在路邊賣的那種扎啤。董哥喝的那些酒都是外國牌子,什么健力士黑啤,蕾芙曼,科羅娜,碧特博格,比爾森,杜瓦三麥金啤,等等,而他最喜歡喝的是碧特博格和比爾森。他說自己這種口味是在美國養(yǎng)成的,想改都改不掉了。董哥在英國待了三年多,在美國待了近四年,在那里時經(jīng)常喝這兩種啤酒。董哥家在市郊有一幢占地五十多畝的別墅,別墅里專門建有酒窖。別人的酒窖里多是藏紅酒,白酒,董哥家的酒窖還藏啤酒。為了保持啤酒的新鮮度和獨特味道,那些啤酒都是用特制的木桶裝上后直接從外國運進來的,董哥說光是那些木桶就值很多錢。董哥帶小林去他家的酒窖參觀過,酒窖很大,跟個小型地下車庫差不多,兩排酒桶堆得跟秋水河邊的防洪堤似的。
董哥的老爸也愛喝酒,不過他只喝白酒,不喝啤酒。他說啤酒喝起來沒勁,味道又他媽的怪怪的,尤其是外國啤酒,日他先人跟狗尿似的。但是董哥喜歡,董哥是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人,所以這些年他家的酒窖里也開始藏啤酒。小林開始也喝不慣那些外國啤酒,覺得真的如董哥他老爸說的那樣,像狗尿。但是董哥說,歐洲是啤酒的故鄉(xiāng),真正的啤酒產(chǎn)自歐洲,中國的啤酒,他臉扭向一旁,笑了笑,沒做具體評價,但是小林知道,董哥是不喜歡國產(chǎn)啤酒的。所以要喝這樣的酒只有董哥從家里帶。平時吃燒烤多是董哥請客,如果是小林請客的話,酒也是董哥拿的,小林只需掏燒烤錢。董哥有錢,也有情有義。
有時候小林會想到這些問題。他不問為什么,只是想想。想著想著,他獨自笑了起來。
13
小林早早就去了秋水河邊,直接去了馬小蛋兒的地攤上。馬小蛋兒正頂著他那頭綿羊尾巴一樣卷曲的頭發(fā),從一個板房那里往路邊的燒烤架上拉電線。燒烤架要用炭火,還得用電風(fēng)扇,風(fēng)扇一吹,炭火旺了,烤出的肉串才會又脆又嫩。看見小林,馬小蛋兒停下手中的活,瞇著那雙土耳其人的眼睛,微笑著看他。小林喊了聲“馬哥”,把一只煙敬過去,還掏出打火機為他點著。
“好煙哪!”馬小蛋兒深吸了一口,臉上露出做愛般舒服的表情?!靶×郑悻F(xiàn)在是混闊啦,你馬哥現(xiàn)在可吸不起這樣的煙啦!”
小林笑了笑,“是董哥給的……”
“吸人家剩下的煙吧?”
“人家董哥的高檔煙多得吸不完!”
其實那些年馬小蛋兒也掙了不少錢,但馬小蛋兒是掙一個花倆的那種人,所以干了那么多年,手里也沒攢下幾個錢。再加上那年為討債燒了人家的房子,被抓進去后想減罪輕判,讓家里花錢為他打通關(guān)節(jié),最終判了三年半。當(dāng)時法院的那個庭長說,要不是他幫忙,像他的這種殺人未遂罪,最少也得判十年。不過監(jiān)獄里的獄友們說馬小蛋兒被騙了,他的罪最多不過判一年時間。馬小蛋兒自己也迷糊了,到現(xiàn)在他也拿不準(zhǔn)是法院說得對還是他的獄友們說得對。但是有一點很清楚,等他出來時他家的存折上只剩下五十元錢了。老婆用這五十塊錢買了幾斤羊肉,為他包了一頓羊肉餃子,為他接風(fēng)洗塵。這樣一來,連五十元也沒了。馬小蛋兒本來不是干燒烤這種事的人,可是現(xiàn)在沒辦法,不做燒烤就沒飯吃。
這里的燒烤攤不少,一連串大概有十二三家,小林扭頭望去,看見燒烤攤的那些小老板們都在忙著從搭在旁邊的板房里邊往外搬桌椅,擺凳子。這個地方原來是一片草木叢生的荒灘地,因為市里要建設(shè)“全國最佳宜居城市”,就沿著秋水河修了一條柏油大道,建起濱河景觀帶了。起初大道旁邊是不許擺地攤的,但政府管不住那些擺地攤的人們。那些人原來也是住在城郊的農(nóng)民。城市擴大了,他們的地被征用了,開發(fā)了,沒地種了,就只能擺地攤了。但是擺地攤影響市容市貎,還有安全隱患、治安和環(huán)保問題,更重要的是影響創(chuàng)建“全國最佳宜居城”,于是執(zhí)法大隊來了,一群穿著制服的年輕人開著工具車,將地攤上那些桌椅板凳烤架冰柜一股腦兒地裝上車?yán)?,然后再罰款。那些擺燒烤攤的攤主們只會拉著執(zhí)法人員的制服哭求。是馬小蛋兒暗中鼓動串聯(lián),把這些燒烤攤上的人聯(lián)合起來了。馬小蛋兒給攤主們發(fā)微信說:“全世界燒烤攤聯(lián)合起來,要為真理而斗爭!”人一聯(lián)合起來就厲害了,老婆娃子,男男女女,竟然有上百人之多,而執(zhí)法隊最多只有十幾人,這樣在力量對比上攤主們就占了絕對優(yōu)勢,徹底改變了以往被抓被罰的被動局面。執(zhí)法隊一來,攤主們就一齊扔下手中的活兒,把執(zhí)法隊圍了起來。圍住后他們既不打也不鬧,只是罵。馬小蛋兒說打人是犯法的,因此要依法辦事,決不打人,只是罵人,馬小蛋兒說罵人沒事,罵人不犯法,罵人最多是不文明不禮貎。但是執(zhí)法大隊以退為進,他們撤走了人馬,停止了執(zhí)法,過了一段時間卻通過公安部門以干擾公務(wù)執(zhí)法將馬小蛋兒抓起來拘留了,還罰了款。但是馬小蛋兒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馬小蛋兒出來后組織了更大的行動,組織攤主打著橫幅到市政府上訪。他們在市政府大樓前面的廣場上或站或坐,或蹲或躺,渴了喝礦泉水,餓了啃方便面,見著領(lǐng)導(dǎo)的車出來他們就一擁而上,攔車叫冤。一個領(lǐng)導(dǎo)從車上下來要與這些上訪人員對話,卻被他們撲過去拉衣襟揪褲腿,搞得領(lǐng)導(dǎo)們進出政府都像做賊似地從偏門小道溜進溜出。攤主們這樣一連上訪了五次,市領(lǐng)導(dǎo)就把執(zhí)法大隊長和公安局長、信訪局長喊來訓(xùn)了一頓,給他們講以人為本、以民為本,講大禹治水和“堵與疏”的道理,后來市政府就在濱河大道旁那片長有楓楊樹林的開闊地段開設(shè)一個專門的“特色休閑餐飲區(qū)”,還裝上了五彩繽紛的節(jié)能燈。
“一個人來啦?你那個董哥呢?”
馬小蛋兒把那口煙一絲不剩地咽了下去,然后瞇著一只眼睛看著小林。小林說董哥一會兒就來。小林又說,董哥前幾天去了美國,剛回來,還沒到家,正在路上往回趕。
“上美國去啦?雞巴……”馬小蛋兒把剩下的半節(jié)煙扔到地上,又踩上去碾了碾?!靶×?,回來吧,回來跟我干!我有個想法,我想把這一片地買了,建個地方特色小吃城,你說,怎么樣?”
小林說:“你買,怎么買?你有錢嗎?”
馬小蛋兒仍瞇著他那土耳其眼看著小林?!皼]錢,怎么沒錢?只要想辦法就有錢!”
小林跟著馬小蛋兒干了差不多五六年時間,直到他進了監(jiān)獄。小林心里很清楚,像他們這樣一群人,雖然有人會怕他們,也有人會用他們,但總的來說在社會上是不被人瞧得起的,有人叫他們流氓,有人叫他們地痞,垃圾,人渣,也有人高看他們一眼,稱他們是黑社會。小林不管別人怎么稱呼,只管有吃有喝,玩得痛快。其實直到現(xiàn)在,都跟董哥干了好幾年了,他還時常懷念跟馬小蛋兒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小林覺得,那時候就像是跟著孫猴子在花果山,自由自在,逍遙快活。真的,他想,假如,假如有一天董哥不要他了,他還會去找馬小蛋兒。
14
小林的手機響了,是父親打來的。
“楊小林,我日死你媽啦!你想餓死我,是吧?”
父親每天都要這樣沖他嚎叫幾次。
“日死你媽,鹵豬蹄,我要吃鹵豬蹄!”
小林皺了皺眉頭,把手機關(guān)了,就近在一張桌前坐下,燃了根煙,吸了半節(jié)又掐滅了,他想:時間還早,應(yīng)該回家看一下。小林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回老家了。
小林先到一家鹵肉店里買了三個鹵豬蹄。至少得三個。父親現(xiàn)在特別能吃,比沒有病的時候還能吃。父親沒病的時候吃東西反而是很節(jié)制很文雅的。五年前得了病后,用乖娃兒的話說,變成了餓死鬼了。就這種一斤重的鹵豬蹄,如果讓他吃足的話,三個其實是不夠的。但是小林覺得不能讓他吃得太多,吃多了他會撐死的。
有一次父親一口氣吃了五個鹵豬蹄,乖娃兒說:“大爹這是急著死啦,抓緊吃吃去見閻王呢。人都怕到陰間當(dāng)餓死鬼,要死的時候都抓緊吃,恨不得白天黑夜都吃……”乖娃兒又說:“讓他吃吧,想吃多少就讓他吃多少,撐死總比餓死強,反正他也沒幾天啦……”乖娃兒是小林的堂弟,小林每月給他一千五百塊工錢,讓他在家照看父親。乖娃兒說這話的時候笑瞇瞇的,好像不是在談?wù)撍氖宀?,而是在談?wù)撘恢宦槿富蛘咭恢煌米印?/p>
老家在市區(qū)東邊的鄉(xiāng)下,離秋水河這個地方大約有三十來里的路程。小林開著他用五萬塊錢買來的二手車,二十幾分鐘后就到家了。一片起起伏伏的丘嶺,黃褐色,夏秋時雨水沖出的溝溝壑壑像老年人臉上的皺紋一樣。樺櫟樹、松樹、槐樹、油桐樹……東一叢,西一簇,點綴著那些丘梁和溝壑。小林家的那座三間紅磚平頂房屋,就在這樣的樹林中很猥瑣地半藏半露。
“楊小林,我日死你媽啦……”
小林還沒走下車就聽見父親的嚎叫聲從那扇鐵欞玻璃窗傳了出來。房前有個三十幾平米大的小院,地上布滿了泔水和剩飯。一大群灰色的鳥雀在地上搶食吃,小林都走到跟前了,它們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一個滿腦門皺紋、木頭木腦的小伙子從屋里走了出來?!八f他要喝面疙瘩,我給他做了,他又說不好吃,把碗隔著窗戶撂了出去……”這個小伙子就是乖娃兒。乖娃兒指著院子地上的殘羹剩飯,“他整天都這樣,他還罵我,說出門讓車把我軋死,下大雨讓雷把我劈死……”乖娃兒說著,眼眶里涌滿了淚水。
小林沒有說話,拿著裝在塑料袋中的鹵豬蹄走進父親住的里屋。一股巨大的腥臊味撲面而來,一時間讓小林喘不過氣來。
“楊小林,我日死你媽啦……”
父親笑了起來。父親笑的樣子很難看,嘴巴歪到了一旁,看上去像頭怪獸在做著古怪的表情。
“鹵豬蹄,我要吃鹵豬蹄……”
涎水從父親那歪斜的嘴巴里流出來,淌到了胸口上。小林走到床前,解開塑料袋,將一只鹵豬蹄遞過去。父親幾乎是把豬蹄搶過去的。父親是三年前中風(fēng)的,其實就是腦血管讓血栓給堵住了。開始時他的左臂和左腿幾乎一點也不能動了,在醫(yī)院治了幾個月,左手勉強能動一動,但軟綿無力。他剛啃了一口,豬蹄就從手中滑落下來掉在地上。地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水還是尿。小林將豬蹄撿了起來,打算再換一只,卻被父親一把搶了過去。父親啃豬蹄的樣子狠貪婪,像一頭饑餓的野獸。
“別急……”
小林沒想到父親的牙口還這么好,三兩下就把一只豬蹄啃光了。小林又把第二只豬蹄遞了過去,又是眨眼間就沒了??匆姼赣H被一塊豬皮肉噎得直翻白眼,小林猶豫著要不要給他第三只,卻看見父親的眼睛里瞬間露出了豺狼般的兇光?!拔胰账滥銒尷?,楊小林……”父親的腦子一點也不糊涂,他知道小林買了三只鹵豬蹄。小林站在那里看著父親,沒辦法,他把第三只鹵豬蹄也遞給了父親。
父親以前可不是這樣,他是在三年前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三年前他還是一個身體硬郞,穿戴講究,爽快利落的男人,說話一字一板,動作穩(wěn)當(dāng)?shù)皿w。他的聲音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沙啞,有一種金屬般的質(zhì)地。他當(dāng)過兵,參加過上個世紀(jì)年那場反擊戰(zhàn),還立了三等功。他在部隊在干了七年,干到了連長的位置。小林記得很清楚,直到得病前,父親說話走路還帶著軍人的作派,身板繃直,挺胸收腹,步幅大小一致,兩眼平視前方,眼中裝滿了自信和堅定。小林從小就有些怕父親,這倒不是因為父親對他過于苛刻嚴(yán)厲,而是太過一本正經(jīng),每時每刻好像仍然生活在部隊的軍營里。但是三年前的那個下午,父親騎著自行車從外面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跌倒在地上。小林跑過去扶他時,看見父親的嘴巴朝一旁歪斜著,同時他還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父親小便失禁了,腥臊的尿水濕透了他的褲腿……從此后,父親就再也沒能站立起來。
“把電視打開……”
父親咯??﹪5卮蛑栢谩P×致牭贸鰜?,三個豬蹄吃進去后父親正在享受著短暫的滿足。這間不到十五平米的小房間里,靠后墻放著父親的床,床對面放著一張三斗木桌,桌上放著一臺電視機。父親除了大喊大叫,或者像野獸那樣貪婪地吃東西,其余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看電視,看軍事頻道。父親只看軍事頻道。
“楊小林,我日死你媽……”
父親雖然還在罵他,但小林看見,父親滿臉閃耀著喜氣洋洋的光彩。
“我們現(xiàn)在不光有殲22了,我們已經(jīng)有殲61啦!殲61,知道嗎?……”
小林看見,父親的眼中光芒四射。
“你那個董老板是怎么說的?他說在這個地球上天空永遠是美國的,放他媽那個狗屁——讓那個小子來一下,媽那個比,我掐死他!”
床上鋪著一條污漬斑斑的葦席,上面那條灰綠色的軍被是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時帶回來的,用了這么多年,差不多快變成一堆棉絮了。父親像一條老狗一樣蜷縮在那堆破被子里,瞪著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看電視。放在電視機頂上那張裝在鏡框里的黑白照片,是父親在反擊戰(zhàn)時留下的——父親頭戴鋼盔,穿著迷彩服,身上交叉掛著子彈帶,一手摟著他的一個戰(zhàn)友,一手提著一只輕機槍,身后是南方在戰(zhàn)火中變得披頭散發(fā)的熱帶雨林。父親在看電視之余,每天都要用很長時間盯著那張照片看,有時候看著看著,像小孩子那樣撇著歪斜的嘴巴哭起來,一邊哭泣,一邊還在緊張地思考著:在他死了以后,是把這張照片裝進他的棺材里,還是留給小林做留念?
董哥打過來電話,說是有點事情,到家可能要晚一點。小林還沒回話呢,父親就嚎叫了起來。父親得病后變癡呆了,時常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但是耳朵卻以前還要靈敏好幾倍,螞蟻經(jīng)過的腳步聲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乖娃兒說,他時常覺得大爹比得病前還機靈,有時候機靈得都像鬼了。
“誰的電話?是那個姓董的小鱉仔吧?媽那個比,讓他過來,我要問問他,到底是我們的J-20厲害,還是美國的F-22厲害?讓他過來!讓他過來!”
父親一邊嘶叫著,一邊伸手去抓小林的手機。小林只好轉(zhuǎn)身到外邊去接電話。
“楊小林,我日死你媽啦……”
董哥在電話里聽到了父親的嘶叫聲。
“誰在那里叫喊?聲音這么難聽?”
“……”
“是你那個瘋子父親吧?他是不是還在說J-20的事?哎喲,你這個父親真是,都癱到床上了,還糾纏J-20、F-22干什么呢!”
小林又往屋外的方向走了幾步,他不想讓董哥聽到父親的聲音。
“那……你幾點能到家?”
“十點吧?!?/p>
“好……我在馬小蛋兒那里等著你……我想讓你看個東西,啊,不,是數(shù)據(jù),J20和F-22的數(shù)據(jù)……”
“我看那些東西干嘛?你差不多糾纏兩年了吧?你是不是同你那個老爹一樣,腦子也有病啦?”
小林還想說什么,董哥的手機已經(jīng)斷掉了。
“對,還有J-20,讓他看看J-20……”
父親仍在屋內(nèi)嚎叫。小林突然從皮帶里抽出那把匕首,轉(zhuǎn)身跑進里屋。
“別嚎啦!”小林嚎叫著,匕首幾乎頂住了父親的鼻尖。“再嚎把你嘴唇割下來!”
父親愣住了,張大著歪邪的嘴巴看著小林,涎水順著下巴淌到了他的脖子上。小林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不,是全身都在顫抖??吹礁赣H重新在床上慢慢躺下,像個膽怯的小孩那樣朝被窩里抽縮著身子,小林的胳膊慢慢垂了下去。淚水忽然充滿了他的眼眶。他收起匕首,轉(zhuǎn)身朝外面走去。乖娃兒緊跟在小林身后跑了出來,好像有話要說。小林走到車旁站住了,扭過頭看著乖娃兒。
“乖娃兒,照護好你大爹,下次回來我給你買個泡泡糖……”
乖娃兒的臉上露出了哭相?!案?,我害怕……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大爹死啦……”
15
“今天我一定要讓董哥看看這些材料……”
這樣想著,下意識地踩了一腳油門。
本來董哥說是十點左右,可是當(dāng)小林半道上的時候,卻接到了艾倫的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在馬小蛋兒的燒烤攤上等他了。小林狠踩了一腳油門。小林知道:他應(yīng)該先到那里等著,因為董哥是最不喜歡等人的。
董哥的脾氣真的是越來越不好了。小林回想起來,覺得董哥應(yīng)該是從他老爸手里接過宏基公司的總裁后脾氣慢慢變壞的。小林想,也是董哥的運氣不好,老爸執(zhí)掌門庭的時候,房地產(chǎn)市場熱火朝天,時常一個樓盤項目剛上馬,地基還沒挖好呢,房子就賣出一半了。公司賬戶上的錢每天都以數(shù)百萬數(shù)千萬的數(shù)字往上堆,堆得董事長都感到暈眩了。人一暈?zāi)X袋就像氣球那樣膨脹,前兩個樓盤還沒結(jié)束,董事長就又拿下了第三個樓盤項目,而且這個項目比前兩個項目的總和還要大一倍。董事長打算通過一兩年時間讓手中的幾十個億變成幾百個億。董哥就是在這個關(guān)口接過總裁大權(quán)的。在老爸看來,這個時候交權(quán)給兒子,是一種最完美的交接??墒沁@個項目進展還不到一半,房地產(chǎn)市場就風(fēng)云突變了。已經(jīng)建好的房子賣不出去了,甚至那些交了定金的購房戶還要求退錢。政府對房地產(chǎn)市場又采取了一系列限止政策,公司賬戶上的錢下滑的速度比上升時快多了。資金鏈斷了,一大半的工程都停了下來,往日熱熱鬧鬧的工地現(xiàn)在冷冷清清,一個季節(jié)過去,竟長出了齊腰深的蒿草。那些建了一半的樓房的鋼筋水泥框架像是一個個懸在半空中的巨人骷髏,與怨婦般地矗立在那里的吊塔面面相覷,夜風(fēng)穿過那些半空中的樓道發(fā)出了尖厲而幽怨的叫聲……董哥的樓盤成了一座鬼城了。
董哥的老爸病了,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開始還以為不是病,但情況越來越糟糕,不僅睡不著覺,還不想吃飯,吃飯的時候扒拉兩嘴就把飯碗推開了。幾個月過去,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變成了一個土狗似的小老頭。董哥家在城郊那套別墅頂層有一個不足十平米大的雜物間,父親把門反鎖上,獨自一個躲在里面,無論誰叫都不開門。醫(yī)生診斷后說是“典型的抑郁癥”。后來,董哥的父親把一只誰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小手槍噙到嘴里,扣動扳機自殺了……
小林趕到秋水河邊時,看見董哥和艾倫兩個人坐在幾棵楓楊樹后面一張桌子旁。董哥手上夾著的雪茄煙,正皺著眉頭翻看著一沓材料。小林幾乎吃了一驚。董哥兩頰深陷,臉色慘白,眼神不像是在看東西而像在做夢,那些白得透明的纖細的手指不停地顫抖著。一個多月沒見,董哥變化這么大。緊挨著坐在一旁的艾倫對董哥說了句什么,董哥扭頭看了她一下,嘴唇動了動,苦笑了一下。小林看見,董哥說話時嘴唇也在顫抖。艾倫突然伸出雙臂攬住董哥的脖子,用那兩片染成玫瑰紅色的嘴唇去親他的臉頰。艾倫總是這樣,經(jīng)常做出一些突發(fā)性的莫名其妙的動作。董哥像是被嚇了一跳,伸手推開了艾倫。董哥推開艾倫的動作更像是在打她。艾倫討了個沒趣,坐直了身子,自嘲地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間眼淚汪汪。
“董哥……”
小林叫了一聲。但是董哥沒有聽見,繼續(xù)在翻看桌上那沓材料。紙張在那些顫抖的手指中瑟瑟作響。
“董哥……”
小林又叫了一聲,拉開了斜掛在身上那只皮包的拉鎖。那只皮包這些天一直掛在他身上。艾倫斜了董哥一眼,又看著小林冷笑了一下,然后燃了只煙。艾倫一直在盯著小林看,閃閃爍爍的貓眼中是一種熱辣辣的怨恨。
“過來!你瞎了?沒看見老板正忙著嗎……”
正在烤爐前忙活的馬小蛋兒朝小林?jǐn)[了擺手。小林起身走過去,伸手拿了一串烤羊肉吃起來。火爐上的碳火在鼓風(fēng)機的作用下一片彤紅,馬小蛋兒的那雙土耳其眼在爐火中閃著賊光。
“還是J-20和F-22吧?”
馬小蛋兒用眼光指了一下小林身上的皮包。小林先是笑了一下,不知為什么忽然激動起來。
“他就是不承認(rèn)!他要數(shù)據(jù),我找到了這么多數(shù)據(jù),可數(shù)據(jù)弄來了……”
小林把手中的那根鐵簽摔到地上。馬小蛋兒呲了呲牙,似乎是笑了一下。幾顆掛在臉頰上的汗珠落進炭火里,發(fā)出撲撲的響葉聲。
“要啥雞巴數(shù)據(jù)?媽那個比,誰敢說中國飛機不行?中國戰(zhàn)機,世界無敵!”
小林反而瞪大了眼睛。馬小蛋兒又呲了呲牙。好像他的牙齦上粘了許多骯臟的東西讓他不舒服,他要不停地用呲牙這種動作清除掉那些東西。
“別聽那個圣人蛋胡說!”馬小蛋兒忽然壓低了聲音。“那種家伙都他媽的是漢奸!你這個啥雞巴老板,肯定被中情局收買了,當(dāng)上他媽的間諜啦!”
小林覺得馬小蛋兒話有些過分。要是放在三年前,他會因為馬小蛋兒這番話發(fā)火的,他得維護董哥的尊嚴(yán)。但是今天他沒有發(fā)火,只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馬小蛋兒卻變得氣咻咻的。他不停地翻著那雙土耳其眼,把一大把烤好的羊肉串在烤爐上摔了摔,像是在完成烤羊肉串的最后一下程序,又像是在發(fā)泄憤怒。
“哼,這樣的人,媽那個比,通通槍斃啦!”
起風(fēng)了。一股塵土和幾片廢紙被風(fēng)卷了起來,掠過那一長溜燒烤攤上空,打著旋兒向遠處飄去。楓楊樹巨大的身影搖晃起來,有細碎的聲音從茂密的枝葉間穿過。秋水河面上滾動起皺般的波浪。
“操,要下雨啦!”
小林回到董哥坐的那張桌前時,卻不見了艾倫。小林扭著頭去尋找,看見艾倫正扭著兩個渾圓的屁股蛋兒朝河邊那片楓楊樹林深處走去。小林感到有些好笑,即使在委屈地流淚,艾倫也不會忘記向眾人展示自己的兩個屁股蛋兒。艾倫相信自己的屁股蛋兒像自己的臉蛋兒一樣魅力無窮。
又一股更猛的風(fēng)吹了過來。董哥面前的紙張飛舞起來,差一點掉在地上,小林連忙用手去按?!皠e碰!”董哥叫了一聲,眼中充滿了緊張的神色,同時伸手打了過去。小林像是被蛇咬了一下,猛地抽回了胳膊。
“但是,我必須讓你看看這些資料……”小林想。小林將那只皮包從身體的右側(cè)拉到前面,掏出了那沓資料。小林一直這樣想:“看了這些資料,你就會知道到底是J-20厲害還是F-22厲害……”
“董哥,”小林把那些資料遞了過去?!澳憧匆幌逻@些資料……”
董哥抬起頭來,一臉不解地看著小林。
“啥資料?”
“J-20和F-22……”
董哥不說話了,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小林,看了很長時間。然后董哥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很古怪的笑意。
“楊小林,這件事對你來說就這么重要嗎?”
小林嘴唇動了一下,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但是小林那雙拿著資料的雙手一直伸在董哥面前,像電線桿上的橫桿那樣懸著一動不動。
董哥合上那套資料,挺直了身子,他的雙眼還直直地盯著小林,剎白的臉上是那種冰冷的居高臨下的表情。他燃了只雪茄,深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了出去。他好像在努力平靜自己。
“我餓了。燒烤呢?”
小林還在想:你今天必須看看這些資料,必須……
16
小林扭頭去叫烤羊肉時,烤爐那里卻沒了馬小蛋兒的人影。在那片楓楊樹林的深處,小林找到了他。不過那里不光有馬小蛋兒,還有艾倫。艾倫背靠著一棵粗大的楓楊樹,與馬小蛋兒面對面站在那里,站得很近,好像在說著什么。小林看見馬小蛋兒雙手捧著艾倫的臉,身體朝艾倫貼過去。艾倫的身體被越來越緊地擠壓在樹干上。艾倫的呻吟從那邊傳了過來。不過即使這樣,艾倫的雙臂仍像兩條蛇一樣糾纏著馬小蛋兒。小林正想走開,卻聽見馬小蛋兒在叫他。
“小林!”
小林遲疑了一下,轉(zhuǎn)身走了過去。這個地方倒是很幽密,楓楊樹上垂下的老枝與四周低矮的雜樹枝葉交接,像重重圍簾一樣將這里與外面隔開。直到小林走到跟前,馬小蛋兒的手還在艾倫的屁股上亂摸。馬小蛋兒這樣做是有意讓小林看見,他是在用這樣肆無忌憚的動作告訴小林,你那個老板算個球,老子偏要玩他的女人……而艾倫也配合著馬小蛋兒手上的節(jié)奏,腰身蛇一樣扭來扭去,聽?wèi){馬小蛋兒那只手恣意妄為,直到那只手感到滿足了,自己抽了回去。
馬小蛋兒同時點了三只煙,分別給小林艾倫一只,自己留了一只。
“小林,你還回來吧,咱們還一塊兒干!”馬小蛋兒好像被自己吐出的煙嗆了,瞇起了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看著小林?!皠e跟那個漢奸干——他媽的,標(biāo)準(zhǔn)一個漢奸!”
小林沒說話,只是呲牙笑了一下。馬小蛋兒朝樹林外邊董哥坐的方向指了一下。
“要是在戰(zhàn)爭年代,這家伙非槍斃不可!”
小林看了看馬小蛋兒,又看了看艾倫。艾倫耷拉著貓眼上邊那兩片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盯著香煙上裊裊升起的煙霧看,臉上是一種嘲弄的表情。小林扔掉了手中的煙蒂,轉(zhuǎn)身朝樹林外走去。
“上燒烤吧?!?/p>
風(fēng)似乎又大了一些,風(fēng)中的腥味也更濃了。小林抽了抽鼻子,向東南方向望去,天空黑沉沉的,像一大片深不見底的黑色大湖。小林覺得風(fēng)中的那股腥味正是來自于那片黑色湖水的深處。燒烤攤上的帳篷開始像旗幟一樣呼啦呼啦地擺動著。那些掛在帳篷四周的節(jié)能燈好像也興奮起來,正放射出像強光下的鉆石一樣剌眼的光芒。
小林的手機響了。是堂弟乖娃兒打來的。乖娃兒告訴他:大爹不行啦。
“我想問他晚上吃啥飯,一進屋看見他仰面躺在床上,張大著嘴巴,眼睛半睜著,喉嚨里發(fā)出咯咯嚕嚕的聲音。我以為他睡著了,可是看他的臉色又不對勁兒。叫了他半天,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推他晃了晃,也沒反應(yīng)。我看恐怕是快不行啦,怎么辦,要不要送到醫(yī)院去?”
小林突然感到有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像頭發(fā)瘋的野獸,朝乖娃兒嚎叫著。但是他的嚎叫聽起來卻沒有任何內(nèi)容,是那種空洞的聲音。但是那一連串的嚎叫一下子就耗盡了他的力氣,他感到渾身上下從內(nèi)到外都衰竭了,連話都不想說了。他皺著眉頭,把手機端在面前,像是在看一段難以辨認(rèn)的文字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仿佛不是手機里傳來的關(guān)于父親的消息叫人厭煩,而是那只手機本身叫人厭煩。乖娃兒還在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話。小林突然轉(zhuǎn)身用力一拋,將手機扔進了不遠處的秋水河里。
小林回到桌旁時,董哥已經(jīng)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小林看見,董哥手中的杯子在不停地抖動??匆娦×肿?,董哥笑了一下。他笑的時候牙齒全露了出來,白剌剌的有些剌眼。
“這次去美國,正好去了趟洛克希德.馬丁公司……知道這個公司嗎?F-22,也就是猛禽戰(zhàn)斗機,就是這個洛克希德.馬丁公司和波音、通用動力公司聯(lián)合研制的新一代隱形戰(zhàn)機,也是專家們所說的第五代戰(zhàn)機,二十一世紀(jì)的主戰(zhàn)機種,主要任務(wù)是取得和保持戰(zhàn)區(qū)制空權(quán)。美國《軍事航空與航天電子網(wǎng)站》評選的世界現(xiàn)役戰(zhàn)斗機綜合排行,F(xiàn)-22排名第一。J-20嘛,是剛爆出來的,從一些分析看,更像轟炸機,也就是說它的戰(zhàn)斗機性能并不突出。而且,中國的外形設(shè)計太差勁兒,新材料技術(shù)也不過關(guān),航電倒是比俄羅斯強些,但與美國相比就差遠啦!更要命的是,發(fā)動機動力不足!動力不足,對一款戰(zhàn)機來說,就意味著它的航程能力,靈活性,速度,等等,都成了問題。而且,這款所謂的新型戰(zhàn)機目前還處在實驗階段,還沒定型量產(chǎn),拿這樣的飛機與早已正式服役的F-22比,怎么比?差距太大啦!所以,就目前來講,F(xiàn)-22,無與爭鋒!這就是美國,科技發(fā)達,你沒辦法!”
董哥說著,看了小林一眼,然后臉扭向別處。小林覺得他的笑更像是一種譏嘲。他的臉紅起來,腦袋里有一種迅速膨脹的感覺。
“可是,我在網(wǎng)上看了,還下載了很多資料……”
小林說著又從皮包里將那沓厚厚的資料掏了出來,用雙手捧著遞了過去。小林感到他自己的手也在顫抖。
“……J-20G正因為研發(fā)較晚,所以吸收了包括F-22、也包括T50在內(nèi)的這些五代戰(zhàn)機的長處,所以更具后發(fā)優(yōu)勢……”“……人們所擔(dān)心的隱身問題已經(jīng)不是問題,據(jù)說,長期困擾中國的發(fā)動機動力不足這一難題已經(jīng)突破,一旦戰(zhàn)事爆發(fā),至少J-20不會輸給F-22……”
“J-20,滅了F-22!”
“J-20,沖上去,強奸F-22!”
“J-20,愛你沒商量!??!”
…………
董哥看了一眼那沓資料,眼光有些恍惚。他又笑了一下,身體向前傾過去。小林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他甚至聽得見手中的紙張發(fā)出的瑟瑟嗦嗦的聲響。董哥并沒有去接那沓資料,而是拿起了酒杯,呷了一口,臉上依然像紙一樣貼著一層冰冷的神經(jīng)質(zhì)般的微笑。一股血液猛然竄上了小林的頭頂,那張瘦削的臉龐差不多變成紫色了。
“董總,”小林的雙手仍努力保持著向前伸出的姿勢,但他已經(jīng)控制住了那持續(xù)不斷的顫抖?!澳憧匆幌逻@些資料,看一下……”
不一會兒艾倫扭著屁股回到桌邊了。艾倫回來的時候小林還保持著那種雙手前伸的姿勢。艾倫看了董哥一眼,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小林讓你看看,你就看看嘛……”
可是董哥好像根本沒有聽見艾倫說話。艾倫扭向了一旁,嘟囔了一句“有啥了不起的!”小林不想讓她多嘴,他覺得這件事是董哥他們之間的事,與艾倫無關(guān)。小林正要用眼光制止她,卻看見董哥忽然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小林覺得眼前黑影一晃,隨著一聲脆響,一記耳光打在艾倫的臉上,然后是一顆血珠從她那兩片玫瑰色的嘴唇里滾了出來。
“滾!滾!!”
小林看見,董哥像發(fā)瘋了一樣,尖叫著朝艾倫揮舞著拳頭。小林以前從來沒聽見過董哥的喉嚨里發(fā)出過這樣尖厲嘶啞的甚至有些恐怖的聲音。馬小蛋兒端著一盤烤羊肉串過來了,也把一股焦糊味帶了過來。他把羊肉串放在桌子上,看了董哥一眼,又看了小林一眼,“小林,你的手機呢?你弟打來電話,說你爹已經(jīng)不行啦……”他用腳尖磕了一下小林的腳后跟。小林沒有說話,他仍然以那種不變的姿勢捧著那沓資料。
“董總,你得看看這些資料,你必須看看這些資料……”
“滾!滾!滾……”
董哥向空中揮舞著拳頭,拼命地嘶叫,好像他也無法控制自己了。
風(fēng)更大了。又是一股灰塵和幾片廢紙打著旋飛向空中。楓楊樹的枝條掙扎著擺來擺去,像是風(fēng)中女人飄飛的亂發(fā)。朝秋水河對岸望去,黑云密布的天空低低地懸垂著,與同樣黑暗的山巒連成了一體。不光是空氣中的雨腥味越來越濃,事實上已經(jīng)聽得見有稀稀拉拉的雨滴跌落在什么地方了。吃燒烤的那些人們的最后一絲僥幸被這些雨滴打消了,開始起身朝停在路旁的車輛跑去。馬小蛋兒張著嘴巴前后左右看了看,叫了起來。
“操他媽,該收攤啦!”
……小林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起身從腰間拔出了那把匕首。在拔出匕首與看見董哥流血的身體平躺在地上這個時段里,小林的意識是一片空白。后來,當(dāng)他戴著手銬和腳鐐置身于刑警大隊的審訊室時,怎么也想不起來在他拔出匕首后緊接著又干了些什么。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包括在他被執(zhí)行死刑的前夜,他都在努力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他記得,當(dāng)他站起身時,那沓資料跌落在地上,接著那些白色的紙張便像驚飛的白色鳥群那樣四處飄散開來。他好像還看見了一道閃電,聽見了一陣猶如山石滾落般的悶雷。那場雨太大了,乘著野馬般的風(fēng)勢,皮鞭一樣抽打著地面,河面,樹木,屋頂,逃跑般的車輛,還有人們的臉上和身上,磅礴的氣勢叫人熱血沸騰,興奮不已。馬小蛋兒跑了過來,本來是催他們到他的鐵皮屋里躲雨的,看見那個剛才還在揮舞拳頭大聲吼叫的男人仰面躺在地上,臉色慘白,兩腿伸開,雙手舉過頭頂,從上往下看,像是為了夠到什么東西在用力跳躍著。
“我操,你真的把他給干啦!我操……”
馬小蛋兒在小林的肩頭打了一拳。
當(dāng)審訊他的刑警問他與死者有什么恩怨時,小林搖了搖頭。“沒有。”小林的回答非常干脆,干脆得叫所有警察都一臉茫然。誰也不相信:一個沒有仇恨的兇手會扎了對方七刀之多。其實小林這時候也有些茫然,那些茫然的情緒甚至讓他自己也感到直想發(fā)笑。不過,他確實把董哥殺了,好像就是用那把匕首殺的。他自然也不知道戳了他幾刀。警察說是七刀,那就是七刀吧,總之董哥當(dāng)場就斃命了。他記得當(dāng)時艾倫尖叫一聲癱坐在椅子上,然后又尖叫著跑開了。而當(dāng)馬小蛋兒跑過去時,董哥身上的血還在往外冒。那些血水混著雨水,沿著地面自然形成的小渠道,以枝形格局緩慢地四處流淌。